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汝婷 高文成
在公布群眾認可度之前,譚本仲心里有點兒“打鼓”。幾個月后回想,他說自己當時“很自信,也有點擔心”。
在全縣大會上,這位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兼縣委書記,曾一次次擲地有聲地給干部鼓勁、加油、敲警鐘。“如果不能如期脫貧摘帽,我們無法向黨和人民交代,無法向石門68萬父老鄉親交代!”
湖南石門縣,湘鄂邊陲,武陵山脈東北端,因地勢險海拔高,被稱為“屋脊縣”。1986年,它被湖南省人民政府確定為貧困縣;2011年,被納入武陵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縣。
2014年,這里有122個貧困村,建檔立卡貧困人口26724戶、82300人,貧困發生率14.4%。在2018年的貧困縣退出國家專項檢查評估中,貧困發生率減至0.9%,群眾認可度高達96.48%。
脫貧攻堅,事非經過不知難。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識貧是第一場硬仗,扶志是沖鋒號,產業是造血,監管是保障“糧草”,而扎根在這座大山里的一萬多名黨員干部,則是責無旁貸的主力軍。
2017年年末,石門縣教育局對全縣建檔立卡家庭子女進行了一輪摸排,在一萬多個孩子中,有一個叫小唯(化名)的孩子“消失”了。
根據戶籍信息,今年11歲的小唯應住磨市鎮坪塔村。可負責該村生源的九伙坪完全小學教導主任楊六華在學校花名冊、坪塔村名冊上,怎么也找不到她。
小唯的父親說,2009年,孩子被母親帶走了,可能回了孩子母親的出生地——河南信陽市某村。自那之后,雙方再無聯系。
“只要戶籍在我們這兒,那就是石門娃娃。脫貧攻堅,一個都不能少。”石門縣教育局局長廖琪寧當即決定,派教育股干部盛孝華和楊六華一起尋找小唯。
第一步,在全國中小學生學籍信息網輸入小唯的姓名、身份證號,在石門縣域內沒找到,又請求省教育廳、教育部查詢,仍然找不到。
第二步,嘗試在學籍網上用小唯的年齡、性別等信息注冊,試圖用注冊系統的“查重提示”功能找到孩子的下落,希望再次落空。
盛孝華和楊六華依然不甘心,又從網上找到河南省某鎮政府電話,輾轉聯絡上該村村支書。
村支書透露,村里確實有個婦女,幾年前帶了一個和小唯年齡相仿的女孩回來,如今已經更名改嫁,孩子也改了名。說到這里,他開始顧慮重重,不愿繼續透露。
“我們給村支書打了幾十個電話。后來他煩了,索性不接,我們就換個號碼繼續打。”經不住軟磨硬泡,村支書最終說出了孩子和母親的新名字。
隨后,盛孝華聯絡當地教育局,希望通過查找孩子學籍,確認孩子的身份信息,確保孩子正在上學。為此,石門縣教育局、常德市教育局先后三次發去公函請求協助。
三次發出公函,100多個電話,耗時一個多月,終于找到了更名后的小唯。“我們當時想,如果他們不愿協助,我們立馬動身去河南。”千方百計,也不能漏掉一個孩子——僅2018年春季,石門縣就尋找到了2894名“石門戶籍+外縣學籍”和234名“外縣戶籍+石門學籍”的建檔立卡貧困學生信息,發放補助資金110多萬元。
在這場脫貧攻堅戰中,石門縣的黨員干部們,要在3970平方公里的大山深處、68萬老百姓中間,精準找到每一個需要幫扶的貧困戶。

蔣國民(左一)在蛋雞養殖合作社工作
譚本仲形容這是“進村過梳子,入戶過篦子”,他甚至用石門土話編了一套“十看法”——
“一看房,二看糧,三看讀書郎,四看家中有沒有人進病房,五看家里勞力壯不壯,六看安全飲水道路交通暢不暢,七看群眾是否有笑相,八看集體經濟收入有沒有進賬,九看村容村貌靚不靚,十看支部班子強不強。”
“要扶貧,首先要識貧。”石門縣扶貧辦貧困監測組組長張兆霖說,為了不漏一人,縣里的扶貧干部們幾乎全年無休。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識貧是第一場硬仗。2018年,貧困縣退出國家專項評估檢查中,石門縣錯退率、漏評率皆為零。
