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抗美援朝”決策分析

★ 　

1950年6月25日，朝鮮內戰爆發。美國政府隨即令美駐遠東海空軍支援韓軍，并操縱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譴責、制裁朝鮮，組建“聯合國軍”參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危在旦夕。在金日成首相請求援救，蘇聯不肯出兵援朝的情況下，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在綜合分析國際、國內形勢后，基于對友好鄰邦朝鮮的國際主義義務、反制美軍入侵朝鮮和臺灣海峽、保衛中國東北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以及為新中國未來發展創造有利環境等考慮，最終獨立自主地作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

一、出兵朝鮮決策前的國際國內局勢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朝鮮半島形成了南北對立的兩個政權。1948年8月，朝鮮南部在美國支持下首先成立了大韓民國，9月朝鮮北部在蘇聯幫助下成立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南北兩個政權都視自身為朝鮮半島唯一的合法政府，且都希望按自己的意愿和方式實現半島的統一。因此，南北之間的小規模軍事沖突不斷，并于1950年6月25日爆發了全面內戰。戰爭初期，朝鮮人民軍攻勢凌厲、勢如破竹，完全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韓軍被朝鮮人民軍打得潰不成軍，基本喪失了抵抗能力。至9月15日，朝鮮人民軍解放了朝鮮半島近90%以上的領土和92%的人口，將韓軍擠壓在慶尚南北道只有1萬平方公里的狹窄地區。*參見張民、張秀娟：《周恩來與抗美援朝戰爭》，5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朝鮮內戰爆發后，美國政府立即于6月27日(東京時間)向駐遠東地區美軍司令麥克阿瑟發布第2號作戰命令，命令其遠東海空軍支援韓軍，向其提供武器彈藥和補給。*[日]陸戰史研究普及會編，高培、潘友新、葉青等譯：《日本人眼中的朝鮮戰爭》，上部，53頁，北京，國防大學出版社，2000。7月1日投入第一批地面部隊，封鎖朝鮮海岸。*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所：《抗美援朝戰爭史》、上卷，61～62頁，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4。同時美國積極爭取聯合國安理會支持，先后在安理會通過了譴責朝鮮的“第82(1950)號決議”、對朝鮮實施緊急制裁的“第83(1950)號決議”“組建聯合國軍的第84(1950)號決議”。*參見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所：《抗美援朝戰爭史》，上卷，65～67頁。最后形成了由16個國家組成的“聯合國軍”前往朝鮮半島支援韓軍，并授權美軍統一指揮作戰，任命麥克阿瑟為“聯合國軍”總司令，美軍占“聯合國軍”總人數的90%*聯合國軍16國是：美國、澳大利亞、比利時、加拿大、哥倫比亞、埃塞俄比亞、法國、希臘、盧森堡、荷蘭、新西蘭、菲律賓、泰國、土耳其、南非、英國。丹麥、印度、意大利、挪威、瑞典提供醫療隊。。朝鮮戰爭由內戰升級為世界性局部戰爭。

9月15日，美軍成功實施仁川登陸，切斷了人民軍戰線及補給線，戰況急轉直下，人民軍腹背受敵，危在旦夕。29日，朝鮮勞動黨中央政治局一致通過以金日成和樸憲永名義致電斯大林求援信，請求蘇聯的直接軍事援助。但蘇聯非但沒有同意給予朝鮮直接軍事援助，而且決定撤出在朝鮮政府和人民軍中的蘇聯顧問，意在極力避免因朝鮮問題同美國發生戰爭。曾陪同周恩來赴蘇聯談判的俄語翻譯師哲回憶斯大林解釋為什么蘇聯不出兵時說：“我們不能正式出現在戰場上，更不能同美國直接對抗，那樣就成了國際問題。”*師哲：《抗美援朝時中蘇朝決策內幕》，載《抗美援朝精神研究》，2014(17)。斯大林讓朝鮮政府直接向中國求助與中國政府協商。10月1日夜，金日成正式向中國提出緊急出兵援助朝鮮的請求。10月3日，朝鮮內務相樸一禹抵達北京，向毛澤東呈交金日成、樸憲永聯合簽名的求援信。*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所：《抗美援朝戰爭史》，上卷， 240頁。

