方子穎 方英
【摘 要】20世紀末至今,文學的“空間敘事”逐漸得到國內學者的關注,并成為文學研究和敘事學研究的一大熱點。文章認為,愛倫·坡的《厄舍府之倒塌》就是一篇典型的空間敘事作品。文章借用相關空間理論和空間敘事研究成果,從三方面解讀了“空間敘事”在該小說中的體現及其意義:其一,空間的“前景化”;其二,空間與人物的契合;其三,空間的“主題性”。從空間敘事的角度分析,我們發現,這篇經典恐怖小說的情節具有合理性,因為敘事的重心和小說的意義主要來自空間建構,即來自空間描繪的細節真實,而非情節的真實性。
【關鍵詞】《厄舍府之倒塌》;空間敘事;空間前景化;空間主題性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9-0212-03
埃德加·愛倫·坡 (Edgar Allan Poe)是19世紀美國的著名詩人、短篇小說家、文學評論家。他創作的恐怖小說《厄舍府之倒塌》(以下簡稱《厄舍》)至今仍值得深入研究。在國內,許多學者或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或推敲其隱藏的社會關系,或論述小說的恐怖效果,或分析死亡主題,等等,但往往忽略了該小說的空間維度。
空間敘事是小說敘事的重要模式。國內學者對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大致可以追溯到1999年張世君的論著《〈紅樓夢〉的空間敘事》。進入21世紀后,陸揚、程錫麟、龍迪勇、方英等學者也紛紛發文或論著探討空間敘事。而關于《厄舍》中的空間敘事,國內還鮮有研究。
本文認為,愛倫·坡的《厄舍》是一篇典型的空間敘事小說。作者在創作該小說時,淡化了其中的“時間”,突出了“空間”的存在。在本文中,筆者將借用相關空間理論和空間敘事研究成果,以空間為切入點,探究該小說的空間敘事。
一、空間的“前景化”
在繪畫作品中,前景是畫面中繪得離看畫人最近且繪得最詳細、最清晰的那部分。在部分小說作品中,空間也有“前景化”的特征。方英認為,以空間為敘事“前景”是指“空間在小說敘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突出地位和重要作用,是小說敘事所強調的內容,而不僅僅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人物活動的場所、情節展開的舞臺、襯托人物性格的環境。”[1]93-94在一般小說中,作者對環境的描寫往往是為了交代故事的發生地點,為人物提供一個活動場所,與情節聯系不大,作者對其著墨不多。而空間的“前景化”在于,空間描寫在小說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被放在小說的突出位置。
在《厄舍》的開篇,作者從第一人稱的回顧性視角出發,以“敘事者”的身份從外向內細致地描寫了他見到的厄舍府外部景象和內部陳設,清晰地將厄舍府的物理空間展示在讀者面前。在描寫厄舍府的景象時,“敘述者”還適當描寫了由所見景象引發的心理活動,這部分文字在全篇大約占1/5的篇幅。在小說結尾,作者又從人物的描寫回歸到空間的描寫,首尾呼應,呈現出一個完整的細節化的空間。
愛倫·坡曾在文章中提到,短篇小說的創作應該“不浪費一個字”。[2]根據他的這一創作原則我們不難推測,他在空間描寫上花費如此多筆墨,絕不僅僅是展示小說的發生地點。破舊的厄舍府也絕不是情節展開的背景。愛倫·坡對空間的細致描寫不僅使它與故事情節環環相扣,還在細節描寫中為故事發展埋下了伏筆。例如小說前面提及的一條不起眼的裂縫成了結尾處厄舍府倒塌的突破口,成為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推動力。由此可見空間是該小說中無法忽視的要素。關于《厄舍》中的空間力量,唐偉勝也認為“在《倒塌》中,無論是故事層面,還是話語層面,神秘的‘物都顯示出恐怖的靈性,從而推動了整個敘事進程。”[3]在該小說中,厄舍府是一個有個性的獨立體,不僅具有明顯的恐怖、驚悚特性,還被愛倫·坡賦予了神秘的力量,與跌宕起伏的情節緊密結合在一起,使讀者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注意力傾注在空間層面,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
二、空間與人物的契合