新鋪鄉永興橋村的扶貧干部許元璋,他的首要任務曾經是“追人”。
這里是石門縣供銷社的對口幫扶村,山多地少,產業薄弱,是貧困面最大、程度最深的貧困村之一。
當地有干部說,顏欽榮曾是村里出名的“懶漢”,沉迷打牌、東游西蕩、沒正經生計。
2016年,許元璋帶著一肚子話來敲顏家的門,卻沒想到,顏欽榮總是躲著他走。有時,他得在村里四處找人,再去集鎮上一家家打聽行蹤;有時,他在顏家一等就是大半天。
同在村里的縣供銷社黨組書記、理事會主任潘湘衡看不過去了,把顏欽榮約到村部,想勸勸他——
“老顏,扶貧是個好事,能把你家的日子搞好,你要配合。”
“我不信!以前又不是沒人來過,肯定搞不好!”潘湘衡看著歪坐在對面、叼著煙、蹺著二郎腿的顏欽榮,氣不打一處來,一言不合,兩人便爭吵起來。
那一場爭吵,以顏欽榮一句“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搞成什么樣!”結束。
村支書劉德兵,能流利背出顏欽榮的手機號,因為他經常打電話喊顏欽榮來自家吃飯,邊吃邊勸,有時也叫上許元璋。顏欽榮記不清自己在村支書家吃了多少頓飯,“許主任和劉書記一直給我做工作、講政策,告訴我要相信黨相信政府,慢慢想法就有點變了咯”。
“許主任,要不你幫我找個事做?”經過好幾天的思想斗爭,顏欽榮主動找到了許元璋。
在扶貧工作隊的幫助下,顏欽榮當上了村里的公益護林員,又學起了養蜂,件件都干得有模有樣。
永興橋村新修了9公里路,水、電、路都直通顏家。2017年秋天,顏欽榮養蜂掙了錢,護林員崗位也有了穩定收入,順利脫貧。
扶貧先扶志。記者走訪中,多位扶貧干部說,追窮首先是為了扶志,而它不僅包括給貧困戶鼓勁,還包括“千里勸學”——鄉干部廖波,曾追了1200公里,到廣東潮州勸一個輟學打工的孩子回鄉讀書。他說“教育是家庭的希望,是斬斷窮根最有力的武器”。2017年,全縣排查出疑似輟學學生17名,經過干部教師的勸說,全部返校就讀。
武陵山片區的這個窮縣,適齡兒童入學率、小學六年鞏固率皆達100%。在2018年高考中,石門一中1370人參考,1258人考取二本及以上。全縣一本率超出湖南省平均水平約28個百分點。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扶志是沖鋒號。
如今,顏欽榮所在的永興橋村,建檔立卡貧困戶從38戶123人減至3戶5人,預計年內全部脫貧。這樣的變化,也在120余個貧困村同步發生。
辭掉年薪80萬元的工作回鄉創業的蔡云成,滿心想扶貧致富,卻遭了老鄉們的“冷遇”。
蔡云成是石門人,先后赴廣西、廣東、上海等地打拼,2016年返鄉前,他已是上海一家世界500強企業的職業經理人。
“每次過年回家,心里真不是滋味,一直想回來做點事。”2016年,蔡云成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回鄉成立蛋雞養殖合作社,因為這個產業市場需求大,回報周期短,“馬上就能見效”。
他向縣里說起自己的想法,得到熱烈的回應與支持,選址、建廠房很快就完成了。
與縣里的熱情截然相反,老百姓的態度卻有點微妙。
蔡云成和縣里商量,除了提供就業崗位,還以合作社作為擔保,邀請鄉里的貧困戶,從金融扶貧項目中貸款5萬元入股,每年固定分紅。
“我想著,很多貧困戶都不具備獨立創業的能力,不如入股合作社。我以為會有很多人響應,但大家都不出聲。”蔡云成困惑了。
“養雞場會不會氣味很大?”“從沒養過,能賺到錢嗎?”“以我的名義貸款,萬一虧了,信用社會不會找我麻煩?”……
36歲的貧困戶蔣國民,和其他人一樣,看著這個“城里人”,腦子里冒出一堆懷疑。
于是,蔡云成和鄉干部一起,帶上30多個村民、村干部,去了鄰縣的規模化養殖場觀摩。
當干凈整潔的廠房映入眼簾,工人們“現身說法”,蔣國民的顧慮動搖了。
真正讓大家打消顧慮的是蔡云成的“最后一擊”——他掏出了自家房產證,押在了鄉政府。“我把我的房子押在這兒,就算賺不到錢,我也不會讓大家虧!”
