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國

今天,落座心理咨詢室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一個已在職場退休,很有素養的老太太。通常我接待的老年來訪者,面對我滿面笑容的熱情接待,哪怕是很勉強,也會強作笑顏。但是,此刻這樣很有素養的一位老太太,盡管非常禮貌地向我致謝,卻不肯把一絲笑容給我。如此反常,這是為什么?
我正心下揣摩著,老太太開口了:“您別怪我,我已經好久都不會笑了。孩子們也老是跟我說‘都多長時間沒看見您的笑容了?總這樣下去怎么行?您真得趕緊治治心病了。我也感覺自己繼續這樣下去要出事,所以,今天來就是想請您幫幫我。”
“我從小性格就是爭強好勝的那種,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家里的幾個弟弟妹妹也都非常崇拜我。可是,結婚卻遇上了他,他是家里的獨生子,父母的溺愛和嬌慣,讓他養成了自私、自大的性格缺陷,一點兒也不知道理解別人。”
老太太說了很多家庭瑣事上的紛爭后,長嘆一聲:“唉,從年輕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吵架,吵了一輩子,真的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啊……”
我順勢問道:“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后來我們都有了工作,先是合同工,后來又都經過考試轉正了。當時,我不敢去考試,他還鼓勵我,讓我增加了信心……”老太太回憶起了許多生活往事。
為了引導深入溝通,我再次問道:“這怎么說得上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呢?后來還發生了什么事,讓您不會笑了呢?”
老太太接著說:“他50多歲的時候,停薪留職辦廠子。當時,我也很支持他,但是沒想到就在這時候他開始學壞了。廠子里大多都是女工,很快他就和一個女工混在了一起,而且還讓她懷孕了。這時候,他居然求我,讓我帶那個女人去做人流。也怪我,當時心軟就稀里糊涂地幫了他們。我這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后來,他又開飯店,招了一個外地服務員,一個20出頭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特別會說話,招呼顧客特別有辦法,我也為他慶幸,有這樣的服務員飯店肯定會紅火。于是,我也對這個女孩子很熱情,還讓她住在我們家里。可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和這個女孩子又混在了一起。事情被我發現后,他居然求我讓這個女孩子留下來,說對飯店有好處。我禁不住他的軟磨硬泡,也就默許了。”
說到這里,老太太再次閉上眼睛陷入沉默。
遇到這樣的事情,當時能夠想的開,也共同走過了幾十年風風雨雨,怎么反而到年老時卻為了年輕時候的事情走不出來了呢?想到此,我接過話來:“您說的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現在都過去了?”
“是,這些都過去了,我也對他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做的那些事,我也就不愿意再計較了……”
“年輕的時候不計較了,您的意思是說現在……”
“現在,他病了。”老太太說完頓了一下,看到我詢問的眼神后又繼續說,“兩年前,他被查出惡性腫瘤,手術后要用一種很貴的進口藥,病情才得以控制。”
“您的意思是說現在病情沒有危險了?”
“暫時是沒有危險了,可是他更不學好了。”
“您的意思是說……”
“去年,他認識了一個中年女人。他跟我說是在娛樂活動中認識的,她唱歌,他演奏。一個生病的人,在外面放松一下,緩解心里的煩悶,我也能夠理解。可是,自從認識了這個女人之后,每天不論早晚,他都要往外跑,雖然每次出去他都有不同的理由,但我知道他就是去找那個女人了。他也帶我和這個女人接觸過兩三次,憑著女人的直覺,我知道他們的關系肯定不一般。后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和他提出了離婚,可是他沒有答應。我知道,他離不開我,可是他也管不住自己……”
整個訴說的過程,老太太的聲調都不大,但卻讓人感到她的心很痛。心里有這么多痛的人,臉上哪里看得到笑容呢?
