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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希望的絕望

2018-12-11 03:01:40陳超
啄木鳥 2018年12期

陳超

一、判決無情

今天,剛獲提拔的江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二庭副庭長洛洋迎來了他職業生涯中最有影響的大案,一個旁人避之不及,而他卻志在必得的大案。

作為中院最年輕的副庭長,他的相貌、才學、業務能力無一不是出類拔萃,更是少有的兼具實戰經驗與理論水平的學者型法官。本來,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生。可偏偏幾天前,就在他剛剛做出允諾,決心這次替組織、替領導分憂的時候,他的人生陡然跌入了谷底。人們總是習慣于把財富、權力冠以事業的名義,更習慣于把事業凌駕于一切人生目標之上。可當真正的挫折到來時,他們才猛然驚覺,和家庭的變故相比,原來任何事情都可以微不足道。

昨天,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妻子,那個美麗、端莊的妻子,那個陪伴他走過一文不名的青年時代的妻子,就在他推開家門的瞬間,和他一直認作死黨的好兄弟,他們共同的大學同學胡愷擁抱在一起……

現在的洛洋心亂如麻。以前,他將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讓它們彼此間有任何形式的交叉互擾。可這次不同,一小時后,他將親眼在法庭上見到那個給他造成傷害的人、即將出庭作證的本案主辦刑警、刑偵隊長胡愷。

三個月前,江城大學發生了一起極具爭議的殺人案。學習成績優異、在全國大學生數學競賽上多次奪得大獎的天才學生韓冬,在校圖書館殺死了老師顧明河。據警方調查,起因是半年前顧明河指其在期末語文考試上有作弊行為,導致他這門成績被取消。案發前,兩人在圖書館再次為此事爭吵,事態逐步升級直至失控。

這樁江城歷史上少有的弒師案,本來在輿論上呈現一面倒的趨勢,可隨著知名刑辯律師殷利來的加入,越來越多的新證據冒了出來,表明韓冬的殺人行為極可能是正當防衛。果不其然,輿論又一次盡顯墻頭草的本色。千奇百怪的觀點,脫離案情的討論,在網上制造出一個又一個10萬+的熱帖,敵對的各方也由起初的案情辯論演變成你死我活、誓不兩立的斗爭。所以,洛洋今天的職責,既是基于證據作出判決,更是宣告這場全民豪賭的勝負終局。

洛洋在審判長席上打開案卷,新的卷宗里,“正當防衛”“兇器美工刀”“心臟中刀”等字眼特別醒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韓冬的照片,這是一個清秀冷峻的男孩兒,絲毫不像眼前這個頭發凌亂、神色頹唐的被告。洛洋冷冷一笑,他太清楚殷利來的手段了,從這一刻開始,韓冬方面就已經開始主打“未成年”的同情牌。

韓冬盡管是大二學生,卻因為小學跳了級,此時年僅十七歲,這是之前媒體雖未疏忽,卻也未刻意放大的一個關鍵信息。果不其然,接下來辯方律師殷利來的陳述里,有意無意地反復提及他的年齡,把“殺人”與“被殺”的話題,引向“成年”與“未成年”。在辯方看來,指控一個未成年的學生蓄謀殺害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教師,無疑是件可笑的事情。

洛洋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演,他心里清楚,這只不過是好戲上演之前的暖場,他是在給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在場者進行“心理建設”,好為后面真正的案情反轉鋪路。洛洋將目光撤回到卷宗上,像是完全屏蔽掉了第一排端坐的胡愷。可是,人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下意識的舉動,哪怕就是來不及眨眼的一瞬,他還是瞥到了他,他的嘴角上還留著那晚自己留下的淤青。洛洋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正因為他,洛洋長久建立起的驕傲與自信如大廈坍塌,片瓦不留。

開局里,殷利來抓住被告和死者的個性、品行大做文章。一方面,韓冬除了那次有爭議的作弊行為,在校從無劣跡;相反,顧明河在學校卻是出了名的性情暴躁,經常與人沖突,據傳聞,他還曾與女同事有過婚外情。當然,這個毫無實據且與本案無關的傳聞當場遭到了檢察官的反對。

中國并非陪審團制度,殷利來真正要說服的只有審判長和審判員,這樣帶表演性質的捕風捉影本來是很低級的。但洛洋心里明白,這才是殷利來的厲害之處!多這一句少這一句本沒有關系,但多的這一句如果能左右輿論風向,那么誰能保證不會反過來給審判施壓呢?他在賭,賭的就是今天的法官有多大程度會在乎輿論風向。

在殷利來的猛烈攻擊下,檢察官幾度啞口無言。殷利來面向法官,卻質問著檢察官:“所以呢?就因為被告身上沒有受傷,就斷定他沒有遭遇襲擊?這是什么邏輯?關于這點,《刑法》第二十條有明確規定,但只說到行使防衛權必須是不法侵害正在進行中,并沒有說被侵害人必須已經受到了傷害。”

檢察官反駁:“既然沒有證據能證明顧明河傷人在先,我們當然可以對防衛情節不予考慮!”

殷利來不接檢察官的話茬兒,反而將問題甩給了另一個人:“審判長,我希望對最早進入現場的警官胡愷進行詢問。”

胡愷行動有些遲緩地走上證人席。殷利來問道:“既然沒人看到被告與死者沖突的前半段過程,為什么警方就能認定被告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行使了正當防衛權?”

胡愷答道:“警察趕到的時候,顧明河已經倒在血泊里,而韓冬就站在一邊,手里拿著滴血的美工刀。沖突的前半段我沒看到,但當時嫌疑人衣著整齊,表情淡定,沒有可見外傷。”

這個回答似在殷利來意料之中。“審判長,我請求提交4號證物。”

投影儀在幕布上投出一個形狀很獨特的水晶獎杯。殷利來直指獎杯,眼睛卻盯死了胡愷:“這上面有死者顧明河的指紋,你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

換做以前,面對殷利來的咄咄逼人,胡愷早就毫無畏懼地懟了回去。可今天,他的眼神卻渙散而失神,往日的銳氣不再,仿佛被庭上更強的一股執念所壓制。胡愷中規中矩地答道:“在死者的辦公室里,任何東西有他的指紋都不奇怪。”

殷利來冷冷一笑,伸出食指示意助手翻頁。下一幕是兩張照片并列,一張是現場辦公桌的一角,被砸缺了一個口子,另一張則是獎杯的底部一角,隱約能看到底部露出的一段無落款的銘文——“祝研究成功”。可殷利來讓大家關注的,卻是另一個細節——獎杯的一角也有明顯的磕碰痕跡。

旁聽席上議論紛紛,明眼人都看出了問題所在。殷利來問道:“顧明河當時情緒激動地用獎杯砸掉一個桌角,你們憑什么還認為他不具有攻擊性?”

胡愷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既然顧明河當時那么激動,為什么沒有將第一下砸向韓冬呢?我們怎么能憑借這個就判斷他有傷人的主觀故意?”

審判長席是個神奇的位子,高高在上,一覽無遺,坐在上面的人被賦予了上帝視角,能夠清晰地看到臺下的一舉一動,甚至感受到那種尚未顯現的暗流涌動。洛洋非常肯定,胡愷正一步步掉入殷利來的陷阱。果然,殷利來圖窮匕見:“審判長,我請求再次詢問2號證人,也就是本案的報警人黃松。”

一個畏畏縮縮的大學生走上證人席。殷利來問:“請問你報警前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角度不全,只知道顧老師和韓冬在爭吵,顧老師手上突然多出一個獎杯,沖著韓冬舉了起來。”

“只是舉起嗎?”

“顧老師一揮手,韓冬往后一閃,然后我聽到砰的一聲響,好像是砸中了什么東西。”

“還有呢?”殷利來的詢問越來越像一種引導。

“顧老師沖著韓冬大喊,‘我殺了你!”

此言一出,法庭內一片嘩然,除了殷利來和黃松,只有兩個人沒有隨之色變。一個是心中早有準備的洛洋,一個是至今面無表情的韓冬。殷利來繼續詢問:“為什么之前做筆錄時你沒有向警方反映這個情況?”

黃松略微垂下目光:“我說過,但警官說和韓冬殺人無關緊要的情節沒必要記錄。”

“他撒謊!”胡愷徹底被激怒,手臂像標槍一樣直挺挺地戳向證人席。

洛洋按庭審紀律警告了情緒激動的胡愷。老實說,他對后面的過程已經全然沒有了興趣,殷利來完全掌握了主動,提出的證據令人無法反駁。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一個尚未涉世的孱弱少年,前者用語言直接威脅后者的生命,并做出了帶有明顯攻擊性的動作,這已經足夠支撐正當防衛的觀點。何況,在無罪推定的前提下,被告不需要自證清白。

看著一臉沮喪的胡愷,洛洋本該感到快慰,但他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為什么是這件事打出了胡愷的一臉敗象?為什么不是我?