就這樣,56個貧困戶貸出的280萬元,入股到了合作社。辦好手續的當天,合作社現場提前返了1500元紅利,拿到這筆錢的蔣國民“心放下了一半兒”。
2017年7月,第一批雞苗進籠,9月底就開始產蛋,到了10月底,合作社開始盈利了。年底,蔣國民領到了4000塊分紅,今年7月,又領了2000塊。對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只有一個勞動力的他而言,這極大地改善了家庭狀況。
分管農業的副縣長譚本軍說:“發展產業,是脫貧攻堅戰必須攻下的關口。”
扶貧不扶懶,幫窮更幫勤。為了讓非貧困戶們也享受到產業發展的紅利,石門縣在除城市社區之外的每一個村都建立了20萬元的產業發展扶持獎勵基金,非貧困戶只要自力更生發展產業、實現增收,同樣有獎勵。

2018年重陽節,扶貧干部忠富到金河村看望九旬老人
如今,地形地貌復雜的石門因地制宜,以柑橘、茶葉、養殖等為主的十大扶貧產業欣欣向榮,貧困村產業覆蓋率達100%,帶動60531名貧困人口脫貧,人均增收3200元以上。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產業是造血助力的必由之路。
2018年8月3日,湖南省人民政府正式發文批復,石門縣脫貧摘帽。
所街鄉位于石門縣西北部偏遠山區,這里有個少數民族貧困村,地處深山,交通不便,老百姓長年“與世隔絕”。脫貧攻堅戰打響后,一條路從山腳一直盤旋修到山頂,解決了村民們的出行難問題。
當地有村民向石門縣紀委反映,村里用扶貧資金修路時,疑似虛報了工程量。石門縣紀委、審計局、所街鄉政府等立即派出干部組成工作組,林忠喜就是其中的一員。
工作組約來施工方的代表,也請來做見證的村民,拿著滾輪尺、扛起鋤頭、帶上記錄本,跋涉在山路上,一米米丈量記錄里程數。
“大概7.5公里的山路,我們量了整整兩天。”林忠喜清楚地記得,七八個人從山下走到山頂,出發時天還沒亮,結束時已經天黑,汗流浹背,只為了量出工程里是否存在“水分”。這本沉甸甸的記錄,為紀檢部門徹查這起群眾舉報的扶貧腐敗案件,提供了依據。
這樣的故事并非個例。石門縣紀委統計數據顯示,僅是為了工程量相關問題,近幾年紀委、審計等部門組成的復核組,丈量了10公里山路、6公里路基和30公里的安飲工程水管。
“毫厘必較”的工作態度是有原因的。為了將脫貧攻堅責任落實到人,石門縣上至縣領導,下至村干部,人人都簽訂了《承諾保證書》,承諾脫貧程序合規、信息資料真實齊全等,“如出現不合格情況,本人自愿承擔全部責任,接受組織處理”。
石門縣委常委、紀委書記張凱回憶,一次,常德市督查發現,縣統計局的一名駐村扶貧干部面對“村里有多少貧困戶”的問題竟答不上來,縣紀委在一個小時內趕到現場,一天時間立案處理通報,給予這名干部行政記過處分。縣統計局當天召回了這名干部,重新換人。
讓這支在扶貧一線沖鋒陷陣的隊伍,保持了十二萬分的警惕;也讓數十億扶貧資金的后盾“糧草”,花在了刀刃上。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嚴管是鞭策將士,更是守衛“糧草”。
