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唐代的宣徽使?

王孫盈政

提要： 大曆(766—779)末年，唐設立宣徽院，由宦官任使，負責君王的娛樂活動，在內司中地位較低。此後，宣徽使的重要性逐漸上升，至唐末，成爲地位僅次於神策中尉和樞密使的參與中樞決策的內使。宣徽使與掌庶務內司的聯繫並不密切，並非內諸司的領導。唐代內諸司沒有形成獨立的政令-事務體系。它們處於宰相機構中書門下的指揮下，協同運作。

關鍵字：唐代 宣徽使 內諸司使 中書門下體制

《宋史》卷一六八《職官八》載王旦語：“唐設內諸司使，悉擬尚書省： 如京，倉部也；莊宅，屯田也；皇城，司門也；禮賓，主客也。”[注]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4003。唐代後期，宦官專權，除神策軍系統外，存在著大量由宦官擔任的內諸司使，構成了龐大的內諸司系統。內諸司大致分爲兩類： 第一類是與中樞權力相關的內司，以樞密使爲首；第二類是參與各類日常庶務的內司。王旦所言即後者，據其所言，掌庶務之內諸司在建制和職權方面，與尚書省相近。尚書省統轄(六部)二十四司協同運作。至晚至武宗初年，內二十四司已經形成。[注]吳在慶《杜牧集繫年校注》卷七《唐故東川節度使檢校右僕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墀)墓誌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713。因此，在內二十四司之上，應該存在一個類似尚書省的領導機構。到目前爲止，學者們普遍認爲這個機構是宣徽使領導的宣徽院。王永平先生首先對此進行了專門研究，其結論爲“宣徽使的地位類似於唐初尚書省長官的地位；而它在內廷的地位則是僅次於中尉、樞密使的宦官首領”。[注]王永平《論唐代宣徽使》，《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1期，頁78。李錦繡先生在王先生研究的基礎上，歸納出“宣徽使在唐代後期發展成爲東內大明宮的領導機構，‘掌綜領內諸司及三班內侍之籍，郊祀、朝會、宴饗、供帳之事，應內外進奉，悉檢視其名物’，成爲類似尚書省一樣負責大明宮宦官事務的機構，因此，大明宮內諸司及雜物均隸屬於宣徽，宣徽成爲大明宮的代表……”[注]李錦繡《唐代財政史稿》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441。仝建平先生提出宣徽使與內諸司存在業務上的隸屬關係，並稱其爲內諸司的“總管家”。[注]仝建平《唐代宣徽使再認識》，《蘭州學刊》2009年第9期，頁195—198。根據上述學者的結論，以宣徽使爲長官的宣徽院應該是以大明宮爲主體的掌庶務內諸司的領導機構。如果宣徽使具有此種地位，宦官集團就形成了完整的政令-事務體系，加之樞密使等對中樞權力的介入，內諸司可以置身於南衙職官體系之外，獨立運作。因此宣徽院是否是掌庶務內司的主管，關係到唐後期行政運行體制的定位。對宣徽使考察的視野不應局限於這個使職或內諸司本身，而應將其放在唐後期官制的整體背景下。筆者將通過對宣徽使(院)與掌庶務內司關係的探討，分析宣徽使(院)的職能，進而揭示掌庶務內司在唐後期行政運行體制中的地位。[注]筆者曾就唐代宣徽院所處位置進行過考證，論證伴隨著宣徽使職掌的變化，宣徽院址由後庭移至前朝，但並未涉及其與唐代行政運行體制的關係。參見拙文《唐代宣徽院位置小考》，《唐史論叢》第19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頁61—65。