當時，新中國尚有西藏、臺灣及一些島嶼沒有解放，解放臺灣、實現國家統一是新中國的首要目標。另外，中國人民解放軍正在進行大規模精簡整編，節省軍費開支以支持國家建設。*《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編寫組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第4卷，29頁，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1。

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全面分析了國內、國際形勢，認為美海軍第七艦隊已經進入臺灣海峽，有美軍幫助蔣介石的國民黨軍隊，對于沒有海空軍的解放軍來說，越海作戰解放臺灣變得極為困難，同時美軍入朝已經威脅到了我國東北的安全。這些因素迫使中共中央改變了既定方針，作出了“支援朝鮮人民，推遲解放臺灣”的決定。軍事重點由解放臺灣轉變為保衛東北邊防，必要時支援朝鮮人民。中央軍委于7月13日做出《關于保衛東北邊防的決定》，以第38、第39、第40、第42軍及炮兵第1、第2、第8師等部，共25.5萬余人，組成東北邊防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編寫組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第4卷， 178頁。

盡管作出應對部署，但中國政府仍然希望通過努力將戰爭控制在有限范圍內，避免擴大化。為此，中國在與美國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的情況下，采取了兩個舉措，明確警告美國不要越過三八線。*《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編寫組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第4卷， 187頁。一是通過境內外媒體刊登周恩來在國慶一周年講話，表達了“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但是為了和平，從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戰爭。中國人民決不能容忍外國的侵略，也不能聽任帝國主義者對自己的鄰人肆意侵略而置之不理”*《周恩來外交文選》，24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的立場。二是周恩來于9月3日請印度駐華大使向其總統尼赫魯轉達中方公正維護國家主權和國際政治秩序的態度，“美國軍隊正企圖越過三八線，擴大戰爭。美國軍隊果真如此做的話，我們不能坐視不管，我們要管”*《周恩來軍事文選》，第4卷，6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然而美國杜魯門政府認為中國自己的困難一大堆，沒有能力幫助朝鮮，周恩來的“不能坐視不管”只是虛張聲勢罷了。10月7日，美軍地面部隊大舉越過三八線。

二、中共中央作出出兵決策

是否派兵援助朝鮮，是擺在新中國領導人面前的一道難題，中共中央政治局為此連續多次召開會議。從多數人不同意，到大多數人贊成，經過了艱難的抉擇。

(一)反對出兵的原因。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于10月2日至4日下午連續召開了3次，政治軍事最高官員悉數到場列席，會議討論結果卻是，多數同志主張暫不出兵支援朝鮮。*徐焰：《毛澤東與抗美援朝戰爭》，100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6。美國作家大衛·哈伯斯塔姆曾寫道：毛澤東曾經開玩笑地說，中國只有一個半人支持出兵朝鮮，這一個人就是他自己，那半個人是周恩來。*[美]大衛·哈伯斯塔姆，王祖寧、劉寅龍譯：《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283頁，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

林彪不同意出兵，他發言說：“我認為，我國已經打了20多年仗，國內戰爭創傷亟待醫治，部分地區尚未解放，新解放區尚未進行土地改革，元氣沒有恢復。我們建國不久，百廢待興，國力很弱。特別是我們還沒有同美軍較量過。我們出兵參戰，仗打起來是沒有界限的，倘若沒有把握把美軍頂住，反而把戰火引到東北那就糟了。我看還是加強東北邊防為好。”*王天成：《麥克阿瑟與朝鮮戰爭》，73～74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10。這個發言基本代表了不同意出兵者的意見，也反映了中國當時“百廢待興，國力很弱、不宜再戰”的真實境況。“我軍打蔣介石國民黨軍隊是有把握的。美軍有龐大的陸海空軍，有空海軍優勢，有原子彈，還有雄厚的工業基礎。”*王天成：《麥克阿瑟與朝鮮戰爭》，74頁。林彪進一步道出了中美兩軍裝備力量的巨大懸殊，闡述了出兵朝鮮面臨的風險。

