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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水

2018-12-10 07:06:16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7期

婉姨把牛奶倒進她面前的咖啡中,加了三塊方糖,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皺了皺眉,然后繼續往咖啡中加更多的方糖和牛奶,直到咖啡變成淺棕色,幾乎溢出那個小杯子,她才滿意。她蹺著蘭花指夾起那附送的曲奇餅干,抿著嘴唇咬了一口,小手指和無名指上各戴著一枚戒指,K金戒面上的碎鉆拼花一粒一粒的,跟曲奇上撒的糖粒一樣,在星巴克店的暗燈下閃光。

“現在流行喝苦得像膽汁一樣的咖啡,北京也是,一小杯,像喝毒藥一樣,還貴。我受不了,我喜歡原來喝的那種咖啡……”

我跟婉姨喝的平生第一杯咖啡,是速溶的海南咖啡粉加熱水沖的,三十年前在溫州解放路的食品店里。咖啡放在一個保溫的滾筒里,滾筒下有個水龍頭,交了錢以后給服務員遞上小票,服務員打開那個水龍頭,滾熱的深棕色液體就落進紙杯里……

一周前婉姨空降到波士頓,她到達的第二天整個美國東岸開始下雪。那是我們從南方搬到波士頓的第一個冬天。婉姨說她要來看看冬天的波士頓,順便來辦件事。我跟老公面面相覷,這個天寒地凍的時候來做客,又有什么可看的?

婉姨是長輩,我言聽計從。婉姨大名章婉青,跟我沒有血緣關系,是我奶奶家在溫州多年的老鄰居。奶奶的娘家是溫州的望族,曾祖在民國時期做過溫州市的市長,盤根錯節,半個溫州市都跟她是故交。章家也是甌江一帶的名門大戶,婉姨的母親跟奶奶是手帕親。所以,這個小青阿姨,第一次見面起就待我不薄,那時我在南京讀初中,暑假回溫州故鄉。

小青阿姨當時被奶奶家一個表哥追求著,夏天訂婚,親上加親。小青阿姨和表哥都是溫州造船廠宣傳科的文員,負責編輯廠報。她們家孩子多,四姐妹穿同一塊面料裁出的、樣式大同小異的布拉吉,鶯鶯燕燕從院子里走過,是夏天的一道風景。晚上我跟著她們去逛溫州的解放路小市場,小青阿姨拿科室里發的電影票帶我去看電影。那時我笨手笨腳,是個十足的書呆子,連自行車都不會騎,坐在小青阿姨的自行車后座上,一手戰戰兢兢抱著她的纖腰。溫州跟上海一樣,是海洋性氣候,并沒有南京火爐般的暑熱,我跟著奶奶坐在院子里水井邊的樹蔭下,巷子里傳來“古欖古欖”的叫賣聲,古欖即是溫州當地出產的青橄欖……多年來婉姨是少數堅持叫我小名嵐嵐的人。一晃我來到美國已經二十多年,小青阿姨嫁了又離了,然后她做生意發達,雖然久未見面,但一直保持著友誼。我生了麥琪以后,她專門在蒂芙尼香港網站上定了貴重的銀調羹銀杯子,刻上麥琪的生辰八字,送給小嬰兒,她從鄰家的“小青阿姨”正式升級為“婉姨”,麥琪的姨姥姥。

從南方搬到這里,我的工作并沒有變,只是從跨國公司的一個分公司換到另一個,在家上班,同事每周在網上開會碰頭,全球辦公。我平素在家上班,白天大多數時候得在電腦前盯著,并無太多閑暇,婉姨到來后,白天她獨自百無聊賴地在家里晃。公寓里的安靜讓她不安,出門又怕滑倒或者受涼。家里沒有中文電視,看平板電腦她又怕傷眼睛,她只能不耐煩地反復翻看幾本過期很久的中文雜志,還有星期天版報紙附贈的彩色廣告。經常有她的電話,她舉起手機貼在耳邊,胖胖的身體快速從客廳走回臥室,小心地關上臥室的門,然后在臥室里哇啦哇啦地用溫州話聊天。

宅了一星期以后雪終于停了,我帶她去查爾斯河邊的星巴克喝咖啡。一進星巴克,婉姨仿佛回到了她熟悉的文明世界,熟門熟路地用中文告訴我她要喝什么,吃什么點心,讓我翻譯成英文告訴店員,等落座后,一杯咖啡下肚,她滿意地瞇著眼,對我的臉審視一番,問她送我的BB霜是不是用了,然后她才轉到主題:“我這次到波士頓來,最想去的是北面一個叫橋水的地方。”

