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熊

孫子鈞

赫哲族的男孩子，十幾歲就跟大人們學著打獵了。這對于赫哲族的男人從小就不陌生，吃著它們的肉，穿著它們的毛皮，耳濡目染，這概念早已浸入了骨子里。很羨慕大人們在日落時，提著或背著獵物，回到家里時的那份成就感和威風。總是盼著自己快快長大，好像大人們那樣……

盧熱勒哈拉強弩，終于真正成了一個男子漢。

有一天，盧熱勒哈拉強弩拿著獵槍在林中走著，忽覺一個大大的人影從后面罩上來。他驚回頭，卻是一個黑熊立著扭著身子跟在后面。

獨獵的人遇到熊，近距離是很危險的，它一掌下來就能要人命了。熊也很難纏，即便是被打傷了，也不像別的動物那樣驚跑，它會和你拼了命地撕扯。

盧熱勒哈拉強弩本能地端槍拉栓，槍響后，熊仍是張著雙掌向他撲來，盧熱勒哈拉強弩慌忙側過身，用最快的速度往槍膛里放子彈。

等第二槍響的時候，熊已抱住了盧熱勒哈拉強弩，兩個一起倒了下去，滾下山坡。熊肥厚的懷裹著盧熱勒哈拉強弩，盧熱勒哈拉強弩也沒覺得滾著山坡怎么疼，只是喘不過氣來，只感到毛茸茸的熊身上暖乎乎的。

有點天昏地暗了，完了！連最后的絕望也掙扎不動了。

一塊長著青苔的大石塊，攔住了兩個抱在一起的家伙。熊抱著盧熱勒哈拉強弩不動，那親密的樣子像愛著他的情人。盧熱勒哈拉強弩要窒息了，他拼力掙脫出來，本能地掙扎著跑到一邊。

他跑了一段距離，感覺熊不會馬上能追上他，便坐下來盯著它喘息著。

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黏糊糊滿身是血，他的腦袋嗡地一下，這一剎，他一下子沒有支撐地軟了下來，連逃生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這該死的熊是要自己賠命的。

他趴在石頭上，閉上眼睛，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在腦子里快速地過了一遍，也算是見了他們最后一面。

他不動了，再也沒有了任何的欲望，自己的死，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熱勒哈拉強弩還沒有死，其實他并沒有感覺自己身體哪里痛。他突然想這是不是熊身上的血呢？這樣一想，他就一激靈抬起頭，眼睛急急地尋著另一處的熊。

不遠處的熊歪躺在那里，像個安眠的大嬰兒，憨態(tài)很可愛。

大概它抱住盧熱勒哈拉強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否則它懷里的人一定先上西天了。這樣想著，盧熱勒哈拉強弩的心里踏實而安慰了下來。

盧熱勒哈拉強弩受到這一驚嚇，不敢馬上走上前 ，就那么遠遠地看著。

熊俗稱“黑瞎子”，赫哲語叫“瑪夫卡”，意為老頭子。

在赫哲人的傳說中，熊是一對兄妹變成的，在狩獵部落中，至今保留著這樣的習俗：獵獲黑熊后，一般由頭人割其腦袋摘膽，為它做禱告，告訴眾人傷害它不是有意的，然后方可割肉分食，但要把它們的骨骼集中到一塊，恭敬地埋葬掉，以示對那對兄妹的尊敬。

因此，熊在赫哲狩獵部族中，也是圖騰大神之一。

盧熱勒哈拉強弩鎮(zhèn)靜后，還是小心地靠過去，用子彈上了膛的槍桿撥著它，即便它裝死，也能及時地給它補上一槍。他又對它做著幾番挑逗，確認熊真的死了，才將它掀起。熊的身底都是血了。

按照習俗，做著禱告，然后割熊的頭，然后摘它珍貴的膽，熊膽和漢人能換很多的東西，熊肉他是拿不動的。盧熱勒哈拉強弩做完了這些事，天色暗下來了。

由于疲憊和驚嚇，即使現(xiàn)在提著熊頭和熊膽，他也鏗鏘不起來。

又讓盧熱勒哈拉強弩嚇一跳的是，竟有兩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黑熊，圍在他的腳邊轉，阻著他邁開步子。他使勁地驅趕兩個小家伙，可無論如何也驅趕不走。

盧熱勒哈拉強弩一下子明白了，剛才的母熊，一定是它們的媽媽。那兩個小熊仰著脖子，使勁地用嘴去夠著熊頭，發(fā)出的嗚咽，讓盧熱勒哈拉強弩的心哆嗦著。

母熊那時跳出來，一定是以為盧熱勒哈拉強弩要傷害它的兩個孩子，才做著母性的保護。

兩個孩子看著母親的慘狀，那揪心地追著母親的頭親吻和哭泣的情形，讓獵人的一貫冷硬的心，一下子塌落了。盧熱勒哈拉強弩走不動了，他的高大的個子，也仿佛萎縮了下來，手里提著的東西垂落在了地上。

兩個小熊撲上媽媽的頭，一個勁地扒著它們媽媽的臉和眼睛，大概是想讓它們的媽媽睜開眼睛看看它們吧。他的妻子也剛剛生了孩子，小熊的樣子，很像自己的孩子哭著找媽媽的樣子。

盧熱勒哈拉強弩看不下去了，他的心突然生出了一份恐懼，那恐懼讓他顫抖，他以前只把動物當成麻木的畜生，不想它們也和人類有著同樣的情感。

熊孩子對媽媽的痛哭和緊追不舍，讓負疚感襲上他酥軟的心頭。

他想趕快離開這里，踉蹌地緊走著，身后的兩個小熊，仍在哭著它們的媽媽。那聲音刺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在動物面前這樣的懦弱，并抑制不住。

等盧熱勒哈拉強弩走出森林的時候，天色已晚，可他的耳朵里仍是兩個小熊的哀哭，它們?nèi)栽诎侵鴭寢尩难劬Π伞?/p>

盧熱勒哈拉強弩的心，被壓抑得要爆炸了。他突然仰望黑下來的天空，大聲吼了起來。那已老實宿回林子里的鳥兒們，嚇得又胡亂地驚飛了起來。

盧熱勒哈拉強弩喊了一陣之后，略感輕松了一些，不知何為的鳥兒們，也小心地靜默了下來。

他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就那么垂落著，好像是醉了酒而迷失在這里的人。若是今天的記憶能忘掉該多好啊。

“天神啊，快幫幫我，我做不了莫日根（獵人）了。”他突然哭了起來，像一個肚子里裝滿了委屈的孩子。

星星不明白地看著他，月亮也驚愕，遠處傳來了狼嗥。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地站起來，向家的方向摸去，他知道自己什么野獸也戰(zhàn)勝不了了，是那兩個小熊的悲傷戰(zhàn)勝了他。

只因小熊的眼淚和它們悲傷的樣子，讓“莫日根”盧熱勒哈拉強弩，放下了弓箭和獵槍……

選自《民間故事》20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