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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50年代,為什么在國家百廢待興之際軍隊要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這是研究這一時期軍隊改革首先遇到和必須回答的問題。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一時期的國際國內環境、戰爭發展等因素都迫切要求我軍來一場深刻的變革。實踐表明,大改好于小改,早改好于晚改。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的簽訂,使得整個國際戰略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緩和遠東和國際緊張局勢有了可能;另一個是我國國際地位得到巨大提升,成為國際社會無法忽視的新興力量。
當時,整個國際關系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已經持續8年之久的國際緊張局勢出現某些緩和跡象。1953年9月28日,蘇聯向美、英、法三國提議,召開有中國參加的五大國外長會議。1954年1月,蘇、美、英、法四國外長會議在柏林舉行,會議決定4月在瑞士日內瓦召開討論朝鮮問題和印度支那問題的國際會議,并打算邀請中國參加會議。1月9日,周恩來針對此事發表聲明:“將會有利于緩和國際緊張局勢及保障國際的和平與安全。”①韓念龍:《當代中國外交》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56頁。
整個亞洲局勢也在發生重要變化。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亞洲的民族獨立和民主解放運動風起云涌,印度、緬甸、印尼、錫蘭、巴基斯坦等民族獨立國家陸續成立。這些國家對發展民族經濟、消除殖民統治在國際關系上造成的不平等有強烈需求,這都需要有一個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20世紀50年代中期,國際環境和中國周邊環境的改善,為我軍改革提供了難得的時間窗口。
國家建設重點的調整,是中共中央基于當時國內三個條件的基本實現而決策的。一是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后,意味著新的戰爭危險不會在短時間內出現。二是大規模的土地改革已在全國范圍內基本結束。三是國民經濟經過三年的努力已全面完成恢復。至此,國內展開大規模經濟建設的基本條件已經具備。周恩來指出:我們取得了全國的勝利,已經解決了能不能勝利的問題;三年來的經驗證明,能不能恢復經濟的問題亦已解決。目前,我們要解決的是能不能在政治上鞏固我們已取得的勝利。”[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編寫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第5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3頁。
隨后,毛澤東經過慎重考慮,在1953年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提出了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逐步實現國家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并逐步實現國家對農業、對手工業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并強調,這是“照耀各項工作的燈塔”,否則就會犯錯誤。[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700—701頁。
剛成立的新中國,經濟建設還沒有走上正常軌道,“重工業還沒有上路”[注]《聶榮臻軍事文選》,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第327頁。,更談不上國防工業了。毛澤東感嘆:我們現在只能造桌椅、茶碗茶壺,能種糧食造紙,但無法造出汽車、飛機、坦克、拖拉機。[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4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506頁。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基本任務是集中主要力量進行以蘇聯幫助中國設計的156項建設項目為中心的工業建設,優先發展重工業,建立新中國的工業化基礎,同時加強國防科技工業建設。