在許多小說中,空間的作用是渲染氛圍,或是襯托人物形象。但筆者發現,在《厄舍》中,空間與人物有極高的契合度,兩者相互影響,相互依賴,不可分割,難分主次。它們的契合主要表現在二者的形象、性格和命運三個方面。
(一)形象契合。空間的形象主要表現在厄舍府的形象上。從外部看,厄舍府有“蕭瑟的垣墻”“空茫的窗眼”,還有“莖葉繁蕪的莎草”“枝干慘白的枯樹”[4]9等景象;從內部看,厄舍府的裝飾是“四壁陰沉的幔帳”“烏黑的檀木地板”以及“一走過就鏗鏘作響的紋章甲胄”[4]11等,房間的窗子又高又窄,光線微弱,各種家具和裝飾物看起來破舊又昏暗。整體而言,厄舍府呈現出陰森恐怖的特征。敘述者見到自己童年的玩伴羅德里克·厄舍之后,形容其面容“蒼白憔悴”,頭發“比游絲更細更軟”,皮膚“白得像尸體一般。”“我簡直不能將那副奇異的表情與任何正常人的表情聯系在一起。”[4]12由此可見,羅德里克的形象憂郁蒼白,與空間陰森恐怖的特點有較高的契合度。再仔細看,“眼前這幢房子除了外表上大面積的破敗,整個結構倒也看不出搖搖欲墜的跡象。”[4]11羅德里克雖然面如死灰,但是有一雙“亮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眼睛。”[4]12二者死氣沉沉的外表下都流露出詭異的生機。從整體與細節上分析二者形象,二者均具有極高的契合度。
(二)性格契合。空間塑造人物性格,人物性格也反映空間的特點。羅德里克·厄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厄舍兄妹從小在厄舍府中長大,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羅德里克患有家族遺傳的精神性疾病,精神常處于極度緊張狀態,性格內向且憂郁。羅德里克性格的成因主要來自厄舍府的壓抑和禁錮。他曾告訴敘述者,厄舍府的灰墻、塔樓、湖水等都讓他感到極度壓抑,他也始終擺脫不了對厄舍府的迷信,不敢離開厄舍府。羅德里克被空間束縛,無法逃脫空間對其性格的塑造,性格與空間的陰冷呈現出一致特征。
厄舍府對敘述者“我”的影響也很大。敘述者是唯一進入厄舍府的正常人。敘述者剛抵達厄舍府,他的內心就經歷了兩次自我斗爭:敘述者第一眼看到厄舍府的陰沉景象時,內心就充滿難以抑制的憂傷,為消除這種感覺,敘述者選擇策馬前行;當敘述者行至水池邊,他發現將頭探向池塘時壓抑感加重,于是想要努力擺脫這種恍如做夢的感覺,但當他將視線從湖水轉向府邸時,又感覺整座府邸被一種異樣的氣息籠罩。初到厄舍府時,敘述者身心健全。他發現只要自己一靠近厄舍府,內心就會產生強烈的壓迫感。對于這種感覺,有學者認為,“小說的環境以及敘述者同外界的隔絕很重要, 因為它們極大程度上導致了他神志的喪失。”[5]無論敘述者進入厄舍府后是否變得神志混亂,厄舍府對敘事者的影響都不容忽視。這就是空間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作用。
反之,人物性格反映了空間特點。羅德里克的精神疾病是家族遺傳疾病。無止盡的精神折磨使他的世界觀變著悲觀消沉。從他的視角出發,原本就壓抑的厄舍屋看起來令人倍感窒息。封閉壓抑的空間使他看不到一點自由和希望。通過性格對空間的映射,人物性格在空間中得到體現,空間被人物賦予主觀情感,表現出與人物性格一致的沉悶壓抑。
人物性格與空間特征之間的互動呈現出惡性循環的態勢,彼此助長,增強了小說的驚悚感。
(三)命運契合。《厄舍》中,空間被作者放在突出位置,擁有獨立性質之后,空間也擁有了它的命運。沒有厄舍府,小說中一切人物活動都無法進行;沒有人物,厄舍府只是一座空洞、凋敝的房子,沒有存在價值。人物的存在與空間的存在相互依存,其命運也表現出高度的契合。小說人物(厄舍兄妹)在經歷了亂倫、活埋、復仇等活動之后,走向了死亡。而厄舍府也伴隨著厄舍兄妹的死亡一起倒塌。當人物的行為突破了底線之后,空間也會達到其承受的極限。二者相同的結局體現了他們命運上的契合。
在《厄舍》中,空間與人物的契合絕不僅僅在于空間對人物的襯托作用,這種契合已經成為空間與人物的互動關系和互相依存。也就是說,這樣的空間成就了這樣的人物,而人物亦影響著空間的特質與變化。空間與人物,互相賦予對方以特色和靈魂,互相決定著對方的命運。由于小說中的空間占據了敘事的前景,這樣的契合便進一步發揮了空間敘事的作用。
三、空間的“主題性”
空間的“主題性”表現在空間在小說中具有主題意義,是理解小說的核心與關鍵。米克·巴爾在《敘事學:敘事理論導論》中也提出“在許多情況下,空間常被‘主題化,自身就成了描述對象本身。”[6]《厄舍》的空間主題意義可以從物理、心理、社會三個空間維度分析。