我還真不知道。

婉姨繼續道:“那里有馬薩諸塞大學最北的一個分校。”

“去那里干什么呢?這個季節除了雪還是雪,沒有什么可看的。”我問,馬薩諸塞的北部和西部都是地廣人稀的苦寒之地。

“找人。”

說到這里婉姨停下,她盯住窗外查爾斯河上的風景:河面早已冰凍,小孩子穿著彩色的雪衣雪褲,在冰面上蹣跚地走著,帶孩子出門的全職太太,有些還帶著金毛狗,在旁邊跟著。冰上都是這些三三兩兩的母子母女,幾乎都戴著今年流行的毛線帽,帽頂上結一個不同顏色的兔毛絨球,在冰天雪地里花團錦簇,婉姨盯著這番風景發呆。

婉姨收轉目光,繼續道:“我想去橋水,找我大姐的女兒。”

“大姐?哪一個大姐?”我努力想從記憶中那群鶯鶯燕燕的姑娘中辨認出一個來,婉姨到底是排行第二,還是第三?她今年是65還是62歲?我的腦子一片模糊。

“小梅,你知道的,前年從溫州電力局退休的。”

“你有一個叫小梅的姐姐?我怎么不知道?奇怪,我完全不記得……”

婉姨道:“家丑啊又有什么值得說的……”

“要是一直在溫州工作,怎么會有一個女兒在美國?”

“她跟我一樣,離婚的。離婚幾年以后老公出國,后來把女兒辦了移民去了美國。”

“那……找她前夫不就找到女兒了嗎?怎么會跟女兒‘失散’呢?”

“老汪的確很容易找到,就在波士頓附近的皮科斯鎮……”婉姨回答。

“那你要我帶你去皮科斯鎮嗎?皮科斯鎮離我們住的地方開車不過二十分鐘的路,這還不容易!”

婉姨搖頭道:“不去皮科斯鎮,就去橋水,就我們倆單獨去……”她眼圈紅了,近乎哀求,她委屈的樣子像一個小姑娘。她說話時耳朵上的鉆石墜子在鬢發間一閃一閃,配著臉上精致的妝,一塵不染的羊絨衫襯著白膩的頸項,頸項上掛著同款式的鉆石項鏈,完全就是闊太太的做派,難怪麥琪在背后叫她“闊人奶奶”。

帶婉姨出門去橋水,唯一的機會是帶她去參加我公司的年會。那個十二月中旬開的年會其實是一個年度派對,由公司出錢在波士頓遠郊的北岸,包下幾個臨海的小旅店,在那里開十分鐘的會,然后喝酒狂歡。離開北岸再往北部開,幾個小時應該就能到橋水了。我把這個計劃說給她聽,婉姨欣然同意。

出門的那天麥琪的學校有一對一家長會,每個家長只談十五分鐘,然后學校早早收攤。麥琪中午坐校車回來,放假半天讓她很爽心,一邊吃零食,一邊用iPad跟小朋友視頻通話,宣布“媽媽即將跟一個富人奶奶去北邊開會”。我和婉姨拉著箱子出門時麥琪并無離愁別緒,她禮貌地把我們送到門口,跟我擁抱告別時手里還舉著iPad。

就這樣我駕著吉普車上路了。我們沒開出去多久,太陽就被低垂的鉛云擋住,多云的陰天取代了晴天。高速公路上的積雪被推到路的兩邊,路面雖然清理干凈,但卻窄了許多。車在雪堆之間緩緩蛇行,走得極慢。冬天高緯度地區天黑得早,下午三點就接近黃昏,婉姨對著窗外越來越濃的黑暗,不言不語。

窗外這時已經什么都看不到了,雪亮的車燈照出前面的路和路兩邊臟雪堆成的矮墻,路邊田地里偶爾出現一棵扎滿彩燈的圣誕樹,在一無所有的曠野中孤零零地亮著,像被世界遺棄了一樣。離波士頓市區不過一小時的距離,風景已經這么荒涼,馬薩諸塞的北部,那個叫橋水的小鎮,還不知道要荒僻到什么地步呢。

車前方高速路邊的綠色指示牌上,顯示出“北岸”的字樣,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叫格勞斯特,是“北岸”在大西洋沿岸上的眾多漁村之一。我打右燈,并到輔道上,下高速。