這一時期國家工作的重點是“擠出錢來建設重工業和國防工業”[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歷史(1949—1978)》第2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198頁。,“養很多兵是會妨礙經濟建設的”[注]逄先知、金沖及等:《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72頁。。在1956年4月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把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的關系列為社會主義建設的十大關系之一,提出要降低軍費開支,增加經濟建設費用,“只有經濟建設發展好了,國防建設才能有更大進步”。[注]《毛澤東文集》第7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27頁。毛澤東認為“有了現代化工業,現代國防工業就好辦了。”[注]《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394頁。
革命戰爭年代,黨的主要任務是武裝奪取政權,人民軍隊是進行武裝斗爭的首要條件。新中國成立后,社會性質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黨和國家的中心任務由奪取政權轉向經濟建設。當時,新中國仍受到帝國主義的軍事威脅,國家還沒有完全統一,國內的階級敵人也蠢蠢欲動。“建設一支強大的人民軍隊,無論在革命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建設時期,都是至關重要的。”“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注]《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789頁。新中國成立之初,我軍仍沿用了戰爭時期的做法,各個戰略區“各自為政”,全國統一只是在黨中央的戰略意圖下的戰略統一,“許多方面是不統一的,整個來說好像一個聯合國。”[注]《聶榮臻軍事文選》,第332—333頁。更為重要的是,在人民軍隊550萬的龐大數量中,“既無空軍,又無海軍及特種部隊”[注]《聶榮臻軍事文選》,第324頁。,這與其所擔負的使命任務還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我們現在的工業、農業、文化、軍事都不行,帝國主義估量你只有那么一點東西,就來欺負我們。”[注]《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第239頁。
鞏固政權、保衛革命和建設成果,必須加強國防和軍隊建設。毛澤東強調:我們是一個大國,要有強大的陸軍、海軍和空軍。“應當搞出些名堂來,使國家像個樣子。”我軍的改革和建設必須有計劃,“以便有步驟地達到我們建設強大的近代化(現代化)的革命軍隊的目標。”[注]《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第237頁。聶榮臻也提出,“現在全國統一了,假使不統一,每一個問題,每一個步驟不一致,就影響了全局。”“現在全軍上下已經一致,我們感覺再不統一,事情就很難辦,工作不易開展,形勢發展亦要求我們統一。”[注]《聶榮臻軍事文選》,第333頁。
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有組織的暴力首先是軍隊,它是實現階級統治的工具;無產階級要奪取政權,必須擁有自己堅強的武裝力量;在獲得勝利后,還必須憑借武裝力量保衛革命的成果,維持自己的統治。從這一點上來看,無論是奪取政權,還是保衛、鞏固政權,建設一支強大的軍隊都是至關重要的。新中國的成立,意味著我軍開始了由低級建軍階段向高級建軍階段的歷史性轉變,也就是進入掌握現代化技術的階段,相應地軍隊必須加快推進改革,由戰爭狀態轉入到和平發展的軌道上來。
我黨我軍領導人對軍隊建設規律的認識,是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建國初期,毛澤東認為,在革命戰爭年代,游擊性是我軍的長處,更是我軍戰勝敵人的法寶。但在革命勝利后,我軍已經進入掌握現代技術的階段,也就意味著從初級階段過渡到了高級階段,必須改變裝備簡單劣質、編制隨意、作戰指揮不集中統一等狀況。[注]《毛澤東軍事文集》第6卷,第313頁。1950年,朱德就提出要有計劃地進行征兵制度改革。[注]《朱德軍事文集》,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7年,第734頁。聶榮臻認為,“首先對編制上的許多認識問題必須弄清楚,取得一致。要想一下子把編制搞得比較固定,或完全固定,或在相當時期內不動是不現實的。”[注]《聶榮臻軍事文選》,第327頁。