經過合議,法庭根據現有證據做出判決,韓冬殺人罪名不成立,防衛過當罪名成立,考慮到其未成年人的身份,只做出監外執行的懲罰。

洛洋宣讀判決書的時候,殷利來和助手低調地在桌下握了個手,胡愷卻已從座位上站起,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只有韓冬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偏偏洛洋最后的尾音落下時,一直看不清臉的韓冬終于抬起頭來,嘴角清清楚楚地揚起一撇微笑。

洛洋整個人如觸電般一個激靈,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一股寒意涼透脊背。洛洋熟悉這個世界上最險惡、最歹毒的人心。韓冬的笑讓他恐懼,那不是劫后余生的慶幸,不是沉冤昭雪的感恩,而是一種對世界、對法律、對人心的蔑視!就在這一刻,洛洋知道自己的判決可能放過了一個魔鬼。不知是出于被欺騙的惱怒還是油然而生的正義感,洛洋感到胸口延燒著一股火焰,眼前抹不去的這個人,將他的瞳孔燃成了紅色。

法庭突然一片混亂。胡愷翻過護欄,一拳打在韓冬的臉上。韓冬甚至來不及伸手去擋,就應聲倒地。法警迅速控制住胡愷。韓冬從地上坐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難道法庭就這樣放過一個殺人兇手?”出乎意料的判決結果,胡愷已顧不上私人之間的那點兒齟齬。

“法律判他無罪,那他就是無罪的,你必須接受判決結果!”陡然說出這么義正詞嚴的話,連洛洋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此情此景,戲劇性地發生在媒體和旁聽者面前,濃墨重彩地寫入了洛洋的職業生涯。

法院的洗手間里,罕見的空落落。洛洋伸手打開水龍頭,將冰涼的水一捧捧敷到臉上,然后對著鏡子深深吸了口氣。此時的他,充滿了挫敗感。胡愷在法庭上動手傷人,無疑是闖了大禍,等待他的必然是嚴厲的處分。可在散庭時眾人的目光里,怎么他看起來反而像一個英雄呢?

推門的聲音打斷了洛洋的胡思亂想,來人竟是帶著淤青的韓冬。他雙手輕握著拳,緊緊貼著褲縫,渾身透著學生的拘束與靦腆,彎腰九十度鞠了一躬:“謝謝洛法官替我主持正義。”

他雪白的臉龐上露出女生般的梨渦淺笑,如果不是法庭上洛洋清楚地看到了他那細思恐極的表情,幾乎就要因這一笑而感動。洛洋抽出擦手紙巾,將手上的水分一點點吸干后揉成一團,“碰巧”朝著韓冬的方向拋進紙簍里。“法律講的是證據,判你無罪,并不代表你不是個人渣。”

推門離去,洛洋釋懷地長吁一口氣。這句幼稚而多余的話,反倒讓他心安了。

二、生活如網

被鬧鐘喚醒的洛洋,開始了早晨一系列的規定動作。牙膏擠出的長度每天都是驚人地統一,洗臉后永遠整整齊齊把毛巾掛在最左邊的位置上,甚至蹲馬桶時抽紙都能精準地一下就抽到第八格。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鬧鐘提前了一刻鐘,給自己預留了刮胡子的時間。

五年轉瞬即逝,洛洋終于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即將跨過法院系統內升遷最大的一道坎兒,從副庭長提拔為庭長。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是組織談話的大日子。

鏡中的洛洋雖然眼角布滿了細紋,但皮膚依然光滑平整,精心整理后的腮幫子更讓自己又年輕了好幾歲。妻子葉萍忽然從身后攔腰抱住了他。洛洋嚇了一跳:“你怎么起來了?”

“早上有瑜伽課。”

洛洋“哦”了一聲,迅速穿好了外套,拎上皮包。

“是今天吧?”葉萍神秘地問道。

洛洋點點頭:“嗯,應該是。”

“那我提前恭喜你了。”葉萍作勢又要抱住洛洋。

“人事上的事,誰說得準啊。”洛洋抬腕看了看手表,“快來不及了,今天可不能遲到,我先走了啊。”

人事上的事,臨時變卦的太多,洛洋臨出門和葉萍說的那句話,還真不是敷衍。進法院大門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這次的競爭對手,一庭的副庭長陳元虎。他比洛洋晚兩年提拔副庭長,業績也只是普普通通,但為人處世特別圓滑,名字雖然叫做元虎,笑起來卻像只貓,渾身上下全無棱角。

洛洋能有今天,是一場場實戰打磨出來的,業務上挑不出毛病。對于一個法官而言,除了業務能力,本來就不該再有其他的考量標準,可這年頭又哪有那么純粹的事情呢?洛洋并不迂腐,半年前就開始了必要的走動,那位難得發話的老丈人也罕見地拿起了手機,翻開了通訊錄。

即便如此,洛洋還是禁不住忐忑,陳元虎比自己小三歲,業務就那水平,提副庭長的年紀居然比自己還小了一歲,其背景怎能不讓人反復尋味?洛洋就在這樣的糾結中等到了邱院長的電話。

坐在東湖綠道的長椅上,洛洋看著對面平靜的湖泊,盡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就在他出中院大廳的時候,又看見了陳元虎,他身邊還圍著幾個平常很喜歡向自己討教的年輕人,正如獲至寶地聆聽著他的每一個解答。看來,自己當真是全院最后一個知情的人。

湖水并沒有能賜予洛洋平靜,只是藉由這舉目無邊的空曠去承受他滿心的怨憤,在他自己的心里激起些水花罷了。那個自己逢年過節從不敢怠慢,大事小事全不敢逾越的院長,那個和自己老丈人在省高院多年搭班子共事的院長,到了關鍵時刻,居然沒有半句體己話,沒見到半分真心,只是熟練地打起了官腔……他自問并不算貪心,從沒有想過在仕途上一飛沖天,更沒有為了一己之利給別人使過絆子,可僅僅是一次既到點也到站的提拔,怎么就這么艱難?真是自己做人出了問題嗎?否則,為什么這些年來家庭、事業會連番受挫?

不知道為什么,洛洋此時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五年前那次庭審的情景,播放著胡愷幾乎是跳起身來一拳擊倒韓冬的畫面。胡愷在庭審打人之后受到了處分,沒過多久就辭了職,經過五年的打拼,現在已經是一家小型安防器材公司的老板。這個全身上下都是棱角的人,現在倒混得風生水起。

但洛洋和他再也沒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與葉萍的相處也維持著神秘的默契。她和胡愷的關系究竟到了哪一步?那天他們擁抱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些問題,洛洋從來不問,葉萍也從來不主動解釋。因為他們都清楚,一旦挑明,面臨的只能是毫無退路。

三、一場宿醉

凌晨一點半。

面前已不知是今晚的第幾杯,慵懶舒緩的藍調釀造出了一種曖昧的氛圍,甜膩地包裹著酒吧里的每一個人,牢牢將他們黏在了這短暫的虛假夢境里,自愿放棄對現實生活的抵抗。洛洋并不嗜酒,偶爾的親朋聚會、推不掉的社交應酬都淺嘗即止,來這家酒吧里坐坐,也是聽聽音樂,點一杯啤酒權當解渴。經年累月,逐步降低了他對酒精的免疫力。但此刻的他,不能算是“坐”在吧臺前,身體柔軟得像只無脊椎動物。

今晚,他確實是來求醉的。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中年男性的成熟自律,還是法官職業的基本素養,他的身體雖已一敗涂地,但意識卻越發清醒,本能抗拒著四周氛圍調兌出的那一絲非分之想。直到他的目光偶然瞟到右后方座位上那個注視著自己的女人。

她的身材修長勻稱,豎領的白色襯衣顯得格外精神,外披黑色小翻領西服,領角上還別著一枚銀白色的胸針。燈光不足以讓洛洋看清對方的容貌,但洛洋卻能切實感受到那雙亮如點漆的眸子,在角落里閃著星光。

她為什么特意觀察自己?洛洋不由好奇。忽然,那女人莞爾一笑,伸出手指往上一翹,撥了撥自己額前的劉海。洛洋定睛去看,卻沒在她額頭上發現什么異狀,這才明白對方說的是自己。他在前額揪了一把,禮花筒五顏六色的碎末繽紛雪花般飄落。

洛洋一聲苦笑,拍拍手,將最后一點兒“尷尬”抖摟干凈,再去看那女人時,她的注意力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手機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當真是一個異常美麗的女人,可惜,洛洋心不在此,他傻兮兮地笑了笑,不顧酒保的勸阻,一杯又一杯地把自己灌到徹底渾渾噩噩。

次日醒來,伴隨著第一縷光亮,他看到的是家中臥室的天花板,和往日并無不同。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只覺得頭疼欲裂。傳說中的酒后“斷片兒”居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想來也是可笑。他自然而然地努力回憶那些失去的片段,卻怎么也連綴不起來,只有一絲記憶猶新的香水味兒隱約在鼻息間縈繞。

這香味兒是真的嗎?還是自己醉倒之后的幻覺?為什么自己會下意識將它和昨夜那名女子聯想在一起?洛洋坐起身來,驚覺妻子葉萍居然就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上半身趴在自己的腿側,此時還在夢中。看著葉萍手上依然攥著的毛巾和一旁裝滿清水的臉盆,無法抑制的歉疚感涌上心頭。洛洋的手差點兒就摸到葉萍的額上,卻又及時收了回來。

進也難,退也難。隱藏著裂痕的婚姻形如枷鎖,既鎖死了自己,也鎖死了葉萍。現在的她,每天都活在歉疚和自欺之中。她哪里知道,其實她像沒事人一樣依然故我,反倒好些。

這天晚上,洛洋又來到了酒吧里,卻不是為了喝酒。按照葉萍所說,昨晚是酒保將自己扛回了家,無論如何都要去感謝一下。

洛洋一出現,酒保問:“這么快就好了?”