一 宣徽殿與宣徽院

《唐兩京城坊考》記載大明宮佈局：“由紫宸而東，經綾綺殿、浴堂殿、宣徽殿……溫室殿、明德寺，以達左銀臺門”，[注]徐松撰，李建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頁23。可知宣徽殿位於大明宮東側，與浴堂等殿位置相近。浴堂、宣徽兩殿自德宗朝，開始在帝王日常生活中居於重要地位。白居易《陵園妾》一詩描繪了守陵宮人對宮廷生活的向往，其中有“遙想六宮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注]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注《白居易集箋校》卷四《陵園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239。之句。只是二殿的作用不盡相同，浴堂殿是皇帝召對臣下的主要宮殿，而宣徽殿則更傾向於作爲娛樂場所使用。[注]德宗曾親自於宣徽殿試御馬，舉行球宴。元稹詩《望雲騅馬歌并序》中有“朝廷無事忘征戰，校獵朝回暮球宴。御馬齊登擬用槽，君王自試宣徽殿”之句，所載即貞元時事。楊軍箋注《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卷)》，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頁187。

正是由於宣徽殿的這種功用，以宣徽殿爲基礎形成了院級機構，與娛樂活動相關的人員名籍逐漸隸屬宣徽。“自貞元(785—805)己未(來)，選樂工三十餘人出入禁中，號宣徽院長入供奉……”[注]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一六〇《帝王部·革弊二》“元和八年四月乙未”條，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1929。寶曆中(825—827)，又以球工納籍宣徽院。[注]王應麟《玉海》卷一六七《宮室·府·院》“唐宣徽院”條，揚州，陵書社，2003年，頁3069。在這一過程中，宮廷其他人吏也開始名列宣徽。王建寫《宮詞》百首，其一稱：“往來舊院不堪修，近敕宣徽別起樓”，[注]王建撰，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卷一〇，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頁487。此句或作“教近宣徽別起樓”，如此，“宣徽”所指當爲宣徽殿，或因內人列籍宣徽院，故此就近起樓；或作“教近金鑾別起樓”，則與宣徽沒有關係。表明內司工匠當屬籍宣徽。最晚至憲宗前期，六宮內人名籍亦列於宣徽院，白居易就有“宮女出宣徽”[注]《白居易集箋校》卷一《賀雨》，頁1。之語。

從德宗至敬宗朝，宣徽院規模不斷擴大，很可能在這一階段，已經分爲南北兩院設置。除內宮人吏外，大量供奉官也隸名宣徽。有學者認爲，供奉官系統包括承旨、庫家、內養和供奉官四級。[注]李錦繡先生就“庫家”一職做過專門考證，且對唐代後期內供奉官體系得出相應結論。參見《唐代財政史稿》下卷，頁443—451。目前可見的有宣徽供奉官、宣徽庫家和宣徽承旨。最早的“宣徽供奉官”出現於憲宗即位之後。[注]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和〇二四《唐故內坊典內銀青光祿大夫行內侍省內侍上柱國高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許公(遂忠)墓誌銘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899。

隨著宣徽院的發展，一些掌庶務的內諸司使開始冠有“宣徽”的名號，包括宣徽含光使、宣徽小馬坊使、宣徽鷹鷂使、宣徽雞坊使、宣徽內庫使、宣徽酒坊使和宣徽修造使等。但要注意的是，這些使職以“宣徽”爲名，並非因其所掌事務在大明宮，由宣徽使領導。含光殿和小馬坊並不位於大明宮內。含光殿在大明宮西，包括一個球場，屬於禁苑的一部分；小馬坊則位於東內苑。二者都服務於皇室的馬球活動，[注]小馬坊使在唐末成爲掌管國家馬政的機構，但起初設置並非爲此。蜀花蕊夫人作《宮詞一百首》，其一略云：“自從揀得真龍種(一作骨)，別置東頭小馬坊。”很可能講的就是唐代小馬坊設立的起因。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七九八，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8978。其下的球工隸屬宣徽院，當爲含光使和小馬坊使冠名“宣徽”的原因。修造使前加“宣徽”二字，應該出於同樣的理由。修造使爲營建方面的內使，屬下有諸色工人或匠人，名籍列於宣徽院，故稱“宣徽修造使”。可見，某些內司機構或使職名帶“宣徽”，只是因爲其所屬人吏列籍宣徽院。