1952年,毛澤東提出,要適應軍隊現代化裝備,就必須實行統一的指揮、統一的制度、統一的編制、統一的紀律、統一的訓練,必須培養官兵的組織性、計劃性、準確性和紀律性。他認為,此時我軍的現代化正規化建設還僅僅是起步階段,要進一步提高,就必須在院校教育中貫徹實施。[注]《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卷,第39—40頁。
20世紀四五十年代,科技革命加快了世界軍事發展的步伐。美、蘇先后于1945年、1949年成功研制出原子彈。現代化科技手段的發展和運用導致戰爭形態和作戰方式的深刻變革,機械化戰爭進入成熟期。在朝鮮戰場上,志愿軍對美軍的制海權和制空權,以及高度機械化的地面部隊有了深刻認識。當志愿軍對美軍實現戰役包圍后,因為攻擊火力弱難以全殲,只能“零敲牛皮糖”,以一個師甚至一個軍對美軍的一個營甚至一個連。后勤補給不能及時跟上,志愿軍只能發動“禮拜攻勢”和“月夜攻勢”。要打贏未來的機械化戰爭,必須向多兵種協同作戰發展,向立體作戰、全面作戰、現代后方勤務轉變。[注]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所:《抗美援朝戰爭史》下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610—611頁。
殘酷的戰爭實踐使我黨認識到,與過去的戰爭相比,現代化戰爭無論在兵員兵種上,還是裝備技術上都將發生根本性變化,如果沒有平時的嚴格訓練,在戰時是毫無作為的。[注]《彭德懷軍事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512頁。
20世紀50年代,中蘇兩國是“同志加兄弟”的關系。這一期間,蘇聯對我軍的技術、軍隊管理和建設、人才培養等方面的援助,為我軍完成從以步兵為主的單一陸軍向諸軍兵種合成的改革轉型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美國也認為,蘇聯的援助對于中國軍隊的現代化是不可或缺的。[注]《美國對華情報解密檔案(1948-1976)》第1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34頁。
這一時期也是蘇聯向中國轉讓技術的黃金時期,不少填補了我國的空白,為我國軍事工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也為這一時期的軍隊改革奠定了基礎。根據1951年中蘇兩國政府簽署的援助協定和第二個五年計劃蘇聯的援助項目,中國陸續從蘇聯引進輕武器與圖紙資料,以及7種飛機、9種航空發動機、5種戰術導彈等制造技術。1953年6月,中蘇兩國簽訂“六四協定”(全稱為《關于供應海軍裝備及在軍艦制造方面對中國給予技術援助的協定》)后,蘇聯再次向我提供了81艘戰斗艦艇及飛機等技術裝備。據統計,1951—1960年間,我國從蘇聯引進的武器生產技術資料,共達650項左右。[注]王立、龐天議、于桂臣:《當代中國的兵器工業》,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3年,第486頁。
多年后,赫魯曉夫回憶說:“當時中國武器庫中所有的現代化武器都是蘇聯制造的,要不就是根據我們的工程師和研究機構向他們提供的樣品和設計圖紙仿造的。我們給了他們坦克、大炮、火箭、飛機、海軍武器和陸軍武器。實際上,我們整個國防工業都是向他們敞開的。”[注][俄]尼基塔·謝·赫魯曉夫:《最后的遺言——赫魯曉夫回憶錄續集》,上海國際問題研究所、上海市政協編譯組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88年,第413—414頁。赫魯曉夫的話雖略有夸大,但反映了基本事實。除了在武器裝備和技術等方面為中國提供大力援助外,蘇聯還為中國提供了5.2億盧布的軍事貸款,將旅順海軍基地的蘇軍撤回并無償將基地歸還給中國。
自1950年以來,蘇聯軍事顧問和專家成為我軍一道特殊的風景線。據統計,僅1954年10月至1958年底,就有1.1萬名蘇聯軍事方面的顧問和專家來華[注]沈志華:《中蘇關系史綱:1917—1991年中蘇關系若干問題再探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61頁。,他們對我軍的業務和技術進行全面的指導,既是教員,又是具體的工作人員。蘇軍也頻頻邀請我軍高級軍事代表團去蘇聯訪問,在加強與蘇聯軍方高層接觸的同時,也觀摩包括原子彈實驗在內的各種軍事演習和實地考察。據統計,僅1954—1957年間,就有17個中方高級軍事代表團訪問蘇聯。[注]王亞志、沈志華、李丹慧:《彭德懷軍事參謀的回憶:1950年代中蘇軍事關系見證》,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1—103頁。此外,中國還派遣多批中級指揮人員和技術人員到蘇聯留學,學習蘇軍的正規化部隊管理和先進的軍事技術。僅1956年就派出136名學員到蘇聯的各種軍事院校學習。[注]王亞志、沈志華、李丹慧:《彭德懷軍事參謀的回憶:1950年代中蘇軍事關系見證》,第109頁。這些幫助和支援,無疑是一場“及時雨”,為我軍的現代化正規化建設、大刀闊斧的改革提供了有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