格勞斯特依山而建,車下了高速轉上近海的路,路的一側是小碼頭,另一側是幾家小旅店。夏天時碼頭里停滿大小各異的私家游船和漁船,送游客出海釣魚或者看鯨魚的船每天有好幾班,游人漁民絡繹不絕。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現在消失殆盡,夜幕漸合,即將下雪的天幕低垂著,沒有一顆星星,海上沒有燈光也沒有船只往來,碼頭邊的水上泊位上原來停滿的船也通通收回倉庫,水邊棧道在風中搖晃著,遠處的海浪拍打著碼頭外的水泥防波堤,發出單調的轟鳴聲。

開在我前面的車上司機回頭跟我們打招呼,看胖胖的輪廓應該是我的老板格里格,沒想到他居然從洛杉磯飛到這里來參加年會。現在格勞斯特全城除了服務員、廚子和飯店經理,都是我們公司來參加年會的員工,從美國東岸各地奔赴盛會。即將到來的聚會讓我心情大振,我開始跟婉姨介紹格勞斯特和北岸。

小酒店離碼頭最多五百米遠,兩棟外墻刷成白色的木板建筑,三層樓高,臨海,風景絕佳。除了風景好,這家酒店基本設施和高速路邊的汽車旅館差不多。格里格的沃爾沃車跟我的吉普并肩停在一起,他下車后就過來跟我熊抱。格里格像給嬰兒喂食后拍打后背那樣,拍打著我。

“你為什么來波士頓了?”

“公司年終活動啊,也來看看你。”他說,然后拼命對我和婉姨拋著媚眼。

“每周在電話會議上還看不夠?”

“真人線下活動才算。”他打著哈哈,又道,“我自己買機票飛波士頓的,來給我岳父祝壽,順便來這里喝酒。”

沒有等我介紹,他已經熱情地向婉姨伸手,做自我介紹,然后往酒店前臺走的一路就聽到他朗聲大笑,夸婉姨年輕,這幾分鐘他跟婉姨熟絡得像閨密。

我給婉姨單獨訂了一個房間,這樣我跟同事喝酒鬧得很晚不至于太打攪她。整個酒店這兩天被公司包下來,入住的房卡也包括了一日三餐,我解釋可以直接刷房卡在酒店的餐廳吃飯,她點頭謝我,然后我們就各自開了房間進去。進了房間才發現我們倆的房間緊鄰著,隔墻上有一個門可以打開,是個套間。

我進屋,脫下厚得像棉褲一樣的雪褲,抹了一把臉,略施脂粉,換了派對穿的衣服和皮鞋,正要出門,就聽見敲門聲,伴隨著門外過道上的嬉笑喧嘩,還有人用英文叫我的名字,那些聲音一聽就是我那些話癆的同事,平時在公司的電話會議上七嘴八舌。我特意拿出婉姨送的超長珠鏈戴上。隔壁的房間靜靜的,聽不到婉姨的一點動靜,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小憩。開門后同事擁入,此起彼伏地擁抱,立刻有眼尖的女同事注意到我的新珍珠項鏈,堅持讓我取下來把玩欣賞,她們夸我穿戴闊綽……就這樣鬧哄哄的,然后大家朝準備了酒水的大廳走,我很快就忘記了隔壁的婉姨。

晚上的宴飲從餐前雞尾酒就開始,龍蝦、蟹肉餅、海鮮濃湯……到正餐時大家六七分飽,已經吃不動了。窗外暴風雪又開始了。公司派對的亮點在餐后:吃完后桌椅挪開,樂隊上來演奏,請大家跳舞。這時所有人都有幾分醉意,酒精和人氣讓大家嗨得不行。格里格第一個跳進大廳的中央,一扭一扭的腳步準確,他的身后像拖螃蟹一樣拖著整個組的員工,隨著樂曲前后搖晃著胖瘦不一的身體,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鼓點的節拍踏步,幾分鐘以后我也出溜進了“鴨子塘”。全場原本燈光如晝,忽然漸次熄滅,然后彩色的激光像閃電一樣跟隨音樂的節奏,在我們頭頂的黑暗中跳動,每個人的臉在忽明忽暗中浮現……

大廳里有一個生著熊熊大火的壁爐,熱浪從那個一人高的壁爐里輻射出來。我跳累了,站到落地窗前,屋外大朵的雪花被風吹得打著旋兒,壁爐的熱浪把窗玻璃都烤熱了,雪花打在上面,瞬間融化成水珠落下來,水汽模糊了落地窗的玻璃。我醉眼蒙眬中看到窗外雪中的路燈下有一個背影往海邊走,深一腳,淺一腳,那個背影戴了闊邊的尼帽,穿著長過膝的羽絨衣,但還看得出來是婉姨。我心中納悶,湊近落地窗想看個仔細,這時格里格已經滿臉紅光地走過來,黑色西裝打著白領結,著正裝的他像一個漂亮的帝王企鵝。他遞給我一杯香檳,跟我碰杯慶祝即將到來的圣誕佳節。震天的樂聲阻止我們交談。他的圓臉發紅,腦門上冒汗,跟我干了手中那杯香檳后,他停了片刻,然后仰臉抻脖把脖子上的領結松了松。