二 宣徽使與掌庶務內諸司使地位之比較

不容否認，宣徽使在唐代最終發展成爲僅次於神策軍中尉和樞密使的宦官職掌。但是宣徽使並非自設立之日起就具有尊崇的地位，其地位上升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筆者將結合這一過程，分析宣徽使與掌庶務之內諸司使的關係。首先將目前已知唐代擔任宣徽使(含副使)的宦者以表格形式列出，以方便下面的討論。

唐代宣徽使表

(續表)時 間職 位人物散官、職事官升任官職史料來源明元年(880)宣徽使李順融樞密使資治通鑑253中和四年(884)宣徽南院使劉景宣説郛90中和四年宣徽北院使田獻銖同上景福二年(893)宣徽北院使吳承泌右監門衛將軍從三品樞密使唐代墓誌彙編乾寧005乾寧三年(896)宣徽使元公訊資治通鑑260天復二年(902)宣徽南院使仇承坦右神策軍中尉資治通鑑263

文獻中，“宣徽使”一職最早出現於德宗朝。[注]王讜撰，周勳初校正《唐語林校證》卷五697條，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478。有宦者在大曆末“擢居宣徽”。見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元和一一九《大唐故朝議郎行宮闈令充威遠軍監軍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西門大夫(珍)墓誌銘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2032。這很可能指大曆十四年五月德宗即位初，而非代宗朝。且西門珍擔任的並不確定就是宣徽使。目前確知姓名的宣徽使，最早一例爲寶曆年間的馮志恩。確知任使時官品者最早一例爲權宦仇士良的長子仇從。他在會昌三年出任宣徽使時，散官爲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職事官爲從五品下的內給事，官品比起在會昌、大中年間其他三例任使者要高出許多。這應該是因其父身份而獲得的特殊待遇。然而要注意一點，仇士良爲會昌初年重點打擊的對象，武宗成功迫使其放棄權柄，因此不可能給其子實權職位。之後擔任宣徽北院使的劉遵禮，散官先是從七品下的宣義郎，後爲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職事官僅爲正八品下的內僕局令。升任南院使後，散品和職事品皆未改變。閭知誠在大中七年任南院使時，官品基本同於劉遵禮。因此，劉遵禮和閭知誠的官品，應該是會昌至大中中期宣徽使所任散、職官的普遍情況，任宣徽使者絶非高官。不過，大中中期以後，宣徽使的重要性有所提高。大中十三年宣宗大漸，企圖以夔王接位，除兩樞密使外，亦托孤於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而宣徽北院使齊元簡則與左神策軍中尉結爲另一集團，成功迎立鄆王，是爲懿宗。[注]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三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頁8075—8076。至此，宣徽使已成爲宦官集團最重要的職掌之一，只是其地位並沒有實質改變。至咸通七年，宣徽使在除神策軍系統的內司中，位列樞密使(長官)和掌庶務內司使，包括飛龍使及副使、內園使和莊宅使之後。[注]參見郁知言《記室備要》中卷，收入周紹良主編，趙和平輯校《敦煌表狀箋啓書儀輯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頁92—99。咸通十年任宣徽使的楊復恭，丁憂後直接起復爲樞密使，表明直至此時，宣徽使地位才得到顯著提高。此後，宣徽使升任樞密使基本成爲定制。僖宗後期出任南院使的劉景宣於昭宗朝最終登上神策中尉之位。[注]劉昫等《舊唐書》卷二〇上《昭宗紀》“大順二年十二月丙子朔”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747。在設立約百年後，宣徽使超越了所有掌庶務的內司使，成爲除神策中尉(觀軍容使)、樞密使外最顯赫的宦官職掌。朱全忠誅滅宦官以前，宣徽使的地位依然呈上升趨勢。天復二年，宣徽使仇承坦未經樞密使直升右神策軍中尉。而此前任神策中尉者，則以樞密使爲階梯。

