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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史學”: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新論*

2018-12-19 00:59:38
中共黨史研究 2018年11期
關鍵詞:歷史

李 孝 遷

對于年輕一代的讀書人來說,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以下簡稱《簡編》)或是一部相當陌生的史書,但從1949年前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此書訂正本和修訂本是許多讀書人獲取中國歷史知識最為流行的讀本[注]劉大年說,《簡編》修訂本“累計印數達好幾百萬冊,在將近40年的時間里,成了我們一部主要的歷史讀物”。參見《劉大年史學論文選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32頁。,影響了幾代人的國史記憶。范文瀾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五老”之一,先行研究不算豐富。就《簡編》來說,以往學界講成書背景,一般說是整風運動前毛澤東授意編寫的,這固然沒錯,但沒有追問毛澤東為什么想要一部中國通史,與國民黨有何關系,有何更寬廣的學術關懷面;過去談得較多的是《簡編》的學術成就,對范文瀾為何把中國歷史寫成如此面相,著墨不多;過去不甚注意《簡編》前后版本的差異,使用混亂;訂正本做了哪些改動,基于何種考慮,過去討論得很少;《簡編》出版之后,黨內外學界有何看法,英文世界是否有所評論,這方面有待進一步發掘;一般都說《簡編》發行量如何大、影響如何深遠,但提供的事實很少,需要進一步鉤沉史實加以說明。

一、成書背景

《簡編》初版于1941年,在中共黨史上是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毛澤東對此評論:“我們黨在延安又做了一件大事……我們共產黨人對于自己國家幾千年的歷史,不僅有我們的看法,而且寫出了一部系統的完整的中國通史。這表明我們中國共產黨對于自己國家幾千年的歷史有了發言權,也拿出了科學的著作了。”[注]佟冬:《我的歷史》,《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傳》第4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第84頁。今人仍可從字里行間感受到毛澤東的激動之情。只有把《簡編》安置于20世紀上半期中國史學思潮和政治訴求的歷史背景中加以分析,才能合理解釋《簡編》何以產生、以何種面目出現以及毛澤東的興奮之由。歷史背景包括客觀主義(新歷史考據學派)與唯物史觀(中共史學)的長期斗爭、中共史家與國際左派史學相互糾葛、黨內史學界對不同觀點的分歧等學術面,以及抗日戰爭、各種政治勢力爭奪歷史解釋權、延安整風運動、毛澤東對中國歷史的看法等政治面。40年代前后,中國社會的各種事件、活動與言論,構成了本文解讀《簡編》的歷史線索,也是《簡編》成書的基本觀照面。

在中國現代史學的眾聲喧嘩中,有兩種強音最為顯著:一派是強調客觀、實證的專題化研究取向,或稱新歷史考據學派,如胡適、傅斯年、顧頡剛、陳垣、洪業等為代表的史家共同體;另一派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的中共史家,強調為創造歷史而研究歷史。兩派從30年代以來就在史學領域展開激烈斗爭。關于前一派學術工作,歷史學家丁則良說:“從五四到抗戰開始這二十年中,全國的學術界可以說完全埋頭在這分析的工作中,大家誤解歷史,誤解史學,以為就是考據,就是校勘。而于我們歷史的大貌、文化的輪廓,反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注]丁則良:《中國史學之新趨勢》,《大國民報》(昆明)1943年4月21日。此種學風產生了兩方面的負面結果。其一,通史作品始終沒有取得良好成績,一般讀者普遍感受無良史可讀:“多少年來,大家都希望著有一部好的中國通史出版……在戰前就有繆鳳林先生的《中國通史綱要》、章嵚的《中華通史》、鄧之誠的《中華二千年史》、金兆豐的《中國通史》,抗戰以來出版的,有錢穆的《國史大綱》、呂思勉的《中國通史》、陳恭祿的《中國史》、周谷城的《中國通史》等,然而這些書都是供大學生做教本用的,學院式的嚴肅氣味使一般讀者不敢去接觸它們。”[注]蘇誠鑒:《評〈中國史綱〉上冊》,《文史教學季刊》1942年第6期。其二,學院史家的知識生產,不論專題研究還是通史寫作,多以學為學,與人生、社會現實嚴重脫節。為學術而學術的窄而深的專題研究,在承平之世,或不會受到指責,但在國破家亡的時代,社會對學術有更多期待,難免成為眾矢之的。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內外交困,危機四伏,輿論界對當時的最高研究機構——中央研究院提出嚴厲批評:中央研究院究竟不是私人或私立的研究機關,而是動用著國庫、直隸國民政府的國立研究機關,既然如此,一切的研究計劃應該基于國家民族的立場,配合當前的國策,不能僅憑一己或私人的偏好;專門研究固然很重要,但學術通俗化的重要性或亦不亞于專門研究。一篇評論研究院之使命的社論特別指出:“聞共匪所設立的偽中央研究院有基于所謂馬列主義的中國通史之編印,為什么中華民國的中央研究院不能依據憲法,有基于三民主義的中國通史之纂輯?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自成立以來,在專門研究方面確已極有貢獻,但在學術的通俗化方面,特別是在如何配合我們的國策方面,似猶嫌未足。”[注]社論:《中央研究院的使命》,《申報》1947年10月16日。可見,“馬列主義的中國通史”跟“三民主義的中國通史”存在角勝關系。顧頡剛對此反思道:“范文瀾、翦伯贊們編的書各處暢銷,為什么我們不能與之爭鋒呢?”[注]《顧頡剛書信集》第3卷,中華書局,2011年,第164頁。中國社會各界“受時代之刺戟,思建立民族主義之基礎,群欲得一中國通史而讀之,而苦于無其書”[注]顧頡剛:《中華百史的發軔》,《申報》1934年10月21日。,國民政府教育部亦有征求歷史課本啟事[注]《教育部征求高初中本國史地課本》,《抗建》1942年第4卷第16期。,然合乎大眾閱讀的中國通史卻遲遲未能問世,這無疑給中共史家提供了施展拳腳的空間。40年代中共史家著作大量出版,且廣受社會歡迎,學院史家壓力劇增,一改過去不屑回應的態度,如童書業、繆鳳林等開始公開批評左派史學。