我接過香檳,跟他碰杯,只喝了一小口,就著五顏六色轉動的彩燈看那細長的酒杯中粉金色的液體,杯底升起一串串細小的氣泡,我無緣無故地想起婉姨和她送的項鏈,還有那個失散的女兒,她多大離開家的?離開自己的母親,跟再婚的父親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說陌生的語言……我愣愣地想著,酒精讓我的腦子變得很遲鈍,一杯香檳喝完了,我的手機在口袋里振動,我拿起來看來電顯示,是家里打來的,我走到大廳外,接通電話。

“媽媽,你好嗎?”麥琪嬌聲嬌氣的聲音,從電話那頭響起來。

“我很好,你呢麥琪?你還不睡覺?”

“媽媽,我想你!”

“嗯嗯,媽媽也想你,過兩天媽媽就回家了。爸爸呢?”

“爸爸也說你快回家了,我知道,但是還是想你……圣誕節你給我買一個iPhone好嗎?”

“哦,你不是已經給圣誕老人寫信了嗎?你問他要手機了?”

“我不覺得圣誕老人會給我去買手機,爸爸也說不會,圣誕老人沒有錢買電子產品……”

這時電話里聽到老公的聲音:“麥琪,讓爸爸跟媽媽說幾句……喂?老婆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嗯嗯,我含糊其辭地哼了兩聲,我酒精過敏,沾酒必醉。

“你悠著點哈,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要太當真,不要太熱情……”他婆婆媽媽地囑咐我,好像我是他女兒。

“知道,知道。明天年會結束,我想帶婉姨再去一個地方……”

“她要求的?!我就知道她有事要你辦,到什么地方去?去多久?”

“最多一天吧,過兩天我們肯定回家了,她難得來我們這里,應該好好款待她……”我聽到老公在電話那頭跟女兒在說什么,女兒反駁,說現在我能再說幾句嗎?你不是說過只說一句話就把電話給我嗎?你已經說了好多句了……然后老公學著她的口氣嗲聲嗲氣地爭辯,這是每天晚上麥琪睡覺前的固定節目,我默默地在電話這頭欣賞著……

等我回到自己房間,已經是深夜兩點半了。過多的香檳酒在我血液里沸騰著,太陽穴突突地跳,困得眼睛都睜不開,進屋倒了杯自來水一口氣喝下去,上了廁所,然后踢掉鞋子,三下兩下脫了派對穿的禮服,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那天在車里跟婉姨說了太多的話,我睡得并不真切。睡夢里我老是覺得有人開了那個通向隔間的門進來,走到我床邊,坐在床邊的單人沙發上,對著我一聲一聲地嘆氣。凌晨時我口渴醒過來,又起身倒了一杯水喝。我盯著那扇門看,但睡眼蒙眬中看不出門究竟是否開過,隔壁房間還是靜悄悄的。

早晨的光線從沒有拉嚴實的窗簾縫兒透過來,一兩聲海鷗的叫聲從墻外傳過來。

突然,不知哪里傳來一聲號哭,不能確定是誰的聲音,也搞不清聲音的方向,誰會在這清晨時刻哭泣?只有那一聲。待我努力細聽,只有海上吹來的風聲,隆隆地不停息地碾壓著陸地上一切,間歇有一兩聲細碎微弱的鳥叫。我仔細聽,并沒有什么別的聲音,我翻身,希望再多睡一會兒,但是腦海里情不自禁地琢磨剛才聽到的那聲號哭,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又睡著了。等我醒來,又記不清晚上發生了什么,只覺得胃里不舒服,想吃東西,于是坐起來,穿上毛衣,然后去洗手間洗漱,我準備下樓去餐廳吃點面包牛奶。

餐廳在一樓,雕花木門關著,并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正好一個人從門里出來,彼此都嚇了一跳。

“哦,嵐嵐是你啊!”婉姨說,一樓走廊光線朦朧,她穿著大毛衣,下著細花的絨睡褲,手里握著一杯茶。

“對不起,婉姨,我以為你還在睡呢,這么早……”

婉姨驚魂未定的樣子,站到門一邊讓我進去,道:“我睡不著,知道這里餐廳晚上不鎖,下來吃點東西。現在幾點了?”