“抱歉,昨晚給你添麻煩了,其實你可以通知我家里人過來,就不必勞你一趟了。”

酒保嘆口氣:“我倒是想啊,可這年頭誰的手機沒有密碼?如果不是你身上的那張法官社區聯系卡,我都不知道該送你回哪兒。”

洛洋點頭稱是,下意識卻瞟了瞟昨晚角落的那個座位。此刻,那個角落空蕩蕩的,卻似有殘余的香氣若隱若現,撩撥著他昨晚的部分記憶。

“昨晚其實你還得感謝一個人。”

洛洋的心跳完全不能自控地加速:“我還以為是你一個人把我送回去的。”

“怎么可能?你這么大塊頭,我們兩個人都吃力得很呢。”

“還有誰?”

“就是昨晚坐在你后面那位美女。當時店里只剩下我們三個,我只有求她了。”

“怎么……我沒聽愛人提起?”

“在你家樓下,人家自己提出不上去了,免得你夫人誤會。”

洛洋本打算離開了,突然間又沒有了要走的意思,找個理由坐了下來,象征性地點了一杯啤酒,一邊和酒保聊天,一邊等待著她再次出現。可惜的是,一直到晚上11點,那個座位換了兩次客人,都不見她的身影。說來奇怪,這反倒讓洛洋心里踏實了很多。

沒有了期待,就沒有了焦慮。

兩周后的一個夜晚,洛洋被即將提級退休的同事老鄭拖出去應酬。開戒后的洛洋現在放得很開,兩人在酒席上互訴衷腸,一喝就是一整瓶白酒。洛洋自己倒沒多想,卻讓對方覺得特別有面子,竟能讓洛副庭長真心相陪,于是借著酒勁兒大罵上面領導用人失當,替洛洋鳴不平。

明明已經酒足飯飽,老鄭卻死拖硬拽地要換地再戰,不醉不休。洛洋見他的模樣,估計撐不了多大一會兒,就將計就計把他帶到了常去的酒吧里,吩咐酒保在酒里做了點兒“文章”,以免老鄭喝太多傷了身子。沒過多久,老鄭就在一旁趴著睡著了,只剩下洛洋一個人,享受著現學現賣的“放空”。

這時,身后襲來一陣明明收斂含蓄卻又勾著人一探究竟的香水味兒,他條件反射般地回頭,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離他僅一步之遙,美得有些動人心魄的女子。女子顯然被洛洋的突然轉身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洛洋趕忙道歉,“你……今天怎么來了?”

女子嘻嘻笑道:“聽說有人急著找我道謝,兩個禮拜問起我三次,今天也是來找我的嗎?”

洛洋看一眼酒保,對方一副“不必謝我”的表情,再看看醉倒一旁的老鄭,心里暗罵,為什么偏偏是今天?女子似乎解讀出了答案,目光放在老鄭身上,嘆道:“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打擾了。”

“帶朋友來是真的,希望能遇到你,當面說句謝謝,也是真的。”洛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能如此坦率直接地搭訕。

女子抿嘴一笑:“那好,我聽到了。下次有機會再請我喝一杯。”

“擇日不如撞日,難得今天遇到,想喝什么?”

“那,給我來一杯和你一樣的吧。”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洛洋身邊,沖酒保打了個響指。

洛洋自我介紹道:“我叫洛洋。”

“蘇琪。”

四、美人似夢

一周后,洛洋雖然談不上想通,但也逐漸回歸了常態。畢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面對的是同一張辦公桌,同一個刑事庭。習慣于一成不變,服從于生活的教化,也是種自我保護。它雖然剝奪了你人生的各種可能,卻也消除了你的焦慮和不安。

這天上午,洛洋從庭上下來,剛出門就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來電。“喂?洛法官?不好意思,我有點兒事想咨詢您一下……”

居然是她!洛洋心下一喜。“別客氣,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

“嗯……我也說不太清楚,我這兒有些材料,要不我們見面說吧,你知道文聯路上的時光咖啡嗎?”

中午一點鐘,麥色的陽光均勻地灑在咖啡館的后院里,一只橘色肉球一般的貓在蘇琪膝上伸著懶腰。洛洋正看著蘇琪帶過來的材料,不時也被眼前的這番美景吸引了些許目光。

“看完了,你要說的就是這位楊老太希望住回自己的房子?”

“對,可是她在侄子的欺騙下簽了房屋贈予協議書,自己卻被安排到了養老院。本來她認命了,可這一年來,她侄子要她將名下房產過戶,不然不再承擔養老院的費用。這還能有轉機嗎?”

“你和這位老人是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是我做社會援助時認識的。”

洛洋心頭一熱,鄭重其事回答道:“這件事比較麻煩,老人簽贈予協議時,是具備行為能力的。”看到蘇琪一臉失望,他連忙補充,“但也不是毫無回旋余地。材料里提到的這幾個證人,以及侄子這幾年沒有盡到贍養義務的細節都必須落實清楚,這完全可以作為撤銷贈予的依據。當然,還需要一個好律師。”洛洋從兜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蘇琪,“姚律師是我的校友,非常專業,也很熱心公益,給他打電話,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

蘇琪的臉上泛起光澤:“真不知道怎么謝你才好,本來我都已經沒招了,這才想起來,我不是還認識一個當法官的朋友嗎?”

那天之后,洛洋的心情由陰轉晴。幫助了一個孤寡老人,居然比公正、漂亮地審結一件大案還要令人暢快。

姚律師時不時地向洛洋通報一下案件的進展情況,但更多的則是蘇琪毫無預兆地發來一些被可愛表情包點綴的與老人的合影。這些突然襲擊,總是讓洛洋的舌尖微微泛甜。從一開始的幾天一次通氣,到后來幾乎每天都要聯系一下,話題也漸漸從這起案件轉向天南海北的閑聊。

不知從哪天夜里開始,洛洋把手機放在自己的床頭,并改成了側睡姿勢,以便能夠隨時看到手機亮起,及時回復信息,再有,就是擋住葉萍的視線。

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洛洋帶上連夜從灰塵密布的儲藏室里找出來的網球拍,穿上已經有點兒不太合身的網球衫,來到濱江網球場。他和蘇琪約了一場球,順便慶祝楊老太的侄子終于被迫庭外和解,簽了繼續贍養老人的協議書,并確定房子只能作為遺產繼承。

球場上的蘇琪活力十足,雖然明顯球技不佳。打了足足有兩小時,洛洋擺擺手,走到休息區,喘著氣一屁股坐到地上,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猛灌礦泉水。蘇琪一臉勝利者的微笑:“洛法官,你這戰斗力可沒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啊,不是大學里的網球健將嗎?”

洛洋笑道:“網球健將也架不住十年沒握球拍了,感覺今天這一圈下來,我最少得瘦十斤。”

蘇琪坐到洛洋的身邊,話鋒一轉:“謝謝你啊!”

“謝什么?官司是人家姚律師打的。”

“沒有你最初的建議,哪有今天這個結果?”

“為了幫助一個美女就這樣盡心盡力,這動機,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洛洋自嘲。

“別裝了,姚律師給我講了不少你的事情。你以前在法官工作之外,一樣熱心公益,做的一點兒都不比他少。只是當了這個副庭長以后,忙得連睡覺都成問題了。”

“這個老姚,還知名律師呢,嘴上就沒個把門的。幸好官司結了,不然上學那點兒事兒都要被他抖出來。”洛洋口中埋怨,心中卻不禁有點兒得意。

“我以前從來沒和法律工作者打過交道,最直接的接觸,頂多就是吃了幾張交警開的罰單。沒想到,原來你們都是這么好的人。”

“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難道在老百姓眼里,公檢法都沒好人?”

