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諸多列傳當中,有一篇特別有意思,叫作《貨殖列傳》,是太史公專門記錄那些做生意發財的人的事跡的。貨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財貨積蓄并經營起來,以便增值生利的意思;也就是我們現在所津津樂道的經商之道。
傳統的儒家思想,對經商是不怎么看得起的。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又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對經商發財、追名逐利透出一種鄙夷的氣息。所以士農工商,經商在古時候,是為人們所鄙視的,是末業。農民在田地里累死累活,商人卻耍耍嘴皮子,低價買高價賣便賺到了大錢,這不是不勞而獲嗎?那什么是正業呢?當然是種地或者是考取功名做士大夫啦!這種正業末業的區分,實際上也體現了政府的意愿:不鼓勵商業。這其中自然有利益權衡之處,因為商人們總是八方奔走,居無定所,不方便政府去管理;而相比之下,農戶總是定居在一處,不四處游蕩,那么管理和稅收等事務就會方便很多。科舉從政就更不用說了。
司馬遷先生卻發現,如果說養家糊口,老老實實地種田、走正道是可以的;但要想發財致富,則“必用奇勝”,得出些奇招。比如書中提到的陶朱公范蠡,協助勾踐打敗吳國后,“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說他退隱江湖,先在齊國,后來又到了宋國的陶邑。“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原來范蠡看中陶是一塊寶地,與諸侯國四通八達,乃物流人流的交通要道,于是在此囤積貨物,與來來往往的人們經商,狠賺了幾筆,“三致千金”,為子孫留下大筆財富。書中還提到了很多冶鐵、曬鹽致富的例子。然而他們都不是靠正業致富,而是搭上了市場經濟這趟快車。
為什么會有市場經濟呢?書中指出:“夫山西饒材、竹、谷、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原來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地理上的不同,比如山西有木材、竹子、玉石,山東產海鮮、食鹽,江南有生姜、水稻、礦產。如果每個地區的人民都干正業,自給自足,沒有多余的產品輸送出去,那么,海邊的人民豈不是吃不到大米了?書中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說是姜太公被分封到齊國的時候,“地舄鹵,人民寡”,齊地多鹽堿地,無法耕種,有限的耕地根本無法養活人民,“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意思是姜太公便讓婦女們潛心鉆研紡織、刺繡技術,并用這些紡織品以及齊國的魚和鹽與內地進行貿易。最終天下人都穿著齊國出產的衣服,前來歸服。由此看來,市場經濟,商品貿易,是不同地區人民互通有無的需要,貿易交流不僅可以讓個人富裕乃至國家強大,還可以讓地盡其利,貨暢其流,讓天下都受益,豈不妙哉!而這一切背后的動力又是什么呢?正是人們的自利自愛之心啊!
原來,自利自愛之心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在人性中根深蒂固了。書中說:“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埶能之榮使。”意思就是自從有文字記載以來,人們就追求自我欲望的滿足。為著自利,人民才紛紛攘攘,忙忙碌碌,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且“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也就是說,人們對自我終不能忘情,即使政府挨家挨戶勸說,也很難讓人們放棄。那么政府應該怎么處理這個問題呢?司馬遷便提出,最好的辦法是“因之”,順應人心這種趨勢而不做干涉。其次“利道之”,就是把握時機對人們的利己之心加以引導,使這股力量為自己所用。因為,正是人們的利己之心,才造就了經濟的繁榮,內陸各國將糧食賣給齊國,難道是憐憫齊國的困境嗎?他們只想著齊國出品的華麗精致的衣服而已;而齊國難道胸懷天下想讓大家都穿上好衣服?也只不過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罷了。正是在這種自利的心理下,海邊的人吃上了大米,內陸人也穿上了好衣服。更重要的是,人們自主進行了勞動分工,你負責制衣,我負責種地,一分工,勞動效率就提高了,物產更豐富了,然后再通過交換,大家就變得更富裕了,豈不是雙贏嗎?
太史公說:“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意思是農民耕種,虞人采木材,工匠做器物,商人輸通財物,這哪里是因為國家頒布了政令來要求才做到的呢?人們竭盡自己的力量,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這就好像是西方大思想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所說的:“人差不多總有機會去獲得他的兄弟們的幫助,然而只是期望從他們的善意去獲得這種幫助,那是徒勞的。但是他如果能激起他們的利己心,使之傾向于他,并向他們表明,正是為了他們本身的利益才去做他所求他們為他要做的事情,那他就很可能達到目的。……我們不能期望從屠夫、釀酒師和面包師的慈善心得到我們的晚餐,而是從他們關懷他們自己的利益去得到。”通過市場交流,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幸福。
儒家思想的最高境界是無己無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司馬遷卻獨辟蹊徑,認為只有勿忘我,才能造就商業的財富神話,“道之所符,而自然驗”,只有遵循市場的規律,自然就有幸福繁榮的人間。他真不愧為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啊!
跨越千年的義利之辨
太史公的《史記》,傳唱千年,不僅是一部優秀的史書,也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而同時,他還關注了許多正史之外的領域,如《平準書》《河渠書》《天官書》《歷書》《貨值列傳》等經濟、地理、歷法、水利多個領域。作為一位中學生,于樂天同學能夠關注《貨值列傳》并寫一篇讀后感而且還能寫得這樣好,實在是難得。
《貨值列傳》是《史記》中被提到的并不多的一篇。在司馬遷所在的漢武帝時代,儒家剛剛被確立為統治思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是儒家的統治力還沒有那么強。如同作者所說,儒家是有著“義利之辨”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是恥于談利的。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后一位,但是社會的運行是缺不了貨物的流通的,這個角色必須由商人來扮演。市場是最好的調節手段,商人讓不同的地區互通有無,從而達到整體和諧。《國富論》中的那句話很好,“我們不能期望從屠夫、釀酒師和面包師的慈善心得到我們的晚餐,而是從他們關懷他們自己的利益去得到。”作者所說的“勿忘我”,其實就是個人主義。每個人都努力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社會就會是一個繁榮的社會。(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