“六點差十分,你跟我一起來再吃點,坐一坐。”我拉她一起回到餐廳里。我取了羊角包,幾片奶酪,沖了杯茶,坐在靠窗的桌子邊。婉姨過去把窗簾拉開,她對著窗坐在一把硬靠背椅上,呆呆地看著窗外。雪已經停了,窗玻璃上結了冰花,早晨的光線通過窗玻璃上那層薄冰照在她臉上,朦朧發光,像相機美顏軟件的效果。婉姨沒有上脂粉的臉,即使在這柔和的光下都盡顯疲態。眼袋松松的。她疲憊地嘆口氣,說道:

“我睡得不好,總做噩夢。”

“你昨晚是不是出門踏雪了?”我問,模糊地想起昨晚在窗外見到的背影。

她點頭,說:“是啊,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雪下得那么大,我站在雪里根本找不到方向,沒走多遠只能原路折回。”

“昨晚的暴風雪那么猛,很容易就走失,困在雪地里。”

手里的羊角面包,就著伯爵茶嚼著非常好吃,淀粉的甜加上奶油的香味。過了一會兒,婉姨幽幽地說:“應該多關心她一點,不是嗎?早就該聯系了,而不是等到現在……”

我一時轉不過彎來,過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婉姨話里的“她”是指橋水的那個女兒。

“貝貝剛出國的時候,經常給我們寫信,雖然只有幾個字,那時她還不太會寫信,中文字認不得多少,但她反復寫的就是那幾個字,想家,想回家。我們每次回信都跟她說再堅持幾個月就會好了,再堅持半年我就飛到美國去帶她回家。過了兩年她不怎么寫信了,后來干脆只用英文寫,下面用中文隨便寫幾個字……”婉姨說到這里定定地看著空中,好像那些二十年前的信,一個五歲兒童寫在信紙上的字,又幽靈一樣飄出來,她轉頭定定地看著我,道:“然后,然后就沒有信了,再也沒有了……”

“你跟前夫聯系了嗎?他怎么說?”

“聯系了,這幾年一直在聯系。他什么都不肯說,他不希望我們見面,老汪的態度一直就是這樣,他就怕我去告他……”婉姨恨恨地回答。關于這從天而降的失散女兒,我有滿腹疑問,現在她等于承認了她們的母女關系,我也不想再多問,只等她繼續說下去,果然過了一會兒,婉姨道:“女兒被帶出國時,文件中有一份是假造的。當時一心想讓女兒出國,從來沒有多考慮后果,也就在那份文件上簽字了,現在老汪怕我們家人來找麻煩,怕我們告他文件造假,所以躲著不肯見……”說到這里,婉姨停下來,抬起頭,一雙沒有化妝的衰老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眼角的魚尾紋即使不笑都清晰可見。她臉上震動又傷痛的表情,好像要在那份造假文件上再簽一次字一樣。我暗自在心里算時間,這孩子現在多大啦?

窗外起了大風,吹動酒店外的針葉林,那聲音轟轟的像火車馳過,婉姨側耳聽著,問:“好像雪已經停了,只有風。”

“是的,雪停了我們就可以上路了。”我回答。盡量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到美國去,在那個年代是多少中國人的夢啊,我不也是這樣出國的嗎?毫不猶豫地拋棄國內的一切,漂洋過海……可是當時的正確決定,現在又有什么意義呢?唯一能安慰婉姨的辦法,就是陪她去橋水。我告訴她,今天就可以出發去橋水,她精神好很多,使勁點頭,然后起身說“我再去拿點蘋果橙子三明治,路上可以吃。”

吃完早飯,我跟婉姨在酒店的一樓走走,公司的同事陸陸續續也起來了,其中幾個家中有事的趁雪停了已經準備離開,他們把箱子拖到前臺旁邊的小客廳里,在那里互相告別。

我在一樓盤桓,等著格里格出現,打算跟他告別后就帶著婉姨出門北行。幾個小時前蝴蝶一樣無處不在的胖子,現在遍尋不著。我在前臺站了一會兒,看著拖行李紛紛離開的同事,酒店里的人群漸稀,我決定不等格里格了,趁著天光還亮著,雪沒有下來,馬上就往橋水開。

我載著婉姨再次上路。越往北走,路上越荒涼,整個世界幾乎就我們一輛車在獨行,過很久路上才會看到別的車。波士頓地區還是丘陵地形,往北去就是一馬平川,漫漫無盡的雪野,針葉林像史前巨人那樣靜默著。在陽光下,樹上掛的冰凌折射出冷冷的光。

“怎么打聽到是橋水這個地方?”我問,也是出于開車久了的無聊,我其實并不想知道婉姨家的這些破事,那個時候中國窮,哪家沒有一點悲歡離合。

“我在香港花錢請私家偵探打聽的,她現在橋水分校的國際學生辦公室工作,過去讀大學時是半工半讀,她花了七年時間才把本科讀完,現在畢業了就在那里上班。”婉姨道。

“上班做什么?”