“那倒不是,只是離得太遠,感受不到你們本人,只看見那身衣服,還有那個高高在上的審判臺。”

這句話戳中了洛洋的心窩,他緩緩點了點頭。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審判臺上作判決時是什么心情,也像你對待弱勢群體那樣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我常常覺得,一坐上那個位置,我就變得不是我了。那份權力,那份責任,其實真不是肉體凡胎該去承受的。我的判決,會讓有些人欣喜若狂,也會讓有些人悲痛欲絕,無論哪種,我都無法回應,就好像這個叫洛洋的人,他自己的意見一點兒都不重要。”洛洋眼睛里閃著暗淡的光,“所以,時間久了,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案子而已,馬上就會有下一個新案子。我要做的,是秉公判案,其余不用也不能多想。”

“是要讓自己變得麻木嗎?”蘇琪小心翼翼地問道。

“或許別的人有別的解釋,但是對我來說,這個詞倒是比較貼切。”洛洋的目光透過球拍的網格,丈量著對面的一棟在建高樓。“只有這樣,我才能從案子里解脫出來,平平穩穩地把生活繼續下去。當然,即便如此,生活也不一定就能如我所愿。”

一時興起的話題意外讓洛洋情緒低落,蘇琪始料不及,她趕忙問道:“對了,你判過這么多的案子,最讓你得意的是哪個?說不定我還在新聞里看過呢!”

其實蘇琪轉移話題的套路并不高明,但洛洋對她的善解人意還是有幾分感激。更何況,工作狂洛洋最大的成就感確確實實就是自己在庭審中的那些精彩瞬間。洛洋從來沒和別人這樣談論過工作,在單位,說得太多只是招忌,在家里,自己還沒開口就被葉萍打斷,畢竟她生在法官之家,從小到大已經聽膩了法庭上的那點兒事兒。于是他只能將這些埋在自己的肚子里,夜深人靜供自己反芻。現在,他終于可以毫無顧忌、暢所欲言。

滔滔不絕,任時光流逝,直到西邊紅霞滿天。

這注定是一個讓洛洋難忘的晚上,梅嶺客舍背靠珞珈山,面朝東湖,臨湖一側的套間都帶有寬敞的露臺。一張茶幾,兩把躺椅,可賞夕陽,可觀日出,是在大城市里難有的奢侈。穿著睡衣的洛洋,站在露臺上看著對面沉寂的湖水,看著星空在湖面的倒影上繪出自己的倒影。

我是在做夢嗎?洛洋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陷入了一場迷夢,不然為什么會突然覺得白天還在乎的一切,加起來都比不上此間片刻的安寧?輕緩的腳步聲傳入洛洋的耳中,他卻沒有立刻回頭。他害怕,害怕這一回頭,夢就會醒,自己又會坐到那個既愛又怕的審判席,又會面對那個既愛又恨的妻子……

蘇琪從身后抱住他,緊貼在他的背上,打消了他所有的惶恐。他多想留住此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卻又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抱緊她,親吻她。可不識相的時鐘,卻在給這魔幻的時光分分秒秒地倒數。

然而,即將到了的不過就是明天而已。明天,還重要嗎?

五、不如不見

對一個人心懷愧疚比對一個人心懷怨恨還要痛苦。洛洋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這段時間里,洛洋對待葉萍的態度比過去要溫和了許多,甚至也不再排斥她的一些親昵舉動,這讓葉萍的喜悅溢于言表。可每當看到她如此歡喜,洛洋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洛洋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和蘇琪的關系走到這一步,算不算一種報復性的出軌?可每次洛洋得出的答案都驚人一致:不是。

即便他和蘇琪已經跨越了男女間那最后一道防線,但他仍不愿意將兩人的關系歸為婚外戀。在他看來,蘇琪是他的靈魂伴侶,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不是因為蘇琪多么優秀,而是因為,這就是緣分。他因她而完整。

最讓洛洋意外的是,蘇琪并沒有給自己提過任何要求,一切還是一如往常。閑暇時上上微信,得空時喝喝咖啡,更不是每次見面都要發生點兒什么,通常只是倚靠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到了時間便揮手告別。然而,蘇琪越是這樣坦然處之,洛洋越是惴惴不安,總覺得自己欠了蘇琪什么。有一次路過商場,洛洋想起從沒給她送過禮物,提出給她買個并不昂貴的包,她竟毫不猶豫地拒絕,并笑著示意他下不為例。

自覺配不上一個女人對你的好,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不安的嗎?

這一天,洛洋和蘇琪又來到平常見面的那家咖啡館,一起逗貓為樂。因為蘇琪出差,兩人一周未見,本以為這久違的午后時光又會在甜蜜慵懶中度過,可洛洋卻在無意間瞥到角落里那張熟悉的面孔。說是熟悉,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直到對方嘴角泛起一絲毫無暖意的微笑。

韓冬!這個人居然就是當年那個大學生韓冬!

五年時光過去,他已經成年,體格健碩了許多,五官也開闊了許多,還時髦地留著細碎的山羊胡子,如果不是剛才那熟悉的微笑,洛洋幾乎認不出來。

“怎么了?”蘇琪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

洛洋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韓冬竟離座走了過來,微微一躬身,伸手道:“你好,洛法官,真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

洛洋并沒有伸手回應,而是下意識看了一眼蘇琪。韓冬順著洛洋的目光看過去:“這位女士是你朋友?”他轉向蘇琪,“你好,我叫韓冬,要不是當年洛法官替我主持正義,我可能早就被冤死了。”

洛洋站起身:“我只是依據證據做出判決,至于你有冤沒冤……天知道。”

離開咖啡館,洛洋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都沒意識到自己正走向何方。蘇琪不言不語地跟在他身后。

其實,這并不是當年的判決后,洛洋第一次因韓冬而郁悶。最近一次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網站上播放了他的專訪。畢業不久的他已經是一家直播平臺的老板,即將籌措上市,是網絡上萬人追捧的青年才俊,大學生創業的典范。專訪的后半段也提到了案子,韓冬把這當做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幾乎聲淚俱下地悔過一番,讓洛洋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你和這個人之間,沒有那么簡單吧?”蘇琪終于忍不住問。

洛洋點頭:“如果我說今天是我第二次見他本人,你信嗎?”

“可看他的樣子,好像跟你很熟,而且有種敵意。”

蘇琪早就是他無話不談的對象,至今為止,洛洋僅僅向蘇琪隱瞞了兩件事,一件是葉萍和胡愷,另一件就是這樁案子。他們所代表的,都是自己最不愿面對的東西。洛洋長嘆一口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蘇琪一吐為快。于是,洛洋將當年顧明河被殺案的來龍去脈完完整整敘述了一遍,只是隱去了與胡愷的私人恩怨。

當洛洋說到韓冬的可怖笑容時,蘇琪已經臉色鐵青,說到洗手間里自己喝斥韓冬的那一段,她的身子已經有些顫抖。一小時前,在現實生活中遇到韓冬這樣的殺人犯,有誰能不后怕呢?洛洋停下腳步,手放到蘇琪的雙肩上,安慰道:“放心吧,事情都過去了,他還敢把我怎么樣啊?”

誰知道,蘇琪介意的并不是這個。“你明知道他是兇手,還放過了他?”

“不是我放過,是法律,是證據。其實,所謂的‘我知道他是兇手,在法律上只是個偽命題。我坐在審判席上,看到的只是控辯雙方提供的證據和材料。我們誰都沒辦法還原事實真相,沒辦法確認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兇手。既然無法追求實體正義的百分百精準,最起碼,我們還能保證百分百的程序正義。”

“可他畢竟殺了一個人!”蘇琪有些激動,“他的親人,他的朋友,難道會接受這些說法?”

洛洋腦海中一下子閃過了那天在中院門口,顧明河家人在記者包圍下哭倒在地的情景,那一幕竟還如此清晰!是啊,我這些道理,他們能接受嗎?這個判決,能夠撫平他們心里的創傷嗎?洛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成功地靠這套理論騙過了自己,心態之理所當然,正如他在婚姻上的自欺欺人。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如果他真的是故意殺人,我相信,就算他能逃脫法律的制裁,老天爺也不會放過他。”

蘇琪橫了他一眼,挖苦道:“虧你還是個法官,指望老天爺主持公道,還要你干嗎?”

不知不覺間,洛洋發現自己居然把蘇琪帶到了中院門口。如果讓有心人看到自己和一個漂亮女人在一起,就是沒事也難免生出什么枝節,更何況……這時,一個久違的聲音居然從中院大門方向傳來:“洛洋!”

今天是什么日子?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見到這些不想見的人?這個人的聲音,自己為什么又會記得這么清楚?洛洋咬著牙回過頭去,看到小跑過來的胡愷。

跑到跟前,胡愷才注意到洛洋身邊的蘇琪,猶豫了一下。蘇琪也意識到了這是什么地方,趕忙說:“洛法官,您有事就先忙吧,我改天再來叨擾。”

洛洋“嗯”了一聲,端端正正地點點頭。見蘇琪走遠,洛洋才沉下臉來,冷冷看了胡愷一眼,自顧自地往里面走。

“洛洋!”胡愷焦急地拉住他,“沒有急事,我也沒臉來見你,你好歹先聽我說完行嗎?”