(一)物理空間。從建筑風格上看,厄舍府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這種建筑風格在12世紀至16世紀的歐洲大陸十分盛行。在文藝復興時期,“哥特”一詞被賦予野蠻、恐怖、落后、神秘、黑暗時代等含義。[7]在小說開篇,愛倫·坡用濃厚的哥特式建筑構建出一個神秘、恐怖的空間,隨著這一空間的呈現,小說的主題也被限定為驚悚、靈異、死亡等。空間特點奠定了小說主題。
(二)心理空間。“心理空間是一個內部、主觀的空間,是人的知覺、情感和意識對外部世界染色、過濾、變形、編輯后所建構的空間,也是人的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投射。”[1]53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具有清晰呈現敘述者心理空間的優勢。特別是敘述者在小說(下接第216頁)結尾處為羅德里克講述《瘋狂的盛典》的場景,完整體現了敘述者心理空間的構建。敘述者講述《瘋狂的盛典》時,瑪德琳的復活過程與故事情節形成了詭異的契合。現實與虛構的混雜使敘述者無法判斷真假。物質空間經過敘述者的認知過濾后構建出一個心理空間。敘述者的見聞只是厄舍府的內部事件,但他一再懷疑自己聽到了《瘋狂的盛典》中主人公一路打斗發出的聲響,在心中不斷質疑,也開始漸漸相信自己內心所想。心理空間傾向死亡主題時,厄舍兄妹的命運也走向了死局。
(三)社會空間。“社會空間是人際空間,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構建。”[1]55古老的厄舍屋是厄舍家族的象征。厄舍家族一脈單傳,孤立的厄舍府搖搖欲墜矗立在被人遺忘的荒野,與世隔絕。而外部世界風云多變,厄舍家族不知不覺脫離了外部世界。厄舍兄妹留守在厄舍府里,長時間的封閉生活使他們已經與外界格格不入。新事物取代舊事物是歷史前進發展的必然。在小說中,厄舍家族作為舊事物的代表,顯然已不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因此從社會空間看,厄舍家族的滅亡是發展的必然。
四、結語
愛倫·坡在《厄舍》中運用了大比重的空間描寫,這使得空間概念在該小說中地位突出。空間從“背景”“環境”等概念中脫離出來,成為該小說的“前景”,同時也是該小說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篇小說中,空間的重要性主要體現為空間與人物相互依存、高度契合,并且,空間在物理、心理和社會維度上都具有主題意義。《厄舍》的結局或許出乎許多讀者意料,但從空間敘事的角度分析,這篇經典恐怖小說的情節具有合理性,因為敘事的重心和小說的意義主要來自空間建構,即來自空間描繪的細節真實,而非情節的真實性。
參考文獻:
[1]方英.小說空間敘事論[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
[2]Adgar Allan Poe.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J]Grahams Magazine.1846,28(4):163-167.
[3]唐偉勝.愛倫·坡的“物”敘事:重讀《厄舍府的倒塌》[J].外國語文,2017,33(3):06-11.
[4]愛倫·坡.愛倫·坡暗黑故事全集(上)[M].曹明倫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09-24.
[5]Peter Obuchowski. Unity of Effect in Poes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J].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75,(4):407-412.
[6]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M].譚君強譯.北京: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108.
[7]肖明翰.英美文學中的哥特傳統[J].外國文學評論,2001,(02):9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