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1908.4.5-1994.1.11),安徽省涇縣茂林人。二十世紀著名作家、古典文學研究家。代表作品《一千八百擔》。
陰歷五月初十日和阿圓到家,正是家鄉所謂“火梅”天氣:太陽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況非身受的不能想象。母親說,前些日子二姑姑托人傳了口信來,問我們到家沒有;說“我做姑姑的命不好,連侄兒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間,是要我和阿圓到她老人家村上去住些時候。
二姑姑家我只于年小時去過一次,至今十多年了。我連年羈留外鄉,過的是電燈電影洋裝書籍柏油馬路的另一世界的生活。每當想起家鄉,就如記憶一個年遠的傳說一樣。我腦中的二姑姑家,到現在更是模糊得如云如煙。那座陰森敞大的三進大屋,那間攤亂著雨蝕蟲蛀的古書的學房,以及后園中的池塘竹木,想起來都如依稀的夢境。
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個舊傳奇的仿本。她的紅顏時代我自然沒有見過,但從后來我所見到的她的風度上看來:修長的身材,清癯白晰的臉龐,狹長而凄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陰暗調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稱。
多年以前,叔祖的學塾中有個聰明年少的門生,是個三代孤子。因為看見叔祖房里的幛幔,筆套,與一幅大云錦上的刺繡,繡的都是各種姿態的美麗蝴蝶,心里對這繡蝴蝶的人起了羨慕之情;而這繡蝴蝶的姑娘因為聽叔祖常常夸說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這人。
若干年后,揚子江中八月大潮,風浪陡作,少年赴南京應考,船翻身亡。繡蝴蝶的小姐那時才十九歲,聞耗后,在桂花樹下自縊,為園丁所見,救活了,沒死。少年家覺得這小姐尚有稍些可風之處,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過去迎了靈柩;麻衣紅繡鞋,抱著靈牌參拜家堂祖廟,做了新娘。
……
我說金燕村,就是二姑姑的村;箓竹山房就是二姑姑的家宅。
二姑姑多年不見,顯見得老邁了。
“昨天夜里結了三顆大燈花,今朝喜鵲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來人。”
那張蒼白皺褶的臉沒多少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臉龐同一調子:陰暗,凄苦,遲鈍。她引我們進到內屋里,自己跚跚顫顫地到房里去張羅果盤,吩咐丫頭為我們打臉水。——這丫頭叫蘭花,本是我家的丫頭,三十多歲了。二姑姑陪嫁丫頭死去后,祖父便撥了身邊的這丫頭來服侍姑姑,和姑姑作伴。她陪姑姑住守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詩念經,學姑姑繡蝴蝶,她自己說不要成家的。
二姑姑說沒指望我們來得如此快,房子都沒打掃。領我們參觀全宅,順便叫我們自己揀一間合意的住。四個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倆在次,蘭花在最后。阿圓蹈著姑姑的步子走,顯見得拘束不自在,不時昂頭顧我,作有趣的會意之笑。我們都無話說。
屋子高大,陰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諧調的。石階,地磚,柱礎,甚至板壁上,都染涂著一屋深深淺淺的暗綠,是苔塵。一種與陳腐的土木之氣混合的霉氣撲滿鼻官。每一進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黃色的燕子窩,有的已剝落,只留著痕跡;有的正孵著雛兒,叫得分外響。
我們每走到一進房子,由蘭花先上前開鎖;因為除姑姑住的一頭兩間的正屋而外,其余每一間房,每一道門都是上了鎖的。看完了正屋,由側門一條巷子走到花園中。鄰著花園有座雅致的房,門額上寫著“邀月”兩個八分字。百葉窗,古瓶式的門,門上也有明瓦紙的冊葉小窗。我愛這地方近花園,較別處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說,我們就住這間房。姑姑叫蘭花開了鎖,兩扇門一推開,就噗噗落下三只東西來:兩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們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蘭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輕輕放到墻隅里,囈語著似地念了一套怪話:
“福公公,你讓讓房,有貴客要在這里住。”
阿圓驚惶不安的樣子,牽一牽我的衣角,意思大約是對著這些情景,不敢在這間屋里住。二姑姑年老還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樣她老人家就窺知了阿圓的心事:
“不要緊。——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時都打掃一次。停會,叫蘭花再好好來收拾。福公公虎爺爺都會讓出去的。”
又說:
“這間邀月廬是你姑爹最喜歡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來,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嶄嶄的。”