可見，宣徽使成爲內廷中僅次於神策中尉和樞密使的職掌，是唐末的事情。大多數掌庶務的內使設立於貞元、元和之際，與這一時期積極活躍於政治舞臺的衆多內使相比，宣徽使可謂默默無聞，存世文獻、碑誌幾乎沒有宣徽使的蹤跡。即使在寶曆以後，也很難找到有關宣徽使活動或職掌的記載。甚至到了其重要性已經有所提高的大中後期，相關史料仍然少之又少。兩《唐書·宦者傳》中，有獨立傳記且曾任宣徽使者只有楊復恭一人。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斷定宣徽使與內諸司使的關係。就尚書省而論，唐代後期二十四司郎官無論品級或是地位，都低於尚書省實際長官左右丞。使職沒有品級，爲確定使職地位的高下，往往參照任使者的散官、職事官品。一般情況下，任使者的官品越高，表明該使職的地位越高。

內諸司使表

(續表)相對曹司使 名人 物時 間本 官史料來源膳部內酒坊使王意通代、德之際朝散大夫唐代墓誌彙編大中032主客鴻臚禮賓使李輔光元和四年以前內侍、知內侍省事唐代墓誌彙編元和083劉弘規敬宗初特進正二品、右武衛上將軍會昌一品集別集6劉渶浰大和三年至五年銀青光祿大夫、內給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會昌008似先義逸文宗時朝散大夫、內寺伯正七品下全唐文補遺7—126內外客省使似先義逸寶曆初朝散大夫、內僕局令全唐文補遺7—125駕部牛羊使劉渶浰大和九年至開成元年銀青光祿大夫、內給事,後內常侍正五品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會昌008內飛龍使魚朝恩代宗朝開府儀同三司從一品、行內侍監正三品、兼充監門衛大將軍文苑英華399彭獻忠元和元年、二年內侍,後忠武將軍正四品上、右武衛將軍文苑英華932劉弘規元和年間朝議大夫、內常侍會昌一品集別集6韋元素寶曆二年十二月後上將軍冊府元龜665馬存亮大和五年二月開府儀同三司冊府元龜670

(續表)相對曹司使 名人 物時 間本 官史料來源王歸長大中十一年宮闈局令舊唐書18下劉遵禮咸通三年至五年朝散大夫、掖庭局令,後內侍唐代墓誌彙編咸通072庫部軍器使某氏內寺伯全唐文補遺7—164袁某大中十四年以前內寺伯唐代墓誌彙編大中162弓箭庫使魚朝恩代宗朝開府儀同三司、行內侍監、兼充監門衛大將軍文苑英華399王英進德宗朝內侍唐代墓誌彙編會昌037李輔光元和四年以前內侍、知內侍省事唐代墓誌彙編元和083似先義逸大中四年以前朝散大夫、內給事全唐文補遺7—126劉遵禮大中七年至八年朝散大夫、宮闈局令唐代墓誌彙編咸通072劉遵禮大中十三年至咸通三年朝散大夫、宮闈局令,後掖庭局令同上營幕使閭知誠會昌六年征事郎正八品下、內僕局丞正九品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中063孟秀榮大中元年至三年承奉郎從八品上、內僕局丞員外置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中035

(續表)相對曹司使 名人 物時 間本 官史料來源劉遵禮大中十四年朝散大夫、宮闈局令唐代墓誌彙編咸通072工部武德使劉元尚開元末至天寶中雲麾將軍、左監門衛將軍,攝省事金石萃編90焦仙晟會昌四年內常侍、行內寺伯(令)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會昌019氈坊使劉渶浰大和九年銀青光祿大夫、內給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會昌008氈坊使吳全繢咸通十一年朝散大夫、內府局令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乾符019染坊使高克從會昌三年至四年掖庭局令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中006閭知誠大中三年宣義郎從七品下、內僕局丞唐代墓誌彙編大中063屯田莊宅使吐突承璀元和五年後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新唐書20劉弘規敬宗初特進、右武衛上將軍會昌一品集別集6似先義逸文宗時朝散大夫、內寺伯全唐文補遺7—126田紹宗大中五年特進、知□□全唐文補遺7—2劉遵禮大中八年至九年朝散大夫、宮闈局令唐代墓誌彙編咸通072