“你居然來單位堵我?”洛洋瞪了一眼抓著自己胳膊的那只手,胡愷連忙松開。

“你屏蔽了我所有的聯系方式,我只有來這里等你。”胡愷怕洛洋馬上又要走,慌忙從包里取出一沓材料,從中抽出一張網頁新聞的打印件,“你還記得他嗎?”

那是一則警方的案情通報——前天,一名二十三歲的男子從高樓墜下身亡,根據現場情況分析,應為自殺。男子的名字是黃松,當年那個突然改變了證詞,證實顧明河威脅要殺了韓冬的大學生。“記得,那個證人。”

“你記得就好,老實說,你當年就沒有懷疑過他嗎?”

洛洋眉間一蹙:“你到底什么意思?現在把這樁陳年舊案翻出來,想干嗎?”

“我覺得,有人在針對跟當年案子有關的人。黃松年紀輕輕,突然跳樓自殺,你不覺得奇怪嗎?”

“你是不是想說,他是被謀殺的?”洛洋語帶輕諷,不以為然。

“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出事,我就不會來了。韓冬的辯護律師殷利來,五個月前酒后昏迷,淹死在自己家的浴缸里,你不知道?”

洛洋搖搖頭:“你懷疑他們的死都不單純,可……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韓冬。”胡愷臉上再現老刑警的篤定,毫不遲疑地說出了答案。

“這說不通。這兩個人是幫過他的人,他有什么理由這樣做?”

“是幫過他的人,更是知道他秘密的人。”

洛洋開始有些相信胡愷的分析了,但作為法官,他不能認可這樣的猜測。

胡愷繼續說:“我確實不知道為什么他今時今日才突然動了殺心,或許這兩人勒索他,他的公司就要上市了,他不能承擔任何風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或許和當年一樣,他本來就是個魔鬼,魔鬼殺人不需要理由。你最近一定要小心點兒,你和……和葉萍都要小心。”

“晚了,我剛見過他。”一股寒意涌上心頭,今天見到韓冬,或許真的不是巧合。洛洋突然有點兒心慌,既擔心自己,更擔心已經被韓冬看到的蘇琪。

“我現在就去黃松的老家荊山,看能不能靠公安的關系找到點兒有用的線索。你務必小心!”那個雷厲風行的胡愷又回來了,說干就干,仿佛什么也難不倒他。

“你一直在等今天,對嗎?”

胡愷點點頭:“實話說,五年了,我差點兒就要放棄了。”

六、告別昨日

在胡愷看來,這一天實在是他的幸運日,雖然在當地刑警隊一無所獲,卻意外從黃松的母親那兒得到了一封未拆的信件,信封上是黃松的親筆:“胡警官親啟”。

或許是胡愷在當年宣判后的好幾次勸說,在這孩子的心里留下了善念的種子,或許是他自己一直對當年的偽證耿耿于懷,黃松在信里寫下了當年的真相,并且按上了血手印——為了增加這封信在法律上的可信度。但是,為什么他后來沒有將這封信寄出呢?是再次屈服于威逼利誘嗎?

答案同樣在信封里。信封里有個U盤,是黃松分別與韓冬、殷利來兩人見面與通話的完整錄音,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用黃母的性命與五十萬人民幣這兩個砝碼堵住了他的嘴。

然而,信上所寫的內容,卻帶給胡愷一個新的疑惑,不,應該說是一個五年前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有了新的版本。如第一次警方的筆錄中,黃松并沒有看到顧明河舉起獎杯砸向韓冬,只是斷斷續續地聽見了激烈的爭吵,爭吵的內容也聽不完全。這和他在庭上證明顧明河威脅韓冬繼而動手,根本就是南轅北轍。這封信里,他重新整理了記憶,將聽得最清楚的一句話還原:“這不關他(她)的事,我警告你……”

這句話本身就十分耐人尋味。這里面的他(她)才是真正引爆顧明河的導火索,是韓冬與顧明河沖突升級的真正原因。這人是誰?是他還是她?黃松沒有給出答案,卻讓胡愷回憶起當年在學校里調查時聽到的一些傳聞,有婦之夫顧明河和學校的某位女教師有染,顧妻還曾到學校來鬧事,但這事后來又莫名其妙不了了之。如果韓冬和顧明河的沖突正是為了這個“她”,警方當年最疑惑的兩方動機不就有了一個合理解釋嗎?

胡愷體內的刑警血液被再度點燃,他從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取車,他太清楚自己下一個該去見誰了。剛走到車旁,忽然感到自己身后有動靜,還不等回過頭去,后腦已經挨了一記悶棍,應聲倒地。

胡愷并沒有馬上昏迷,還保留著一絲意識,卻死活睜不開眼睛,手腳更是使不上力。他也清楚,此時萬萬不能睜眼,否則就是將自己陷于死地。他佯做昏迷,感覺到對方正在自己身上快速翻找,那封信被拿走了。胡愷急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閉著眼睛隨手抓一把,竟像是抓到了這個人的衣角,但被對方迅速掙脫了。

突然,停車場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聲瓶子掉地的聲音,隨后便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胡愷無聲地嘆了口氣,整個人終于失去了意識。

自從上次在咖啡館偶遇后,洛洋和蘇琪的約會都由她來選擇較為冷僻的場所。即便是這樣,韓冬依舊陰魂不散,明目張膽地跟蹤,其中有好幾次還是蘇琪先發現了他。離得遠些還好,但凡距離稍近,他就必定要走過來,用帶著殺氣的禮貌挑釁一番。洛洋雖然不知道韓冬跟蹤自己的目的,但毫無疑問,如果韓冬了解到自己和蘇琪的真實關系,拿這個來做文章是遲早的事。偏在此時,蘇琪突然向他宣布了一個如同晴空霹靂的消息。

“我要去美國了。”

“什么?”洛洋一時沒反應過來,“哦,出差嗎?”

“不,這邊的工作我可能要辭掉了,去美國繼續學設計。之前其實一直就在做準備,只是沒來得及告訴你。”

洛洋的腦袋“嗡”的一聲,結結巴巴地問道:“還……回來嗎?”

“不知道,可能學完以后,會全世界到處走走看看吧,畢竟這是我從小的夢想。”

美夢終究是要醒來了嗎?也好,與其將來不知道如何收場,倒不如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憶。可是,她現在提起這件事,真的是要去學習,還是終究發現我們的關系沒有希望,找一個借口離開?正當洛洋心神動蕩的時候,蘇琪微紅著臉,毫無征兆地問了一句:“你來嗎?”

“嗖”的一聲,一支尖細而鋒利的箭,毫無聲息地射入洛洋的心窩。“我……”

“算了,我這問的什么傻問題啊!”蘇琪莞爾一笑,故作輕松地邁著小跳步走在前面。

可蘇琪并不知道,這個傻問題,卻讓洛洋醍醐灌頂般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原來還有另一種可能。

洛洋正式跟葉萍提出離婚時,她像是對這個局面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你就沒想過,當年你二話不說打跑了胡愷,可其實我們……”

“這已經不重要了。”洛洋搖頭道,“你別誤會,我現在并不恨你。一直以來,我厭惡的都是自己,只是碰巧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把這種厭惡轉嫁到你身上的理由,如果非要說抱歉,那也是我。”

“你在外面有人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一個男人如果突然姿態變得很低,只能是他確實做了心里有愧的事。

洛洋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瘋了?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這樣會毀了自己!”

“毀了哪個我?”洛洋反問。

葉萍愣住了,忽然覺得看不懂眼前的人。

“葉萍,其實你比誰都清楚,我們的心都走進了死胡同。放手,我們都能解脫,我們都還有迎接新生活的可能。這些年,你難道還沒委屈夠嗎?房子、車子、股票,我都不要,你還年輕,找一個別像我這么自私的人,你的人生完全可以煥然一新。”

葉萍知道洛洋是那種一旦決定,便是懸崖也不勒馬的人。“你什么都不要,她怎么辦?”

洛洋稍微收斂了一下嘴角那撇自信的微笑,不想說出那個此刻會傷人的答案。

如果說家庭危機在悄無聲息中得到了和平解決,那么洛洋遞給中院的那封辭職信,無異于平地一聲起驚雷。有人說他心里過不了競爭上崗失敗的那道坎兒,有人說肯定是有大律師事務所高薪聘用,也有人說他瘋了。

院長找他談話,希望他不要有思想包袱,要相信組織。洛洋表示,自己中規中矩活了半輩子,在審判席上打拼了半輩子,可他和他身邊的人并沒有因此而快樂,現在他只是累了,想換一種生活。

走出中院時,洛洋駐足良久。說自己對這里毫無留戀那一定是假的,但這個他拋灑過熱血的地方,卻也占去了他的半生,那些最好的年華。如今,也該為自己活了。世界那么大,去看看吧,更不用說身邊還有一個世上最知他懂他的紅顏知己。想到這里,洛洋突然覺得這一切的舍,都是值得的。

東湖岸邊,洛洋鄭重其事地向蘇琪宣布:“我離婚了,工作也辭了。等手續辦完了,我們去周游世界。”

蘇琪嘴唇微微張開,目不轉睛地看著洛洋。

“怎么了?不相信?”