“文員,處理學校國際學生的文件,我在學校網頁上查她的工作職稱,就是Associate。”

“這個女孩兒現在叫什么名字?”

“原來名字叫貝貝,汪貝貝,后她自己改了名字……”

“改了名字?!”

“對,她成年后跟老汪不再往來,搬出來住,也改了名字,這就是為什么那么難找。”婉姨說到這里,抹抹眼睛,停了一下,接著說:“她想在經濟上獨立,上大學全靠自己掙學費,過得很艱難,你想想,在學校國際學生辦公室打工,能掙多少……”

“她現在叫什么名字?”

“貝琳達。”

“她怎么跟老汪鬧翻的?老汪不是她親生父親嘛……”

“當初孩子在國內,老汪給她辦移民時,在母親一欄上填了再婚后老婆的名字。貝貝小的時候并不知情。等懂事后慢慢發現了真相……”婉姨說道。車里的暖氣不足,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我伸手把車上暖風開到最大。

“那她沒有想過來找親生母親?”

“她剛剛到美國的時候給家里寫過信,我們都想讓她安心在新大陸待著,不常給她回信。”

婉姨搖搖頭,把頭轉向窗外。不知過了多久,婉姨又用那種自言自語一樣的聲音,輕聲說道:“她出國時五歲,并不想走,我們都勸她,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大好前途,比在國內混好多了。當時溫州人削尖腦袋往外國鉆,這種送到手里的移民美國的機會,又不花錢,哪能放棄!我跟孩子許諾,到國外不好還可以回來的,去一年就帶她回溫州,就這樣,連騙帶哄……”

“我們這么突然趕過去,從天而降,你肯定貝貝愿意見面嗎?你為什么不先打電話?或者發個郵件?”

“打電話,發郵件,都試過,就在波士頓我還撥過她的手機號,換了號了,不是她接的,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人。貝貝心里一直有抵觸心理,她不想見我們溫州老家的人,她恨我們,覺得我們遺棄了她。但是我真的想見她一面,這才想搞突然襲擊。我并不圖什么,我都有一家上市公司了,又有房子,股票都漲得不錯,現在找女兒能圖她什么?貝貝都快三十歲,成年人了,我就想看看她……”

“大學的官網上基本都有員工照片的。”

“我查過,但那是幾年前的舊照片了。私家偵探給我的,也是馬薩諸塞大學官網上截屏下來的照片。我就想看看真人什么樣……”

過了一會兒,婉姨從車后座上取過一個黑色的手提箱,把它輕輕放在膝蓋上,對了密碼,掀開一點箱蓋,給我看:“我帶來了現金,也帶了支票,還有一條跟給你的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鏈、一個最新的iPad、一套迪奧化妝品、一條愛馬仕絲巾,都是送給貝貝的。”箱子里的寶貝,婉姨用手摩挲過,一件一件舉起來讓我欣賞,每一件東西都是精挑細選,我贊了又贊,婉姨很開心,恢復了自信,這幾乎是這兩天來她心情最輕松的時刻。她開箱子取寶的樣子,讓我想起杜十娘開百寶箱,這是祖母綠,這是紅寶石,這是羊脂玉,這是純金的手鐲子……話到嘴邊,我忍住沒有吱聲,那個比喻不吉利。