(續表)相對曹司使 名人 物時 間本 官史料來源劉遵禮咸通七年朝散大夫、內侍,後銀青光祿大夫同上虞部水部總監使李昇榮會昌三年至四年正議大夫、內寺伯唐代墓誌彙編續集會昌029楊玄略會昌六年至大中元年朝請大夫、內僕局令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020楊玄略大中四年至五年大中大夫從四品上、內僕局令、同上內園使楊某元和十三年六月內給事金石萃編66許遂忠長慶四年至寶曆元年銀青光祿大夫、內侍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大和024

根據存世主要史料，可確定其散官、職事官(至少其一)及任職時間的掌庶務的內諸司使，共有五十四人次，依據與尚書省諸司相對應的原則進行排列。其中，散官最低者爲從八品上的承奉郎，最高者爲從一品開府儀同三司；職事官最低者爲正九品下的內侍省內僕局丞，最高者爲從二品武官諸衛上將軍。他們的散官在五品以上者居多。五十四人中，確知其散官者四十一人，五品以上(含五品)者三十七人，五品以下者四人。確知職事官者五十一人(含員外置)，五品以上者二十六人，五品以下者二十四人，一人由五品以下官，升任至五品以上。其中任內侍省五局令者(從七品下或正八品下)共十五人(一人後升遷)。目前確知散官品的四員宣徽使，一爲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三爲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一員由從七品下的宣義郎升任)。確知職事官品的五員宣徽使，一任從三品武官諸位將軍，一任從五品下的內給事，三任五局令。可知絶大多數內諸司使的品級都不低於宣徽使。因此，從任使者的官品考察，沒有證據表明宣徽使是內諸司的領導者。

再根據轉遷路線考察宣徽使在內司中的地位。以劉遵禮爲例，他從會昌六年至大中八年先後出任宣徽北院使、宣徽南院使、大盈庫使、內弓箭庫使、莊宅使。據墓誌，其間沒有降職的暗示，且任大盈庫使時職事官品還有所升遷。[注]《唐代墓誌彙編》咸通〇七二《唐故內莊宅使銀青光祿大夫行內侍省內侍員外置同正員上柱國彭城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賜紫金魚袋贈左監門衛大將軍劉公(遵禮)墓誌銘并序》，頁2435。可見這一時期，宣徽南院使的地位低於大盈庫使、內弓箭庫使和莊宅使。根據寫於懿宗朝的《記室備要》，至咸通中，莊宅使的地位依然超過宣徽使。就使職轉遷而言，顯然有部分掌庶務的內使排在宣徽使前。

被冠以“宣徽”名號的內使，地位也不一定低於宣徽使。李磎草《授內官韓坤範等加恩制》，此詔書恩賞三人，排位依次是宣徽小馬坊使、宣徽含光使和宣徽南院副使。[注]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四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頁2118。宣徽南院爲上院。如果宣徽使是“宣徽”諸使的領導者，其副使絶不會列於宣徽諸使之後。

以上，對宣徽使與掌庶務的內諸司使地位進行了考察，可知直至唐末以前，掌庶務的所謂“內二十四司”使職，都有位列宣徽使前者，因此宣徽使不會是內諸司的領導。

此外，如果宣徽南北院使相當於尚書省實際長官左右丞，應該具有如下權限： 首先，對內司進行管轄，即所謂“居綱轄之地”；其次，對內司使的任免，擁有較大發言權；第三，對內司文案有勾檢、發付的權力。但是上述三點，通過現有史籍、碑誌和出土文書，皆無任何線索可尋。