政治局討論中反對出兵的意見概括起來有國內、國際兩個層面的因素。國內方面，中國剛剛經歷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國家一窮二白，百廢待興；人民解放軍連續多年征戰，疲憊不堪，急需休整。彭德懷總結：一是戰爭創傷還沒有醫治；二是土地改革工作尚未結束；三是國內的土匪、特務還沒有徹底肅清；四是軍隊的裝備和訓練尚不充分；五是部分軍民有厭戰情緒。*徐焰：《毛澤東與抗美援朝戰爭》，141頁。國際方面：一是中美之間的力量懸殊顯而易見，中國軍隊的裝備和實力遠沒有達到能與美國抗衡的水平；二是新中國與朝鮮沒有簽署同盟條約，中國對朝鮮沒有約定的國際義務；三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在爭取國際社會的認可和支持，希望盡快取締蔣介石政府成為聯合國成員，若與美國開戰，顯然對新中國獲取國際認同、加入聯合國不利。

(二)贊成出兵的主要理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德懷深刻領會了毛澤東的戰略意圖，他認為：“看來這場戰爭是非打不可了。既然這樣，晚打不如早打。如美軍擺在鴨綠江岸和臺灣，它要發動侵略戰爭，隨時都可以找到借口。”*參見張民、張秀娟：《周恩來與抗美援朝戰爭》，122～12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經過毛澤東、周恩來及彭德懷分別闡述，最終，政治局一致通過出兵援朝。*張民、張秀娟：《周恩來與抗美援朝戰爭》，126頁。筆者認為，出兵朝鮮的理由有以下幾個方面。

1.國家安全受到威脅。隨著朝鮮戰爭的爆發，特別是由美國主導的“聯合國軍”參戰后，美國利用己方海空軍的絕對優勢，不僅奪取了朝鮮戰場的控制權，甚至把戰火燃燒到了中朝邊境的中方一側。1950年8月27日上午，美P51飛機及3架蚊式飛機，飛抵鴨綠江右岸臨江城及其附近大栗子車站地區上空，對車站、鐵路線進行掃射。同日，美軍飛機又對這一地區及安東(今丹東)進行了3次掃射。8月29日美空軍再次侵入我國。美軍4架飛機在長甸河口段，向7艘懸掛五星紅旗的漁船俯沖掃射，當場打死1人，擊傷2人。隨后，飛機又飛到寬甸縣繼續掃射中國漁民，造成8人傷亡。*張民、張秀娟：《周恩來與抗美援朝戰爭》，85頁。9月22日，美機分3次對安東市進行轟炸、掃射，炸傷2人，炸毀房屋28間，震壞房瓦300余間。*張民、張秀娟：《周恩來與抗美援朝戰爭》，91頁。期間，美軍艦在公海向中國商船開炮，進行無禮盤查。據朝鮮公開史料：美空軍從1950年8月開始攻擊中國的東北地區，從8月27日-10月25日，共計151次非法越境，實施偵察、轟炸、掃射，殺害了許多中國人民。美海軍也頻繁侵略中國領海，炮擊中國商船等進行挑釁。*[日]陸戰史研究普及會，高培、潘友新、葉青等譯：《日本人眼里的朝鮮戰爭》，上部， 628頁。