車到達橋水鎮之前,一直沿大西洋的海岸線開。最后一段路是跨河大橋,橋的一面是海,另一面是內陸流出來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在這里匯成河,長橋架在河的入海處。北方的河,這個季節都完全凍住,這條河也不例外,從車里稍稍側臉,就可以看到河中心的凝冰下透出打著漩的水流。橋水鎮的這條河實在太寬了,中間的沙洲把河分成兩個部分,冬天水線低,沙洲在河的中心露出來,形成一個狹窄的心形,冰凍的河面在陽光下閃著藍光,那顆心凍在一片藍白色的冰天雪地里,沒有飛鳥,沒有人跡。橋很窄,枕木鋪就,吉普車開在上面發出吱吱的聲音。對面一輛車開來,不敢跟我們對馳,在橋的那端停下來,等我們過了橋再上橋行駛。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方向盤,慢慢駛過,跟對面那輛車里的人招手致意。那是一輛舊的福特皮卡,司機是一個小巧的年輕姑娘,毛線帽把頭裹得緊緊的,帽子下露出黑色的披肩發,她的臉被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個圓圓的輪廓。車經過,四目相對,她也盯著我們這邊看,友好地沖我們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此時婉姨正好在看車另一邊的風景,沒有太注意,等她轉頭意識到那是一個亞洲女孩時,車已經走遠了。到達的喜悅讓婉姨很激動,她指著不遠處紅色的鐘樓說,那里就是馬薩諸塞大學的校園,她在網頁上看過無數次。

進橋水鎮后第一個紅綠燈路口,“大學”標記的交通牌就出現了。這所大學是小鎮唯一特色。過了幾分鐘我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大學,路上的行人多起來,都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穿著羽絨衣戴著絨線帽,幾乎都背一個雙肩包,走得飛快,或者把車騎得飛快。我們只問了一次路,就找到國際學生辦公室。下車前,婉姨拉開副座上方的鏡子,掏出化妝盒,飛快地用粉撲和腮紅抹了幾下臉,又掏出口紅把雙唇描了描。我把車停好,她準備就緒。

國際學生辦公室在一幢米色的方方正正的木板樓里,防寒防風的前門有兩道,這兩道門之間的空間像一個狹窄的盒子。婉姨走在我前面,興沖沖地拎著手提箱飛步向前,進了第一道門后她沒想到還有第二道門,止步,站在那個灌滿冷風的盒子里。第二道門的兩扇門板邊緣貼了半寸寬的塑膠夾墊,關門處夾墊彼此擠壓,嚴絲合縫,杜絕樓里的熱量跟外面的冷空氣產生對流,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婉姨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門。“搞得跟宇航艙一樣。”她評論道,我解釋是為了節省暖氣。我走過去把門推開,她才小心地邁步進去,好像跨過一道無形的門檻。

我們進到熱烘烘的走廊,進門處的墻上貼著各種校務辦公室的列表,婉姨毫不費力地在一堆英文中找到國際學生辦公室,她用手指點點那個名字后的房間號:“就是這里啦!”我瞄了一眼,趕緊說對的,自從進了橋水鎮婉姨的動作都比平時快半拍。

走廊里的地毯藍不藍,灰不灰,地上很干凈但還可以聞到一股舊地毯的味兒,頭頂的照明是節能燈,那慘白的光線下我倆的臉色都不好看。走廊兩邊的墻在高處各挖了一個小窗戶,這時中午剛過,窗框里的一小片藍天像剪紙,沒有陽光照進來。國際學生服務處的前臺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女生,穿著棗紅色印著學校名字的連帽衛衣,嚼著口香糖,眼睫毛上刷了厚厚的睫毛膏,長睫毛忽閃忽閃地,掩映著一雙大眼睛,她好奇地上下打量我們這對飛步走進來的亞洲人。婉姨結結巴巴用英文問:“貝琳達在嗎?”

女生搖頭,說:“她剛剛回家了,今天學校可以提前下班,國際部的員工幾乎全部走了,就我一人在這里,過一會兒我也關門離開了……”

婉姨呆呆地看著她,女生以為她沒有聽懂,放慢語速又說了一遍,婉姨回頭向我求救,我用中文解釋。

婉姨聽我說完,點頭,她沖著我問,“你問問她看,明天貝貝一定會來嗎?”

我轉述給女生,女生搖頭,說應該不會吧,這兩天是學校寒假前最后兩天,學生考完試就回家過節,各部門過了中午也將關門,新年以后開學大家才回來……說著她揚臉看看墻上的掛鐘,說:“再過四十分鐘,我們這里將結束辦公。”

“要是有緊急事呢?”婉姨脫口而出用英文問。

“什么急事?校長辦公室有緊急事務處理程序的……”女生回答。

婉姨卡住,她拉拉我,眼神急促。我趕緊跟女生解釋,我們遠道而來找貝琳達。女生聽罷,移步轉向電腦,玉指在鍵盤上輕敲幾下,伸手取了近旁的小紙片,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我們,說:“貝琳達的手機號碼,這是國際學生部的公開信息,如有緊急情況,可以找到她。”