鄭璘撰《唐重修內侍省碑》，記載乾寧三年重修內侍省，包括仿二十四司而建的諸多內司機構。領導這項工作的是兩樞密使宋道弼和景務修，並非宣徽使。有一點特別需要注意，內侍省下機構爲掖庭、宮闈、奚官、內僕、內府五局。乾寧年間重建之司並非五局，而是內諸司，卻被時人稱爲“重修內侍省”。目前確知職事官的樞密使共有五人次，都帶有“知內侍省事”的頭銜。[注]這五人次爲梁守謙(元和四年)、劉弘規(元和九年？)、劉弘規(元和後期至長慶末？)、王歸長(大中十一年七月)、吳承泌(□□二年)。王歸長的任職情況見《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大中十一年七月”條，頁638。梁守謙、吳承泌分見本人墓誌，《唐代墓誌彙編》大和〇一二，頁2103；乾寧〇〇五，頁2533。劉弘規見其神道碑，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一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7295—7296。既然內司被視爲屬內侍省的機構，那麼身兼“知省事”的樞密使作爲內司名義上的領導，自有其合理性。《記室備要》中所記宦官職掌，排在第三位者爲“長官”。所謂“長官”，所指並不明確。由於《記室備要》沒有列出樞密使一職，因此，“長官”是否確指樞密使成爲一大疑問。筆者以爲，此“長官”即樞密使。因爲“長官”的職掌爲“秉握璿樞，調和玉燭”，這顯然是對皇帝身邊參與樞機決策之人的描寫，符合樞密使的身份。之所以將其稱爲“長官”，是因爲樞密使在名義上是整個內司(包括依然被稱爲“內侍省”的掌庶務內司)的領袖，並非單指其樞密院負責人的身份。上文所列宣徽使，卻無一人“知內侍省事”。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宣徽院不在此次重建的範圍內。[注]此時，宣徽院已經移至大明宮前朝與國家政治活動密切相關的區域，宣徽院、樞密院和中書省自北至南依次排列。參見拙文《唐代宣徽院位置小考》，《唐史論叢》第19輯，頁64。這再次提供了一個佐證，就是宣徽院與以大明宮爲首的掌庶務內司關係並不密切，其機構性質與掌庶務內司有所區別。

三 宣徽使的職掌

關於宣徽使的職掌，史籍中最詳細的記載如下：

唐中世以後，置宣徽院，以宦者主之。其大朝賀及聖節上壽，則宣徽使宣答。徐度《卻掃編》曰：“宣徽使，本唐宦者之官，故其所掌皆瑣細之事。本朝更用士人，品秩亞二府，有南、北院，南院比北院資望尤優，然其職猶多因唐之舊。賜羣臣新火，及諸司使至崇班、內侍、供奉、諸司工匠、兵卒名籍，及三班以下遷補、假故、鞫劾，春秋及聖節大宴，節度迎授恩命，上元張燈，四時祠祭，契丹朝貢，內庭學士赴上，督其供帳，內外進奉名物，教坊伶人歲給衣帶，郊御殿、朝謁聖容，賜酺，國忌，諸司使下別籍分產，諸司工匠休假之類。”[注]《資治通鑑》卷二四三“穆宗長慶三年四月丙申”條注，頁7825。

其中能夠證實的是，宣徽使掌內諸司下諸工匠及部分供奉官名籍，其餘職掌皆無從考證。因爲這些都是後人根據所在世代宣徽院的情況而記錄的。《記室備要》在“賀宣徽使”條中，只稱：“厶官博達多能，碩學衆望。今者功高武庫，寵極班行”，[注]《記室備要》中卷，《敦煌表狀箋啓書儀輯校》，頁96。從中無法推論出宣徽使的職務。

唐代宣徽使的職責究竟如何？《文獻通考》卷五八稱：“樞密、宣徽院皆始于唐。然唐之《職官志》及《會要》略不言建置本末。蓋因肅、代以後，特設此官以處宦者，其初亦無甚司存職業，故史所不載。及其後宦者之勢日盛，則此二官日尊。”[注]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五八《職官考一二·宣徽院》，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頁526。這裏肯定了宣徽院的職掌和地位都有一個發展過程。上文言及宣徽院興起與皇帝的娛樂活動相關，另一處爲宮廷提供玩樂節目的機構是教坊，樂工和球工分別列籍宣徽院和教坊。因此宣徽使最初的工作可能與教坊使有相似之處。《唐語林》記載：