沉靜了片刻,我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來我這兒不是來找同情的,更不是讓我幫您罵他的,您是想讓自己走出來。那您自己思考過嗎,為什么總發生這樣的事情?您的丈夫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就是自私,他甚至說過,我都這樣了,你就別和我計較了行嗎。”老太太憤恨地說道。
“人都有自私之心。一個男人的自私可以有很多種表現,未必一定是去外面找女人,可是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您一再說自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老太太沉靜了許久,在我的引導下開始思索:“難道他變成這樣是與我有關?”
我趁勢問道:“您覺得你們夫妻的心理關系上,誰是強勢的一方?或者說,誰更是心理上的強者?”
“應該是我,我從小就是爭強好勝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從一個農村姑娘一步步擁有現在的成就。就是在他的家里,他們一家人也都很佩服我,他也是很佩服我,只是口服心不服罷了。”老太太重復地說著大家都很佩服她的話。
“您說的很準確,‘口服心不服,您不經意間重復的這句話,正說明了你們夫妻關系存在的問題。”我引導說,“如果一個男人從內心深處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妻子,但是自己卻找不到那種可以讓妻子佩服自己的感覺,您想,他的男子漢尊嚴到哪里去找?”
“您的意思是說,是我這么多年太爭強好勝了,才導致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肯定地說:“是的。而且,您給他的定性是‘不學好,這無異于小辮子攥在您手里。一個短處攥在妻子手里的男人,又怎樣從妻子那里得到真正的尊重呢?是不是就更感覺不到男人的尊嚴了?在這樣的夫妻關系中,您的家里該是怎樣的壓抑,還會有多少溫暖呢?用您自己的話說,不想回這個家,不想見到他,他會怎樣呢?豈不就更不想進這個家,不想見到您了?這樣,他想要的溫暖,他想要的尊嚴,要到哪里去找呢?再有,您一再說他‘死豬不怕開水燙,那他怎么可能還會迷途知返呢?”
老太太有所領悟:“要想讓他改變,我以后就不能太要強了,也不要再和他糾結這件事了,是嗎?”
我表示支持:“多些寬容、多些溫情、多些示弱,在心理上、行為上、言語上,把自己當成一個需要丈夫關心和照顧的女人。您做出改變,他自然而然也會有所改變。”
老太太又有所猶疑:“明明是他背叛了婚姻,是他給我制造了痛苦的深淵,我還要從改變自己做起,這樣,我是不是太虧了?”
“這么多年,您的心也在痛苦中。”我表示理解,“但是,您只要讓心靜下來,就不難發現,凡事都是有因果的,是他自己的所作所為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弄成這樣,把自己的晚景弄成這樣,把自己的身體弄成這樣,把自己的婚姻感情弄成這樣。難道您不覺得他才是那個落水的人,才是那個在危險的旋渦中掙扎的人嗎?”
聽到這里,老太太臉上的氣惱變成了悲憫:“也是,他很不幸,他很危險,不論是身體還是生活,都比我更不幸、更危險。您說得不錯,他才是那個苦苦掙扎的人……”
我趁勢說:“你們夫妻之間遠沒有到需要斷情絕義的地步,何況他的掙扎有您的原因,您肯定不忍心看他再沉溺下去,您一定會伸手拉他一把。當然,能不能上岸關鍵靠他的自救。但是,即便您不能拉他上岸,換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您也會發現自己不再委屈,不再痛苦,自己的心先得救了……”
“對,我得先救自己!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
“您能這樣想很好。”我繼續分析說,“其實您之所以一直糾結這件事,從根本上看,是因為不僅他離不開您,您也離不開他,或者說您心里也很依賴他。”
“是的,其實我的心里也是依賴他的。”老太太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平靜了。
我繼續說:“中國有句古話叫作‘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說的是夫妻一場幾十年,即便是一條道上的人,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各走各的。這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學會做獨立的人,學會照顧好自己。這樣彼此少些依賴,心里就會少些糾結,彼此也就會多些自在和自由。這樣,您自己得救的同時,也挽救了他,挽救了你們的晚年生活。您說呢?”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知道該怎樣走出來了。”臨別,久違的笑容終于在老太太臉上重新綻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