美國空軍對侵入中國東北領空也有相關記載：8月27日，美國兩架F-51飛機的駕駛員顯然誤越了邊界而對安東附近的一個共產黨中國的簡易機場進行了掃射。9月22日晚，第98大隊的一架B-29錯誤轟炸了安東的調度場。*[美]勞伯特·弗蘭克·富特雷耳等，空軍黨委條令教材編審小組辦公室譯：《朝鮮戰爭中的美國空軍(1950-1953)》，182頁，內部參考資料，1963。顯然，這些“誤炸”得到美軍的默許，以至于誤炸不斷。華盛頓的一位空軍發言人于11月7日突然宣布：“以前做出的距中國東北邊境三英里的地區為飛行禁區的決定取消，美國飛行員正在鴨綠江中國上空執行任務”。*王天成：《麥克阿瑟與朝鮮戰爭》，47頁。這說明美國以前還半遮半掩，不肯承認轟炸中國，現在已經不屑偽裝，竟公開承認美空軍進入中國領空是執行命令，而不是失誤。無論美國政府承認與否，中國領土遭到美軍轟炸的事實不可否認。美國介入朝鮮戰爭，不僅干涉了朝鮮的內政，也嚴重威脅到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安全，作為朝鮮鄰國的中國必須要捍衛國家利益和國土安全。

2.中朝友誼源遠流長。中朝兩國唇齒相依，友好往來歷史悠遠。特別是20世紀以來，兩黨兩國人民在革命斗爭中患難與共，相互扶持，互利共贏，結下深厚友誼。抗日戰爭結束，蘇聯撤離東北后，國民黨對南滿地區展開了大規模進攻，中共中央東北局于1946年6月提出爭取“以北朝鮮為隱蔽的后方來支援南滿作戰”的方針，經朝鮮政府同意于同年7月在平壤組建東北局駐朝鮮辦事處。*《遼沈決戰》編審小組編：《遼沈決戰》，62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自1946年7月至1949年初的兩年多時間里，朝鮮勞動黨和政府無償贈予和無代價裝運給東北解放區2000多車皮日本侵略軍留下的作戰物資*《遼沈決戰》編審小組編：《遼沈決戰》，629頁。，以支援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特別是在1946年至1947年，國民黨集中優勢兵力進攻南滿期間，東北局征得朝鮮政府同意，先后將1.8萬多名傷病員、家屬、后勤人員撤到朝鮮境內。*《遼沈決戰》編審小組編：《遼沈決戰》，628頁。我東北野戰軍還有3個以朝鮮人為多數的獨立師*[韓]金東吉：《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朝鮮師回朝鮮問題新探》，載《歷史研究》，2006(6)。，他們英勇善戰，為中國的解放戰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毛澤東曾經說過：“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燦爛的五星紅旗上，染有朝鮮革命烈士的鮮血。”*徐焰：《毛澤東與抗美援朝戰爭》，51頁。在中國工農紅軍隊伍里、在抗日前線都有朝鮮籍的干部、戰士，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作曲鄭律成就是他們中優秀的代表。

3.抗擊美國入侵朝鮮、臺灣海峽。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政府在命令美遠東海空軍支援韓軍的同時，令美第七艦隊侵入臺灣海峽，直接阻止了解放軍進攻臺灣，破壞新中國實現統一，這是毛澤東絕對不能接受的。毛澤東在1950年10月4日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強調要打擊美帝國主義的氣焰，他說：我們應該在朝鮮爭取反美勝利，應該給美帝國主義這個世界帝國主義侵略陣營的頭子一個打擊，把它的氣焰壓下去。假如美國真的把朝鮮搞垮了，即使不過鴨綠江，中國的東北也不會有安寧之日。那時，朝鮮、臺灣、越南就是插在中國身上的三把尖刀，如果天下有變，它們就從三個方面向我們進攻，我們就被動了。現在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我們抗美援朝，就是保家衛國。*參見徐焰：《毛澤東與抗美援朝戰爭》，100～102頁。中共中央從抗擊美帝國主義陣營，援助朝鮮人民的解放戰爭，保衛朝鮮人民、中國人民、東方各國人民的長遠利益的目標出發，作出了出兵朝鮮的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