開府(宋璟)孫沇亦知音。貞元中，集《樂錄》三卷，德宗覽而善焉……又召至宣徽，張樂使觀焉。曰：“設有舛乖，悉可言之。”沇沈吟曰：“容臣與樂官商搉條奏。”上使宣徽使就教坊與樂官參議數日。二使奏上：“樂工多言沇曾不留意，不解聲調，不審節拍，兼有聵病，不可議樂。”上頗異之。[注]《唐語林校證》卷五697條，頁478。

在這則故事中，宣徽使和教坊使共同從事音律相關事宜。

但是，隨著宣徽院的日益發展，宣徽使的職責發生了實質性變化。《文獻通考》敍述其本源時，將宣徽使和樞密使相提並論，推測二者在職掌、建制，甚至發展方向上，存在相似之處。再參考碑誌材料對宣徽院的評價。吳承泌景福二年被任命爲宣徽北院使，以宣徽院爲“宥密之地”，表示非其所願。[注]《唐代墓誌彙編》乾寧〇〇五《吳承泌墓誌》，頁2533。劉遵禮墓誌云：“親承顧問，莫厚于宣徽……”[注]《唐代墓誌彙編》咸通〇七二《劉遵禮墓誌》，頁2435。根據誌文，宣徽使最重要的職責在於“親承顧問”，這正是宣徽院被稱爲“宥密之地”的原因。樞密、宣徽分東西南北院相對設置，“樞密、宣徽四院使，擬於四相也”。[注]孫光憲撰，賈二強點校《北夢瑣言》卷六《內官改創職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頁141。在唐代，爲“相”者，原則上不釐細務。這些對宣徽院(使)的評價都與掌“瑣細之事”的含義背道而馳。

在唐末清除宦官集團的過程中，宣徽院沒有被廢棄，而是改由士人掌管。對宣徽院的改革分爲兩步。首先，天祐元年(904)閏四月戊申，“敕內諸司惟留宣徽等九使時惟留宣徽兩院、小馬坊、豐德庫、御廚、客省、閤門、飛龍、莊宅九使。外，餘皆停廢……以蔣玄暉爲宣徽南院使兼樞密使，王殷爲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皆(朱)全忠之腹心也。”[注]《資治通鑑》卷二六四，頁8631—8632。首先要注意的是，宣徽使在保留的內諸司使中，已經超過飛龍、莊宅諸使，處於首位。第二，雖然任使者的身份發生變化，但是宣徽使的職權沒有轉換。此點表明宣徽使(院)在當時不可或缺。如果宣徽使的職責確如《卻掃編》所載，只是負責瑣碎庶務，根本不再具有存在價值，完全可以隨掌庶務內司被廢除。第三，接任宣徽兩院使者，乃朱全忠親信之人，此舉顯然是爲朱氏篡位作準備。故此時的宣徽院，絶對處於唐代中樞權力的核心地位。此後,宣徽院再次發生變化。天祐二年二月十六日敕，“只置宣徽院使，以權知樞密事王殷充，副使以趙殷衡充。其樞密使並宣徽南院使並停，所司勒歸中書。宣徽院人吏不得私出本院，與人交通。諸道句當事人，亦不得到院，凡有公事，並於中書論請”。[注]王溥《唐會要》卷七九《諸使下·諸使雜錄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720。參見《舊唐書》卷二〇下《哀帝紀》“天祐二年十二月庚子敕”條，頁803。由此，宣徽院在唐末，與樞密院共同參與國家中樞決策，這一點非常明確，因此它並非掌庶務的機構。唐後期，以大明宮爲主體的掌庶務之內司，屬於內侍省，帶有“知省事”頭銜的樞密使是其名義上的長官。

四 餘 論

前面已經論證了宣徽使與掌庶務內司之間不存在緊密關係，“知內侍省事”的樞密使也只是內司名義上的領導，現存有關樞密使的史料數量可觀，並未見其領導掌庶務內司的痕跡。那麼掌庶務內司在哪個機構領導下從事日常工作？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唐代中後期，宰相日益政務官化，取代尚書省成爲國家最高行政機構。南衙職官體系參與國家常務，小事由本司依照法定原則自行處理，大事主要根據皇帝和宰相的決策。在諸多情況下，皇帝頒佈制敕提出對某事的處理原則，交由相關部門制定具體措施，相關部門制定具體措施後，由宰相先行審批，再呈遞給皇帝作出最終裁決。[注]相關程式參見劉後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公文形態·政務運行與制度變遷》，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頁272—281。而掌庶務內司處理常務的程式亦是如此。參看下例。