我們看蘭花扎了竹葉把,拿了掃帚來打掃。二姑姑自回前進去了。阿圓用一個小孩子的神秘驚奇的表情問我說:
“怎么說姑爹?……”
蘭花放下竹葉把,瞪著兩只陰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訴阿圓說:
“爺爺靈驗得很啦!三朝兩天來給奶奶托夢。我也常看見的,公子帽,寶藍衫,常在這園里走。”
這屋子的陳設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墻上的點綴就知道。東墻上掛著四幅大錦屏,上面繡著“箓竹山房唱和詩”,邊沿上密密齊齊地繡著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覺得很燦爛。西墻上掛著一幅彩色的《鐘馗捉鬼圖》,兩邊有洪北江的“梅雪松風清幾榻,天光云影護琴書”的對子。床榻對面的南墻上有百葉窗子可以看花園,窗下一書桌,桌上一個朱砂古瓶,瓶里插著馬尾云拂。
我覺得這地方好。陳設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叢半綠半黃的修竹,和墻外隱約可聽的響潭之水,越襯托得閑適恬靜。
我說邀月廬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間而言。誰知這天晚上,大雨復作,一盞三支燈草的豆油檠搖晃不定,遠遠正屋里二姑姑和蘭花低幽地念著晚經,聽來簡直是“秋墳鬼唱鮑家詩”;加以外面雨聲蟲聲風弄竹聲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響曲,顯得這周遭的確鬼氣殊多。也不知是循著怎樣的一個線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圓談起《聊齋》的故事來。談一回,她越靠緊我一些,兩眼只瞪著西墻上的《鐘馗捉鬼圖》,額上鼻上漸漸全漬著汗珠。鐘馗手下按著的那個鬼,披著發,撕開血盆口,露出兩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驚。這時覺得那鐘馗,那惡鬼,姑姑和蘭花,連同我們自己倆,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圓瑟縮地說:“我想睡。”
她緊緊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難睡著。不知輾轉了多少時候,雨聲漸止,月光透過百葉窗,映照得滿屋凄幽。一陣颯颯的風搖竹聲后,忽然聽得窗外有腳步之聲。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聽見了……沒有?”阿圓把頭鉆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聲問。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那聲音漸聽漸近,沒有了;換上的是低沉的戚戚聲,如鬼低訴。阿圓已渾身汗濡。我咳了一聲,那聲音突然寂止;聽見這突然寂止,想起蘭花日間所說的話,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半晌沒有聲息,緊張的心緒稍稍平緩,但是兩人的神經都過分緊張,要想到夢鄉去躲身,究竟不能辦到。為要解除阿圓的恐怖,我找了些快樂高興的話和她談說。阿圓也就漸漸敢由我的腋下伸出頭來了。我說:
“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
“還有點怕。”正答著話,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聲,摟住我,嚎陶,震抖,迫不成聲:
“你……看……門上!……”
我看門上——門上那個冊葉小窗露著一個鬼臉,向我們張望;月光斜映,隔著玻璃紗帳看得分外明晰。
說時遲,那時快。那個鬼臉一晃,就沉下去不見了。我不知從那里涌上一股勇氣,推開阿圓,三步跳去,拉開門。
門外是兩個女鬼!
一個由通正屋的小巷竄遠了;一個則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著。
“是姑姑嗎?”
“唔——”幽沉的一口氣。
我抹著額上的冷汗,不禁輕松地笑了。我說:“阿圓,莫怕了,是姑姑。”
1932.11.26
(原載1933年1月《清華周刊》第38卷12期,有刪改)
★賞析
一般評判小說優秀與否,總繞不開其主題思想。小說的水準固然與其主題的深刻程度有關,但也離不開作家對題材的獨特處理,《菉竹山房》就是一例。小說的主題并不算新奇,就是通過“二姑姑”的婚戀悲劇來批判封建傳統倫理道德。但小說對這一主題的處理是極為巧妙而獨到的。小說開篇并沒有從二姑姑年輕時代的愛情悲劇直接寫起,而是從侄子“我”的視角切入,二姑姑年輕時代的悲劇則通過插敘方式被簡要提及,這樣就跳出了傳統“才子佳人”小說的窠臼。再者,小說能夠將詩意、恐怖與喜劇等看似毫不相干的元素自然融合在一個大的悲劇背景中,巧妙極了。小說運用了大量筆墨描繪菉竹山房優美的居住環境,但二姑姑和蘭花古怪的言行舉止又為這原本充滿詩意的環境增加了幾分“鬼氣”,而正當醞釀已久的恐怖氣氛達到頂峰的時候,小說筆鋒陡然一轉,在“姑姑窺房”這樣一個近乎鬧劇的結果中煞尾。小說的內核無疑是悲涼的,但在散文化筆法和恐怖氣氛的雙重“掩飾”下,悲劇色彩和批判意識幾乎淡到不露痕跡,讀罷細細回味,方才體會到隱藏在小說深處的悲涼和無奈。(秋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