蘇琪尷尬地笑了笑:“不,突然覺得自己一句任性的話,卻讓你犧牲這么多,罪過可大了。”

“犧牲?是有點兒。我好歹是個副庭長呢,他們都覺得我瘋了。”

“真的就是為了我那一句話?你就不怕我是隨口說說?你放棄了十幾年打拼出來的基礎,萬一……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呢?”

洛洋在她鼻尖上觸碰般一吻:“那你不如殺了我算了。”

忽然,洛洋的手機響起,是胡愷的來電。他看了眼蘇琪,猶豫了一下,轉身走開兩步后接通。電話那頭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是洛洋先生嗎?我是荊山市同濟醫院外科室的護士。”

洛洋有了不好的預感:“出什么事了?”

“你的朋友胡愷受了重傷,他清醒的時候,留下了你的號碼,還留給你一樣東西,他特別交代說,這是什么案子的重要證物……”

掛斷電話,洛洋一臉嚴肅:“還記得我說過的韓冬那個案子嗎?”

蘇琪點點頭。

“那天來找我的那個警察,他找到了一些案件的線索,可以證明韓冬當年是故意殺人,我必須……”洛洋哽住了,面對如此重磅的信息,他也需要消化時間。

“你都辭職了,還管這事干嗎?”

“就算我不是法官了,可當年是我審的案子,我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可你會有危險的!那個什么韓冬,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別擔心,我確認了證物以后,該報警會報警,不會亂來的。”

“報警?有用嗎?事到如今,你還相信這一套?”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判決有時會出錯,法律有時也會出錯,一旦出錯了,對善良的人們就是二次傷害。這個我深有體會。但是,只有經過審判的真相,只有公之于眾的判決,才能還人們真正的清白,真正的公道。是的,我相信。哪怕我今天辭職了,我還是相信。”

七、真相誅心

頭上纏滿紗布的胡愷躺在病床上,靠氧氣瓶維持著穩定的呼吸和心率。醫生說他并無性命之憂,但昏迷前交代的那幾句話卻耗盡了他的精力。洛洋看著醫生遞到他手上的U盤和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倒倒寫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這不關他(她)的事,我警告你”,第二句是“顧妻住在六和路109號3棟502”。

當年的案卷也在洛洋的腦海里打轉過無數次,他對每個細節的熟悉程度不輸胡愷。第一句話,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應該才是顧明河和韓冬沖突時所說的話。兩人的爭斗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是韓冬拿某個人威脅了顧明河。第二句話他卻不太明白,為什么這個時候扯上了當年在庭審時都沒有出現過的顧妻?她掌握著什么重要信息嗎?但洛洋相信胡愷作為刑警的能力,他既然把目標指向了顧妻,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重要的是,有人襲擊了胡愷,這個人如果是韓冬,那么自己必須爭分奪秒了。

在回江城去見顧妻的路上,洛洋用車載接口直接播放了U盤的內容。天啊!胡愷說的居然是對的,按照這些錄音內容推論,殷利來和黃松的死絕不是什么意外。韓冬真的是瘋了!

兩個小時后,他的車停在六和路109號銀棕櫚小區,這是老城區里數得上的優質樓盤,當年顧妻放棄上訴的機會,換來了韓冬在附帶民事訴訟中的巨額賠償,就是這里嗎?洛洋慶幸身上的工作證還沒上交,壯著膽子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個穿著得體的中年婦人,身上還透著些許書卷氣:“你找誰?”

洛洋亮出工作證:“我是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姓洛,最近院里在梳理過去的案卷,關于顧明河的案子有幾個疑點,過來請教一下。”

顧妻猶豫了片刻,還是請洛洋進了門。洛洋環顧四周,發現客廳茶幾上居然還擺著一張顧明河與妻子的合影,這讓他非常意外。顧妻顯然并不太懂法律程序,一邊倒茶一邊問:“案子過了這么久,法院還要查什么?”

“不是查,是梳理,好歸檔分類。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冒犯,顧老師生前是不是和一個女同事有……曖昧關系?對不起,你別誤會,因為證詞里提過這個情節,我們只是核實一下。”

顧妻低頭沉思良久,終于開口:“你們都弄錯了,不是同事,是個女學生,是為了給他和學校留面子,才含糊其辭。”

“女學生?”洛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生叫什么名字?”

“魏瑾,據說是個不太合群,不太起眼的學生。”

“現在還有她的消息嗎?”

顧妻“哼”了一聲:“你覺得我會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嗎?”

“你是怎么發現他們的關系的?”

“她在借書卡上給老顧寫了些四六不著的話,他當寶貝一樣留著。學校本來不知道,是我一氣之下去學校找領導鬧,這才傳開了。不過,除了我,還真沒人知道這個女孩兒到底是誰。他跪著求我,讓我不要毀了她一輩子……哈哈,”顧妻笑得凄涼,“后來他走了,我又何必違背一個死人的意愿?可是,這些和案子有關系嗎?”

我不管你怎么查,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真有什么事,我……

洛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當年你為什么選擇不上訴?”

顧妻側過臉去,看著客廳里的鏡框:“對方律師找到了我,說如果我上訴,老顧的事兒就會曝光,他死后也落不下好名聲。而且,我問過檢察官,那個法官很有權威,他做的判決,沒有新證據,上訴贏面很小。與其我們所有人跟著丟臉,倒不如為自己和孩子多想想吧!”

聽到急促的敲門聲,蘇琪在貓眼里確認了一下,才給洛洋開了門。“這么晚,你怎么過來了?”

洛洋興奮地展示手上的U盤:“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想聽聽嗎?”

不等蘇琪回答,洛洋就把U盤插上了蘇琪的電腦,兩人坐在電腦前,一段段聽下去。

韓冬的聲音——“黃松,你想清楚,是你自己親口在法庭上說,聽到他想殺我,看到他襲擊我,現在說出真相,你一樣有偽證罪,你坐牢了,你媽怎么辦?”

殷利來的聲音——“你不要被那個警察給迷惑了,這個世界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不是你把錢退給他就能了事的……”

“既然他有這樣的證據,為什么不交給警察?”蘇琪問。

“估計最后還是屈服了吧。”洛洋嘆了口氣。

蘇琪雙手環抱胸前,冷冷道:“那他死得并不算冤。”

洛洋沒有留意蘇琪的語氣,他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還有一份黃松按過手印的自白書,被襲擊胡愷的人拿走了。”

“這個東西很重要嗎?”

“很重要。錄音作為單一證據,效力有限,如果有這個相互印證,就完全不同了。還有那個女學生,之前她的身份一直沒有曝光。就是為了她,顧明河才與韓冬發生沖突,這對于警方查清真相很關鍵。我明天去公安局之前,要先去學校搜集一下她的信息。”

蘇琪忽然抱住洛洋:“我不管你怎么查,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真有什么事,我……”

接下來的話,她沒有說出口,而是吻上了洛洋的嘴唇……

第二天一早洛洋出門的時候,蘇琪睡得還很沉。

驅車去學校的路上,洛洋正巧經過江城大學的老校區,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那棟案發的老樓。年初聽新聞里說,為了給市政工程讓道,學校已經搬到了新校區,老校區的房子都將拆除,自然也包括那老舊的圖書館。這里承載過多少人的記憶,牽掛著多少份不舍。可萬物更替,該去的總是要去,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車載電話顯示有蘇琪的來電,他隨手接通:“怎么了?走時還是吵醒你了?”

“洛洋!洛洋!救我!”

“蘇琪!你怎么了?!蘇琪!”

“是他!他來找你……”蘇琪的聲音戛然而止,電話掛斷。

洛洋一個急剎車,冒著撞車的危險把車停到路邊,立刻給蘇琪回撥過去,忙音。接著,他的手機接到一條隱藏了發信人號碼的短信——“如果想救她,晚上8點來見我,你知道是什么地方,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韓冬!他居然綁架了蘇琪!

一瞬間,洛洋腦中閃過了報警的念頭,可又馬上放棄。那是蘇琪,那是他冒不起的風險。時間是晚上8點,他要的是什么也不言而喻。可是,我憑什么知道是什么地方?洛洋只能循著唯一的線索,挨個兒前往他和蘇琪曾被韓冬撞見過的地點,他也知道這種做法實在很蠢,可是,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咖啡館,湖邊,公園……這些地方一圈跑下來,已經是下午五點。洛洋癱坐在車旁,幾近絕望。

他在審判席上審理過不計其數的大案,那張椅子也賜予了他俯瞰一切的上帝視角。他無數次在心里嘲笑犯罪分子的愚蠢,嘆息原告們喪失理智后被感情左右。然而此時此刻,事情發生到他自己身上,那些知識、那些經驗、那些閱歷,竟一樣也用不上。他今天才感受到,原來成為一個案件中的當事人,竟是這樣的無助。

眼睜睜看著太陽漸漸西垂,夜幕奪走了天邊的最后一抹光彩。我到底漏掉了什么?那個我應該知道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洛洋腦海里又出現了法庭上韓冬那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笑容穿透法庭的天花板,穿過時間的縫隙,出現在殷利來溺斃的浴缸前,黃松墜下高樓的身影背后,胡愷倒地的車旁……他忽然意識到,不能用自己的邏輯想問題,而要用韓冬的邏輯。對于韓冬而言,他最得意的而又與自己有交集的地方是哪里呢?