會昌六年，宣宗登基，一改武宗打擊佛教勢力的措施。五月，大赦天下，大赦文要求“上都兩街先各留寺兩所，依前委功德使收管，其所添寺，於廢寺中揀擇堪修建者”。大赦文屬於制敕的一種，主要根據宰相的商議進行擬定。[注]參見魏斌《“伏準赦文”與晚唐行政運行》，《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1期，頁95—106。兩街功德使是主管宗教事務的內使，他們據赦文選出修建的寺院，並對寺院重新命名，之後上奏稱：

準今月五日赦書節文，上都兩街先各留寺兩所，依前委功德使收管，其所添寺，於廢寺中揀擇堪修建者。臣今左街謹具揀擇置寺八所及數內回改名額，分析如後……謹定揀擇添置及改名額分析如前。[注]《唐會要》卷四八《寺》，頁999—1000。《唐會要》將此奏的時間定爲會昌六年正月，誤。參見《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會昌六年五月”條，頁615。

此奏得到敕旨認可。在恢復京城寺院一事中，兩街功德使成爲皇帝和宰相決議的執行者。

在武宗滅佛的過程中，亦可清楚看出兩街功德使與宰相的關係。日本僧人圓仁記述了較爲詳細的情形：

城中兩街功德使帖諸寺： 不放出僧尼，長閉寺門……又準宰相李紳聞奏，因起此條流。其僧眩玄當誑敕罪，準敕斬首訖。左右街功德使帖諸寺，勘隸僧尼財物。準敕條流，天下大同。諸州府、中書門下牒行。京城內仇軍容拒敕，不欲條流。緣敕意不許，且許請權停一百日內。帖諸寺： 不放僧尼出寺。左街功德使奏： 準敕條流僧尼……奉敕： 左右街功德使奏，準去年十月七日後諸道如有此類，並準此處分……各委功德使，自條流聞奏。[注]圓仁撰，小野勝年校注，白化文等修訂校注《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卷三，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頁404—405。

由於宰相李紳的上奏被武宗批準，以敕的形式下達，故兩街功德使需要起條流。雖然權宦仇士良非法拒敕，李紳的意見最後仍然得到落實。這同樣表明，內司需要遵行皇帝與宰相對政務的裁決。

從形式上看，宦官集團形成了龐大的掌庶務的內司系統，這一系統分奪了職事官系統的部分事務權(非政務權)，相對於職官系統有一定的獨立性。但就實質而言，掌庶務內司並非在樞密使或宣徽使的全權指揮下，如遇重大事務，則需承制敕，即根據皇帝和宰相的意志行事。以大明宮爲首的掌庶務內司本身，沒有形成獨立的政令—事務體系。

唐代後期，行政運行體制爲中書門下體制，[注]此概念由劉後濱先生首先提出，並得到唐史學界普遍認同。參見劉後濱《公文運作與唐代中書門下體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年；《從敕牒的特性看唐代中書門下體制》，《唐研究》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221—232；《唐代中書門下體制下的三省機構與職權——兼論中古國家權力運作方式的轉變》，《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頁15—28；《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公文形態·政務運行與制度變遷》。其主要特徵即中書門下宰相機構在國家日常政務的裁處過程中居於主導地位。由於宦官權勢的膨脹，掌庶務內司分擔了職官系統的部分工作。如果掌庶務內司之上有一個固定的領導機構，可對其發號施令，那麼將對宰相在國家政務運行中的地位，產生重大影響。這將關係著對唐代後期行政運行體制的定位。現存史料表明，掌庶務內司與職官系統同處於中書門下的領導下。因此，唐代後期的行政運行體制爲中書門下體制，並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