2014年來,石門縣立案查處扶貧領域違紀案件375件;給予黨紀政紀處分336人;組織處理891人次;追繳、清退資金1149.68萬元,連續獲得了中央、省財政專項扶貧資金績效評價獎勵上千萬元。
今年6月,石門縣委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申請報告,上面按著76個鮮紅的手印,從“湖南屋脊”壺瓶山寄來,為了留住一個叫張忠富的人。
這是個平均海拔1200米的村子。沒有固定的村部,沒有衛生室,不通路,不通網,因為建筑材料運不進來,許多地方見不到磚瓦房。
2016年,扶貧工作隊隊長張忠富到南北鎮報到不久,年過80的老人覃事法,走了整整7個小時的山路找到他。老人說:“張隊長,我們最大的心愿就是通路。”
張忠富一咬牙,下了決心。聽說要修路,村民們紛紛出資,覃事法更是拿出了自己的6萬元積蓄。
有村民阻工,說修路占了自家地,不樂意,張忠富就冒著大雨進山,一次次苦口婆心勸說。為了修通通往白竹山的公路,他每次步行20多公里,一共跑了21趟。運動鞋穿破了,手提包提壞了,民情筆記也記滿了。
不管是不是貧困戶,張忠富都要挨家挨戶去走訪,即使搬出了村子,只要戶口還在,他也要翻山越嶺去探望。山路崎嶇,有時天沒亮就出門,天黑了才返回,也只能走三戶。
就這樣,修通13公里的山路,最終沒有一戶要補償,反而很多村民出錢又出力。
兩年過去了,金河村修通了“天路”,改造了危房,通了有線電視,也通了網。最讓張忠富高興的是“村里風氣變好了”,這個過去占據了南北鎮85%信訪量的村,近兩年成了“零上訪村”。
村子脫貧了,村民們擔心扶貧隊長要走,于是,就有了那封按上76個紅手印的“留人”報告。報告寫得質樸,卻是拳拳之心:“只要是我們老百姓的事,不管是誰,無論是什么事都是有求必應……他就是我們的貼心人,讓我們看到了希望,我們需要他繼續留下來。”
這份報告,讓張忠富想到了三個月前縣委書記的講話,感嘆自己“脫層皮也值了”。
“我們要用干部脫層皮,換群眾脫貧!”2018年3月5日,農歷正月十八下午,譚本仲在全縣脫貧摘帽工作推進會上,振奮精神,給大家鼓勁。
在石門縣,像張忠富這樣的駐村扶貧干部一共有954人,他們組成了331支駐村工作隊。包括他們在內,10526名撲在扶貧一線的黨員干部,對全縣所有建檔立卡貧困戶結對幫扶。其中,有5名干部先后倒在了扶貧一線。
張忠富在金河村留了下來。
他說,省里宣布石門縣脫貧之后的9月19日,在全縣脫貧攻堅工作推進會上,領導說“絕不是摘帽了就萬事大吉了。摘帽不摘政策、不摘責任、不摘幫扶、不摘監管!”
他還說,石門有一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奉獻,特別能戰斗”的隊伍,自己既然是其中一員,就責任在肩,始終不卸。
于脫貧攻堅戰而言,黨員干部是責無旁貸的主力軍。
“哪里有脫貧攻堅的戰場,哪里就有黨旗飄揚。”每一個共產黨員,都是一面旗幟,牢牢插在這片曾高寒貧瘠、如今正煥發生機的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