國際左派的中國史研究是《簡編》成書的另一個學術背景。由于立場和研究方法的根本差異,中共學者多不能認可國內學院派史家的成績,對于他們出版的各種通史以否定為主調[注]金燦然:《中國歷史學的簡單回顧與展望》,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63頁。。與此相反,他們頗為欣賞蘇聯、日本左派學者研究中國史的論著,積極譯介其作品[注]參見李孝遷:《域外漢學與中國現代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85—196頁。。延安中央研究院中國歷史研究室研究員劉亞生說:“我們過去所依賴的科學中國通史書籍,只是外國人替我們寫的幾本社會史。一本是蘇聯沙發諾夫的《中國社會發展史》,另外二本是日本人森谷克己的《中國社會經濟史》和佐野袈裟美的《中國歷史教程》。因為中國鬧著歷史書籍的饑荒,所以這幾本書就稱起‘霸’來了。在中國廣大的學生圈里傳誦著,其無形中將發生很大的影響與作用是可想而知的。”[注]劉亞生:《略評幾本外國人著的中國歷史》,《解放日報》1942年1月17日。然而,193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報告中強調研究歷史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對此后中共史學發展取向產生了關鍵性的指引作用,“被全國唯物史觀歷史學者們所熱烈地響應著,他們分頭從事于歷史各部門的工作”[注]葉蠖生:《抗戰以來的歷史學》,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284頁。。原先被予以肯定的國際左派中國史著作,此時卻被輕易否定,“外國作品被介紹過來的雖有幾種,但并不能適用”[注]葉蠖生:《對于學習中國歷史的幾點意見》,《解放》第133期,1941年7月31日。。

中共需要一部用唯物史觀正確把握的中國史。國際左派中國史既被拋棄,那么中共史家就必須承擔這項使命。有延安學者指出:“在歷史學方面,要用馬克思列寧底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要有豐富的世界各國歷史知識和用世界各國革命的眼光去整理中國的歷史,把它從統治階級的換朝易代的歷史,變成真正的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公民史。著出一本科學的教科書,用以教育中華民族的后輩,激動我國青年的民族自尊和愛國主義的熱情。這一任務中國的資產階級及歷史學家不能完成,歷史注定了要中國無產階級的歷史家來完成這一任務。”[注]楊松:《關于馬列主義中國化的問題》,《中國文化》1940年第1卷第5期。以范文瀾為首的延安史家此時已開啟《簡編》寫作計劃。葉蠖生在《簡編》上冊剛出版不久時,一方面批評外人所著《中國農村經濟研究》《中國社會發展史》《中國歷史教程》諸書之不當,另一方面積極向歷史學習者推薦《簡編》,認為“用新史觀來編寫整個中國的通史,還是僅此一部,不妨用來充饑”[注]葉蠖生:《對于學習中國歷史的幾點意見》,《解放》第133期,1941年7月31日。。同樣,金燦然于《簡編》上冊出版三個月后在《解放日報》發表文章指出:“在過去,蘇聯及中國的新的史學家往往走了捷徑,采取投機取巧的辦法,把社會發展的公式代替具體歷史材料的攝取,其惡果便是:使讀者只領會了一般的社會史的輪廓,而得不到真實的歷史知識。《通史簡編》的編者們便特別注意到這一點,將他們所持的觀點和方法論,用大量的具體的歷史材料給以表現。在全書中幾乎找不到他們特意解釋自己的觀點的地方,然而在歷史事件的敘述中卻到處被上述的觀點貫穿著。將觀點、方法藏在材料的隱避物內,所寫出的才是真實的中國歷史,而不是架空的社會發展的公式。”[注]金燦然:《〈中國通史簡編〉是怎樣寫成的》,《解放日報》1941年12月13日。需要指出的是,葉蠖生、金燦然作為《簡編》的編寫組成員,其論絕非無的放矢,至少說明國際左派中國史是他們構思寫作的參照面。