法庭?他沒那么大膽子,也不可能做得到。忽然,洛洋想到,交集一定意味著他們見面嗎?他和韓冬究竟是為了什么因緣才會有交集?于是,這一切的源頭,那出悲劇的真正舞臺,終于在記憶里重見天日。

江城大學舊址的外墻上,密密麻麻地涂滿了“拆”字,院內遍地都是搬遷時留下的雜物。七點半,保安老頭兒最后一次打著手電巡視一圈之后,便拎著酒瓶不知所蹤。

圖書館里,黑壓壓的走廊被穿過窗簾的幾縷月光勾勒出慘白的輪廓,最輕微的腳步聲也清晰可聞。洛洋推開當年案發的一樓圖書室的大門,巨大的“咯吱”聲在整棟樓里回蕩。借著昏暗的月光,他發現這里除了圖書已經搬空,書桌、書架等擺設的位置依然和當年看到的現場照片一模一樣。最離奇的是,書桌上居然還有和當年一樣的獎杯與美工刀。

突然,一股強光迎面而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嘖嘖嘆道:“居然真的是你,洛法官。”

居然真的是韓冬!洛洋惦記著蘇琪的安危,以至于沒有聽出韓冬這句話背后的意義。“她在哪兒?”

“誰?”

“別給我裝糊涂!你把她藏哪兒了?”洛洋大吼。

韓冬冷笑一聲:“真不愧是搞法律的,這就給我上套了?你在錄音?”

洛洋一分一秒都不想陪韓冬玩游戲,直接從口袋里掏出U盤:“你要的東西就在這兒,她在哪兒?”

見到U盤,韓冬也不再掩飾,從地下拎起一個雙肩包,拉開拉鏈向洛洋展示,里面裝滿了人民幣。隨后,他一把將包扔了過來。洛洋一腳將錢踢開:“誰要你的錢?她在哪兒?蘇琪在哪兒?”

“你他媽少給我玩花樣!”韓冬暴跳如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如果你不把東西給我,我保證今天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

U盤是洛洋手里唯一的籌碼,一旦給出去就不可挽回。但如果不給,他還能怎么辦?洛洋猶豫再三,還是把U盤扔給了韓冬。“現在可以放了她吧?”

韓冬滿腦子只有U盤,不回答洛洋,而是用轉接器將U盤插在了手機上。隨著屏幕亮起,韓冬的表情越來越憤怒。“你耍我?這里面是空的!”

“什么?!”洛洋大吃一驚,“不可能是空的,我昨晚還聽過!”

不等洛洋走近確認,韓冬竟直接撲了過來,一腳踢在洛洋的小腹上。洛洋腹痛如絞,連退了好幾步。韓冬已經不相信對方的任何解釋,抄起一把椅子砸在洛洋的背上,猙獰地狂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都是喂不飽的狼,都把我當傻子。行啊,那你們就都下地獄去吧!”

洛洋聽明白了韓冬的話,忍痛問道:“殷利來和黃松都是你殺的?”

“這都要怪你啊!我以為敲詐我的人是他們倆中的一個,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誰知道居然是你,鐵面無私的大法官!”

“胡說!我什么時候敲詐你?”

“別裝了!不是你敲詐我還能是誰?躺在醫院的那個警察?哈哈!知道這事的人只有四個,兩死一昏迷,除了你,還能是誰?”

洛洋完全聽糊涂了。有人敲詐韓冬?不是自己,那還能有誰?

“本來我擔心你會留拷貝,真的打算拿錢喂飽你。可你太貪心了,我現在覺得讓你死才是最好的選擇。”韓冬從桌上抄起了那把美工刀。

洛洋意識到此刻絕不是厘清事實的時候,而是真刀真槍性命相搏,不等韓冬進攻,自己就撞了上去,趁著他重心不穩奮力奪刀。兩人扭打在一起,一個為滅口,一個為救命,頭撞、撕咬,無所不用其極。

韓冬到底年輕,他抓住洛洋氣力不濟的一個機會,一刀刺中了他的左肋,洛洋“啊”的一聲,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一步步后退,直到腰部頂在了韓冬取刀的桌上。韓冬氣喘吁吁:“我說過,今天只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去。對了,你想知道五年前你背后的那張桌子旁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嗎?”

“你拿一個人要挾了顧明河,激怒他攻擊你,你這是挑唆性防衛。”

“哈哈,你錯了,他沒有攻擊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攻擊我。”

“他沒攻擊你?那怎么桌子會被砸了一角?”

“那是我砸的啊,笨蛋。我本來指望他能攻擊我,可這老家伙那么暴躁的脾氣,居然真的怕我傷害了他那個小情人,舉起獎杯后居然就定住了,我好失望你知道嗎?”韓冬發出刺耳的近乎癲狂的笑聲,“于是,我不管那么多,直接一刀扎進了他的心臟,就像這樣。”

“就因為抓你作弊這種不值一提的理由,你就要殺人?”

“這不是不值一提!我就一道題不會做,我一時忍不住翻了書,他居然就舉報我,不管我怎么懇求他,他還是在所有人面前毀了我的完美。這他媽不是不值一提!”

“你瘋了,我真后悔當時放過了你。”

“你放過了我?我沒聽錯吧,洛法官?明明是我自己夠聰明好嗎?我殺了顧明河以后,用衣服包著手,拿獎杯砸破了桌子角。我當時就知道,這會成為對檢方的致命一擊!其實,我心里很期待上法庭的,如果能從法律手上逃脫,如果這樣的事我都能做到,我的人生從此之后將無往不利!”韓冬舉起了刀,“你看,現在也是,你輸給我了,法官輸給我了。到了底下,一定記得托夢給我。”

“等等,我還有件事情不清楚,你不妨讓我死個明白。”

韓冬得意地允諾:“問吧,我對要死的人最誠實。”

洛洋雙手放到身后,緩緩撐起身體:“顧明河的情人是誰只有他老婆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我還以為法官有什么高論,居然是這么個蠢問題。告訴你吧,其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情人是誰,我只是知道有這件事,我詐他而已。”

洛洋心里一陣苦澀,瘋子的思維,正常人果然不能明白。

韓冬陰惻惻地說:“好了,你什么都知道了,可以放心去死了吧!”

正當韓冬的刀尖快刺到洛洋的心臟時,洛洋手中的獎杯卻更快地、重重地砸在了韓冬的頭上。這一次,獎杯是真的砸下去了,遲來了整整五年。

韓冬一聲沒吭倒在地上,鮮血浸透了頭發,染紅了地面。洛洋本已精疲力竭,卻忽然想到一個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跌跌撞撞撲到韓冬身邊,搖晃著他的身體:“不,你不能死!蘇琪呢?蘇琪在哪兒?”

尸體已經無法回答任何問題,洛洋卻依然將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神無法再支撐肉體,仰面而倒。他看著昏暗的天花板,真切感受到傷口流出的血液一點點帶走他的體溫。他想哭,卻不是因為自己。

一旁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一個人影背對著月光從窗簾后緩緩走來,那是洛洋熟悉的身影,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琪?”

