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雯
1799條微信未讀信息、以小時為單位劃分的行程表、紛亂如麻的飛行航線圖,79歲的倪光南太忙了。
最近20年,他幾乎只做一件事:推動網信核心技術的國產化替代。以國產芯片替代英特爾芯片;以國產操作系統替代壟斷市場的Windows、iOS、Android等系統。
今年4月,美國商務部對中興公司一紙長達7年的制裁令,讓這家依賴從美國進口芯片的老牌中國通訊企業,陷入癱瘓。
“禁止美國元器件供應商向中興通訊出口元器件、軟件、設備等技術產品”,這份即時生效的禁售令,徹底扼住了中興通訊的命門。
中國何時才能有自己的芯片?這不是一個新問題,但人們對“中國芯”的渴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每當這個時候,人們總會想起那位多年持續呼吁自主研發國產芯片的院士倪光南。
“核心技術受制于人是我們最大的隱患,而且不要指望能買到核心技術。”近十年來,無論公開演講,抑或接受媒體采訪,這樣的陳詞,幾乎伴隨倪光南的每次公開亮相。
在倪光南看來,“中興事件”的發生,的確早已埋下伏筆,“我們歷來不主張把寶押在人家的新技術上,有些人質疑我們沒有充分的根據,中興事件我想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倪光南沒有一絲得意于自己的先見之明,因為中國的缺“芯”之痛,他感同身受。
計算機的發展依賴芯片,芯片則依賴集成電路。20世紀六七十年代,集成電路產業革命席卷全球,而中國由于特殊歷史原因,并未參與其中。這段空白帶來的差距,讓中國在日后幾十年間苦苦追趕。
改革開放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計算機領域的科研工作者曾奮起直追,但始終被悲觀氣氛籠罩。

1992年,倪光南在聯想微機生產基地指導工作
希望曾經點燃。2001年,“方舟1號”面世,被媒體稱為改寫了中國“無芯”的歷史。在倪光南曾經的助手梁寧的記憶中,這背后少不了倪光南的支持。他無償幫方舟科技找錢、找政府、找需要的一切資源。
但希望又很快熄滅。“方舟1號”推向市場后,因為沒有配套軟件可用等各種原因,最終潰敗如山。
幾乎同時,又爆發了“漢芯”事件,那是中國芯片攻關史上的傷疤。國家花費上億元科研經費研發出來的自主芯片,在掀起短暫的舉國振奮后,很快被證明是一場騙局:上海交通大學微電子學院教授陳進從國外購進一批摩托羅拉芯片,讓農民工用砂紙把芯片表面的摩托羅拉商標打磨掉,冒充自主研發的國產芯片“漢芯一號”。這樣的拙劣伎倆,甚至騙過了技術鑒定組的專家。直至企業內部員工匿名舉報,這起科研造假事件才東窗事發。
公眾對國產芯片的信任度迅速降至谷底,倪光南亦聲譽受損,甚至被貼上“失敗者”的標簽。
梁寧把這些過往寫進文章《一段關于國產芯片和操作系統的往事》。有人在文章下面留言:“看到熱淚盈眶,唯有希望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在中國能有生存的土壤。”
“沒做成事之前,可能都會被當成堂·吉訶德。”對這個稱呼,倪光南并不反感,“成功需要很長的過程,急功近利不一定有好的結果。另外,不一定要自己成功,我做一段,人家接著做,不一定在乎自己有什么成果,要有這個心胸,超脫一些,不要計較自己的得失。”
倪光南苦苦追尋的,不只有“中國芯”,還有國產操作系統。他希望有一天,中國人能用上自己創造出來的終端操作系統,或者說,能打破外國跨國公司的壟斷,使中國自己的終端操作系統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
這樣的“執念”,屢屢將他拋進輿論漩渦,甚至招來嘲諷。最近一次,是半年前。他出席紅旗軟件新品發布會時說,目前正是用國產操作系統全面替代微軟Windows系統的重要契機。
這樣的表態被人解讀為給企業站臺,質疑紛至沓來:既然能買到現成的,為什么還要自己研發?
倪光南不是第一次因此遭受指摘,但他并不在意。“如果他們懂得多一點,知道一個操作系統能夠做什么,就不會這樣想了。”
通往光明的道路總是艱難,但光明總在前方。
國家層面對科技自主可控重要性的一再表態、科研資金的源源注入、接踵而來的國家扶持政策,倪光南相信,這是中國網絡信息核心技術邁向自主研發、安全可控的轉折點。
這種轉變肉眼可見。過去,一些中國互聯網企業的急功近利和短視讓他感到痛心,什么來錢快就去做什么,寧愿去做房地產,也不做芯片研發。最近十年里,他欣喜地看到許多本不做核心技術的中國互聯網企業,正在芯片研發領域躍躍欲試。
“中興事件”后,唱衰“中國芯”的論調一度成為主流聲音,這讓溫和謙遜的倪光南憤憤不平,“很多人說中國芯片不行,其實是誤解”。
他認為,就芯片設計能力來說,中國僅次于美國,而且差距不大。中國的短板是芯片制造。但他相信,隨著國家層面的大力投入,會有越來越多科研力量投身其中,中國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另一個有利條件是,中國互聯網應用發展神速,而互聯網應用的發展將對互聯網尤其是新一代信息技術的發展產生巨大推動力量,中國在新一輪信息革命中,有可能更快地發展起來。
與時間為伍的這些年,時間也教會了他很多。他意識到,發展技術的同時要敬畏市場,再好的技術,不努力進入市場也沒用。
他力主,政府要做第一個用的人,國產操作系統要首先走上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的辦公桌。最新的一項進展是,國內某個大型航天集團幾萬臺電腦,實現了國產芯片和國產操作系統的替代,盡管這耗費了倪光南四五年的時間去推進、運作。
作為聯想集團曾經的總工程師,在離開聯想30年后,倪光南至今保留著兩塊長方形的電路板,是先后生產于1990年、1992年的聯想“漢卡”。
1984年年底,倪光南就職的中科院計算所為轉化科技成果,創辦了計算所公司(聯想集團前身),他出任總工程師。進入公司一年后,他成功研發聯想“漢卡”。它的出現,讓只能識別拉丁文字的計算機實現漢化,微型計算機開始迅速走進中國的普通家庭和企業。
但他并不打算沉湎在過去的功勛冊里。
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和風起云涌的中國互聯網保持同頻跳動。
以大數據、云計算、移動互聯網、物聯網為代表的新一輪信息革命撲面而來。他擔心自己落后,每天要瀏覽大量互聯網前沿信息。
不過,這并不是讓他最憂心的事。
耄耋之年的倪光南,仍日夜兼程,為發展自主創新、安全可控的網絡核心技術奔走呼號,早已離開科研一線的他,支持年輕的科技人員去攻關、去突破。
他常常被緊迫感包裹。
“在一些方面,我們和國外還有不少差距。”他語速急切地丟出一組數據:去年,中國芯片進口超過2000多億美元。目前中國最大的芯片制造公司在同類企業中約排名世界第五位,只有不到20%的制造裝備能夠自給,其他80%的裝備靠國外進口,芯片制造所用的原材料也有很多依賴進口。
倪光南幾乎從不休假。只有一個例外,是每年圣誕節,因為子女回國探望,他會推掉所有工作,短暫休息幾天。除此之外的300多個日夜他要自己度過,包括春節。他太忙了,連孤獨的時間都沒有。
當被問及新一年對自己的期待,倪光南的愿望樸素:身體健康,這樣就能繼續工作了。
什么時候可以停下來?“當發現自己幫不上別人忙的時候。”短暫的沉默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