范文瀾一再強調:“延安馬列學院的資料室參考材料不算多,那時要找《農政全書》、《天工開物》這類書都找不著,有關史學的雜志新書更是難以看到。同時我的歷史知識很貧乏,許多部門根本不懂或懂得太少,如少數民族史、自然科學史、藝術史、哲學史等部門,我都是門外漢,因之,有的說不出來,有的說得膚淺不扼要。”[注]范文瀾:《關于〈中國通史簡編〉》,《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2期。在參考資料如此匱乏的條件下,僅用一年半時間完成“無中生有”的開創性作品,如果毫無憑借,這“大膽的嘗試”能成功幾乎不可想象。當年延安的圖書資料確實非常稀缺,但像拉狄克《中國革命運動史》、沙發諾夫《中國社會發展史》、森谷克己《中國社會經濟史》、佐野袈裟美《中國歷史教程》諸書中譯本在延安都能找得到,否則葉蠖生、劉亞生等延安學者便不太可能對上述諸書有所評論。

國際左派中國史著作在提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后雖遭批判,但對延安中共史學發展仍具積極意義,誠如呂振羽所云:“沙發諾夫的《中國社會發展史》、森谷克己的《中國經濟史》,雖然都能給予中國社會史研究部門以不少的影響與貢獻,然而都未能獲得相對正確的決定意義,同時也可說是相對的失敗了。自然,這又是一部較正確的中國社會通史產生前之必然而又必要的經過,而且它必需要建筑在這些既有的成果之上的。”[注]呂振羽:《評佐野袈裟美的〈中國歷史讀本〉》,《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7年第4卷第3期。當時延安強調“洋八股必須廢止”“教條主義必須休息”“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加之《簡編》又是通史體裁,所以它沒有公開引用這些外人著作,國際左派史學的影響似乎是“絕跡”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編寫組成員對外人著作毫無認識,在《簡編》寫作期間,范文瀾領導的中國歷史研究會成員金燦然、葉蠖生、劉亞生先后發表文章,批評國外各種史學觀點。可以大膽推測,這應是精心安排的結果。《簡編》沒有注釋,不引證今人觀點,它的任務不像葉蠖生、劉亞生那樣以辯論式的敘述引述、質問、肯定或駁斥流行于國內外史學界形形色色的觀點,而是將觀點隱藏在事實里,通過重新選排史實,采取直述方式,表達對國史的看法,以回駁各種中共不認可的史學觀點,譬如中國歷史無奴隸社會或封建社會、中國社會停滯論、外族侵入促成中國進步等謬論。

抗戰不僅是中國民族生存史上一個新界標,更是中國學術新生命的一個起點[注]丁則良:《中國史學之新趨勢》,《大國民報》(昆明)1943年4月21日。。九一八事變之后,寫作中國通史之呼聲,聞之彌久[注]傅樂成:《傅孟真先生年譜》,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33頁。。1940年,張蔭麟說:“現在發表一部新的中國通史,無論就中國史本身的發展上看,或就中國史學的發展上看,都可說是恰當其時……在這時候,把全部的民族史和它所指向道路作一鳥瞰,最能給人以開拓心胸的歷史的壯觀。”[注]張蔭麟:《中國史綱·自序》,重慶青年書店,1941年,第1頁。亂世多史,抗戰不僅推動學院派通史著作大量出現,而且促進中共史學發展,“唯物史觀學派則隨著抗戰的前進而不斷的發展著,從過去僅僅從事理論論爭走上對中國歷史用科學方法加以整理的道路,而同時反投降的理論斗爭也要求他們更多的努力”[注]葉蠖生:《抗戰以來的歷史學》,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283頁。。抗戰語境是解讀《簡編》的關鍵之一。