蘇琪緩緩從韓冬的尸體旁撿起了美工刀,走到洛洋身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蘇琪此刻的眼神,他前所未見,卻又似曾相識。這種眼神,他在法庭上不止一次地領會過,那是對法律的失望,是對復仇的渴望。這種眼神,居然出現在自己最愛的女人臉上。

洛洋就是再執迷,此刻也猜到了那可怕的,比利刃更誅心的真相,但偏偏口中又叫不出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

八、我叫蘇琪

“法律判他無罪,那他就是無罪的,你必須接受判決結果!”當高高在上的法官站在審判席上義正詞嚴地說出這句話時,魏瑾的世界才真正崩塌了。

必須接受?我為什么必須接受?接受什么?接受他應該去死?魏瑾呆呆地坐在旁聽席上,無論周圍如何爭吵喧鬧,卻只聽得見自己憋在心口的那聲慟哭。法律本該是無助者所能依賴的最后一道防線,此時,卻變成了最無情致命的一刀。

魏瑾是個愛看書的女孩兒。總是一身刻板裝束的她留著平直的短發,戴著高度近視的眼鏡,沒有人會在意她本來的容貌究竟是美是丑。她成績一般般,體育一般般,相貌“一般般”,不愛說話,不愛扎堆,總是獨自一頭扎進圖書館里。同齡的女孩兒不愿意搭理不講穿戴、不聊明星八卦的她,男孩兒們則更愿意把精力放在漂亮的女孩兒身上。她就是那種典型的,會被大家遺忘的同學。

魏瑾由媽媽獨自帶大,對男孩兒們總有一種既被吸引又防備的復雜心態。班上有個男孩兒曾在同學們的慫恿下“追求”她,那個男孩兒成績好,模樣帥,她心里并不排斥。可當已經鼓足勇氣的她發現這其實是一場惡作劇時,得到的只是加倍的心痛。幾天后,魏瑾摘掉眼鏡,戴上美瞳,再次出現在男孩兒面前。他當場傻眼了,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而她從那以后再沒有理過他。

魏瑾從此更加遠離人群,圖書館成了她最好的避風港。可之前的事情卻仍有后續,那個瘋狂迷戀她的男孩兒有個社會上的女朋友,三五邀伴來到圖書館向她興師問罪。她無論怎么解釋都沒用,被抓住頭發逼到了墻角,呼救換來的只是響亮的耳光。

是那個相貌兇惡的顧老師大吼一聲趕走了她們,就像一只憤怒的獅子。

顧老師是個很奇怪的人,學生們不喜歡他,老師們似乎也不喜歡他。他較真、暴躁、認死理,和這個世界好像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有時又安靜、溫和、有愛心,給流浪貓洗澡、喂食后,坐在圖書館外的長椅上看泰戈爾的詩是魏瑾常常見到的畫面。

有一天,魏瑾的小女孩兒心性爆發,在借書卡的背面引用了一句泰戈爾的名言——“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誰知道,竟引來顧老師關于泰戈爾的長篇大論,從《野花》談到了《吉檀迦利》,滿臉赤誠,竟似少年。

就這樣,借書卡成了兩人交流詩歌心得的媒介,漸漸成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話題也從詩歌逐漸觸及人生。半年后的某天夜里,窗外下著大雨,顧明河捧起魏瑾的臉,告訴她:“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是魏瑾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她并不是沒有道德概念,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錯的,但又偏偏不想承認。直到有一天,顧明河的妻子來到學校里大鬧了一番。雖然沒有人想到是她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但她的負罪感卻與日俱增。所以,那天到來的時候,魏瑾并不意外。

為了慶祝顧明河的詩歌研究獲得了一個小獎項,魏瑾買了一個漂亮的獎杯,為了他能堂堂正正擺在案頭,甚至忍住沒有刻上落款。顧明河收下了獎杯,卻言不由衷地告訴她,他從此以后不能再見她,因為他愛他的妻子,他是一個丈夫,他有自己的責任。魏瑾知道他是對的,含淚笑著點點頭,給了他最后的擁抱。

她當時怎么也想不到,那個擁抱,竟是訣別。

要不要替顧明河復仇?這個心魔一直在魏瑾心里盤旋,從每一滴思念與回憶中吸取能量,日益強大。可點燃它的,卻是學校即將搬遷,舊校舍將被拆除的消息。舊校舍,自然也包括那個承載著魏瑾記憶的圖書館,那個顧明河冤魂不散的圖書館。如果它不復存在,又有誰還會記得這一切?記得那個大雨之夜?

判決后的第三年,魏瑾畢業前夕,她做出了決定,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是過去的魏瑾。她花了半年時間,盡可能詳盡地搜集韓冬、殷利來、黃松、胡愷和洛洋這五個人的信息,逐個仔細研究。她第一個窺見的破綻,就是韓、殷、黃這三人脆弱的同盟關系。

魏瑾用一部專門的手機給韓冬發去了第一條敲詐短信——“你殺人的秘密值不值兩百萬?”她斷定,韓冬的懷疑對象,一定會鎖定在另外四個人身上,其中重點就是最了解內幕的殷利來和作偽證的黃松。

殷利來居然死了,這個結果遠超魏瑾的預料,韓冬殺人居然真的毫不手軟。魏瑾欣喜若狂,更加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該如何走。如果這段時間里韓冬不再收到敲詐短信,那么他一定會以為殷利來就是那個人。那就讓他以為吧!那就讓他慶幸吧!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韓冬如果再收到敲詐短信,他會崩潰,他會抓狂,下一個死的,一定是黃松。

一切都將按照她的劇本走下去,但最難打敗的對手卻還沒有著落。那個人不是韓冬,而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法官。

她觀察他,研究他,漸漸了解了這個男人。他工作穩定,無憂無慮,不會為生活奔波,更不缺少社會的尊重。他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妻子對他百依百順,而他滿臉都是那種精英的理所當然的傲慢。別人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在他那里卻不值一哂。所以,他才不懂得痛苦和失去的滋味;所以,他才能說出那么正確而又無情的話。

但日子再久一些,魏瑾解讀出的卻是另一層意思。她發現這個男人無論看起來多么成功,卻幾乎沒有真正笑過。笑容,對他而言只是個工具,而不是真心——這個男人,正在圍城之中,渴望著生活的變化,需要被喚醒。于是,一個完整而精巧的后續計劃就在這個結論中誕生了。

要讓一個人絕望,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讓他感受到希望,落入名為希望的陷阱之中。

此后她不再是魏瑾,而是不久之后即將出現在法官洛洋生命中的紅顏知己蘇琪。她要等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時機。于是,洛洋懊惱地在東湖旁呆坐的那天晚上,她就適時出現在了酒吧里,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洛洋不會知道,從來都不是韓冬跟蹤他,而是蘇琪故意把約會場所定在了韓冬經常出沒的地方。這兩人的遭遇次數,遭遇地點,都只是概率問題而已。每一次見面都是一次惡意的揣測,一次敵意的升級,蘇琪相信,只要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這兩人將生死相搏。這個合適的理由,就是蘇琪自己。

為了確保洛洋能夠為自己不惜性命,她特意編造了出國的故事。男人面對分離,更容易陷入癡迷。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洛洋居然真的為自己離了婚、辭了職,說了和當年顧明河幾乎同樣的話,而且做到了顧明河沒能做到的事。

她也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自私狹隘缺乏勇氣的男人,竟真的為了當年自己判錯的一個案子而甘冒生命危險。蘇琪有些茫然了,這個讓她受到巨大傷害的人,竟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然而,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她沒有任何理由放棄。

她繼續著自己的計劃,靠一個酒瓶落地的聲音,從韓冬手里救下了胡愷,而這個無能的警察總算聰明了一次,將信封和U盤放在了不同的口袋里,成功騙過了慌忙逃走的韓冬。

洛洋將U盤拿到了蘇琪面前,她終于從錄音中得知了當年的真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顧明河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的念頭,就是要保護自己。所以,蘇琪狠下心,拷貝完U盤里的內容后,接著選擇了格式化……

第二天早上,洛洋在她額上一吻之后離開。她睜開眼,躺在床上久久看著天花板,最終還是掏出手機,給洛洋撥打了“求救”電話。緊接著,一條意為“拿蘇琪換證據”的短信發給了洛洋,一條意為“拿證據換百萬”的短信發給了韓冬。

蘇琪自己則早早來到了圖書館,在桌上放了一模一樣的獎杯與美工刀,躲到了厚重的窗簾之后。果然,一個精英法官,一個青年才俊,絲毫沒有意識到雙方其實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本來一兩句話就能解釋清的事,因為兩人之間的敵意和不信任,居然神奇地照著她事先寫好的劇本繼續下去……

九、名為絕望的希望

現在,這個自以為是的法官就在蘇琪的刀下,只要刀尖再降下十公分,這五年來的一切努力,便沒有白費。

“為什么?”洛洋氣息虛弱地問道。

“為什么?難道韓冬剛才說的那些還不夠嗎?”蘇琪冷笑。

洛洋點點頭,眼神中的絕望,像是已能夠承受一切結果。

“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愛上你?”蘇琪搖搖頭,“別傻了,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報仇,那只是和你演戲而已。什么紅顏知己,什么一生相伴,全都是假的,全都是為了今天。”

蘇琪本以為洛洋會害怕地回避自己的目光,卻沒想到他竟是頓悟般地點點頭。

“現在的你,還是那個能左右別人命運的人嗎?你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家庭,也沒有了我……你什么都沒有,你就是一只喪家之犬!你不是高高在上嗎?你不是鐵面無情嗎?你是法官,你現在會判自己正當防衛嗎?你現在能夠體會失去是什么感覺了嗎?”

洛洋仍是點點頭,竟然像是在生死關頭看到了比真相更真的真相,他用尚能動彈的右手抓住了蘇琪的手指:“放過自己吧……”

蘇琪憤怒了,她因這個人的傲慢而憤怒,他的性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間,憑什么還能用這副姿態勸誡別人?蘇琪將刀再次高舉過頭頂,卻瞬間愣住了。

她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淚水就一滴滴不停砸落在洛洋的臉上,和鮮血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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