婉姨接過小紙片,瞄了一眼,面無表情,機械地說了聲謝謝,她慢慢轉身往門外走。我跟女生道了一句節日快樂,跟在婉姨后面。

“那個電話號碼是公開信息,婉姨你是不是早就有了?”我傻傻地問,婉姨胡亂點點頭。樓道里照明的節能燈閃了幾下,發出嗡嗡聲,然后熄滅了。整個走廊暗極了,唯一的光線來自于樓道盡頭的小窗……整幢樓里感覺只有我們三個人。

婉姨走在我前面,胖胖的背影仿佛比進門時矮了一節,她的背不再挺直,忽然我聽到一聲壓低的哭泣,聲音不大,像受傷的動物,我追上去,昏暗中也看不清婉姨的臉,只看到她木木的臉上濕漉漉的,眼睛呆呆望著那個走廊盡頭的小窗戶,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接過她手里的“百寶箱”。她轉頭看住我,雙目圓睜,聲音嘶啞,說:“貝貝最后一封信問我,她是不是拖油瓶……我居然沒有立刻否認!我這個當媽的該死啊!”說到這里她又嗚咽不能語,我用手拍著她的后心,摟住她往門口走。推開那道沉重的嚴密關閉的內門,進了沒有暖氣的“盒子”里,撲面而來的冷空氣讓婉姨全身哆嗦。

出了樓,婉姨臉色煞白,我扶著她在路邊的木椅子上坐下,顧不得那椅子還結著冰,她也不挑剔,立刻落座,全身的重量好像嘩地卸了下來,室外是大太陽,但溫度最多只有零下五六度,寒冷考驗著婉姨,直到她實在受不了,不得不站起來活動身體。她不想立刻回到車里,她要多看一眼這個大學。我們走上唯一一條清掃過的羊腸小道,小道由枕木鋪就,上面撒了沙土和化雪的鹽,兩邊的雪堆得近半米高,染成藍色的鹽粒在枕木上一粒粒的像沙子。

踩著那些藍色的沙子,我們拾級而上,它通向國際中心小樓后面的山坡。在坡頂有幾棵落盡葉子的白樺樹,映襯著天空。我們氣喘吁吁到達坡頂,往回望,發現這里可以鳥瞰全鎮,鎮口的大河與長橋,在遠處與海相接。白樺樹下有一個小小的紅磚銘牌:“紀念喬治·安德森1991—2004”,下面有一段話,引用羅伯特·福斯特的詩《橋下之水》。婉姨問我是什么意思,我逐字逐句翻譯給她聽:

那蘋果樹下的青春與哀愁,仿佛橋下之水,浩蕩向前,奔流到海不復回。

婉姨聽罷,望著遠處的海與河,沉吟片刻,道:“巧了,1991年也是我送貝貝出國的那年,我們坐船先去上海,去碼頭的路上,也經過一座橋,那是溫州的甌江大橋,那時機場路還沒有修呢。當年我費盡心思地說服她去美國,我說只要她愿意,我隨時可以飛過去見到她。現在我又費盡心思地來找她,只要她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給她……”

“婉姨,嗯,若你見到她,又能怎么樣?”我問,見了又如何?一個長大成人的女子,難道會跟你演千里尋母?

“見到嘛,在一起吃頓飯,把我帶來的東西給她,表明我們家里的心意啰。”說到這里婉姨似乎高興一點了,說:“見與不見,就差這么一點點!但是人就怕見面啊,一見面就會峰回路轉……”我們說話的這幾分鐘,寒氣從嘴里冒出來,白煙一樣,她用戴著皮手套的手去揮了揮,“這么冷,北極一樣!誰能在這鬼地方住這么多年!”婉姨低頭盯著那塊磚雕上的銘刻,看了又看,嘴里默念著那幾句詩,她忽然抬頭問我:“橋下之水?就是這個鎮名字的出處?”

“是啊,橋水就是‘橋下之水’,英文里的成語。”

“‘橋下之水’是什么意思?”

“已經過去的不可改變的事。”

“那……只能是命了!”婉姨喃喃地說,她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眼圈又紅了。

我的手機響了,我忙把手里的“百寶箱”遞給婉姨,讓她抱著,我脫下手套去掏羽絨服口袋深處的手機。那個手機仿佛知道我們這頭的忙亂,一直不罷休地響著。掏出來看果然是麥琪打來的視頻電話,麥琪的圓臉占據整個屏幕,手機隨著鈴聲在振動,好像一旦我點擊屏幕當中的那個通話鍵,電話就會滿血復活,麥琪會像阿拉丁神燈里的基尼一樣呼之欲出:“媽媽,媽媽,媽媽……”

這么近,這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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