每當中國社會處于重大轉折時期,歷史知識的價值就會被凸顯,因為人們需要通過了解過往而認識現在,從中獲得行動方向的指示。然而,國統區史地教育之失敗,成為時人的普遍共識[注]Li Xiaoqian, “Predicament and responses: Discussions of history education in early modern China”, 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Vol.50, No.2 (Spring 2017), pp.155-166.。1938年8月28日,蔣介石在漢口出席中央訓練團第一期畢業學員典禮,發表《革命的教育》訓詞,特別強調“歷史、地理的教育為革命建國教育的中心科目”,要求對這兩門科目廣搜材料,充實內容,精編教本,詳細講解,同時提倡課外研究,隨時供給補充教材,“使各級學生和國民對于我們國家的過去和現在都有明確的認識,對于我們國家的將來都有堅決的自信”[注]蔣中正:《革命的教育》,《中央周刊》1938年第1卷第13期。。教育部遵奉蔣介石訓示,于1939年4月召開第三次全國教育會議,即有獎勵史地研究、加強史學教育等提案。1940年2月9日,教育部通飭所屬各學校,“我國國際地位現既因持久抗戰而日益增高,關于固有文化尤應特予闡發,以增強民族意識,而促進建國大業。本部除計劃進行編纂中國史學叢書,整理古代經籍,暨籌設中國文化研究館外,各公私立專科以上學校,應本發揚吾國固有文化之旨”,要求“各院校對于部頒科目表中之中國通史、斷代史及各種專史,應特加重視,廣收材料,以充實教學內容”[注]《教部通令各院校闡揚我國固有文化》,《教育通訊》1940年第3卷第7期。。此舉引起社會各界熱議。1940年4月,教育部特設置史地教育委員會,規劃全國史地教育。9月,公布修正初高中歷史課程標準,糾正以往重知識輕倫理的傾向,以便更好體現民族主義的史地教育,配合抗戰建國的需要。各職業學校加授史地二科,各科每周講授兩小時,在第一、二兩學年內講授完畢,使學生對國家民族有更深切之了解,以增進其愛國心。[注]《教育部征求高初中本國歷史地理課本辦法》,教育部1941年10月印發,第18—38頁。凡此種種,無非欲借國史知識,以增強國民的民族意識。

而中共對中國固有文化包括國史知識的取舍評判則與國民黨有原則區別。就在蔣介石《革命的教育》發表一個月后,毛澤東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做了題為《論新階段》的政治報告,強調研究歷史的重要性:“學習我們的歷史遺產,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給以批判的總結,是我們學習的另一任務。我們這個大民族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發展法則,有它的民族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個,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之一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該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該給以總結,我們要繼承這一份珍貴的遺產。繼承遺產,轉過來就變為方法,對于指導當前的偉大運動,是有著重要的幫助的。”[注]毛澤東:《論新階段》,《解放》第57期,1938年11月25日。此后,毛澤東多次批評黨內學習歷史的空氣不濃,號召全黨認真學習歷史[注]《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97、798、801頁。。1940年1月,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指出:“中國的長期封建社會中,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因此清理古代文化的發展過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是發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但是決不能無批判的兼收并蓄,必須將古代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切腐朽的東西和古代優秀的民間文化,即多少帶有民主性與革命性的東西區別開來。”[注]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解放》第98—99期合刊,1940年2月20日。當國民黨提出發揚固有文化時,中共對于中國歷史的看法,顯然有別于國民黨,“對古代文化的清理,應汰其腐而存其精,發揚提煉民族優良傳統,消滅渣滓和含有毒素的東西……說到整理編纂古代書籍,決不是拿幾個遠代骷髏,替它穿上一套時裝,就以之搖來幌去自鳴得意”[注]《孔子誕辰與教師節》,《新華日報》1940年8月27日。。如果只有“理”而沒有“事”,是不足以服人的,因之中共急需一部寓理于事的中國通史,以便廣大讀者接受其觀點。所以,當范文瀾于1940年來到延安,正值延安即將開展整風運動,中宣部便要他編寫一本十幾萬字的中國通史,為干部補習之用。在延安的各軍政干部對中國歷史相對漠視,也沒有合適歷史書可讀,很不利于政治斗爭。總之,“國史”幾乎被國共兩黨在同一時間發現價值,這不是簡單的普及歷史知識之舉,而是對往昔歷史的不同解釋,會深刻影響人們對現實的理解。葉蠖生《抗戰以來的歷史學》詳述抗戰以來各種政治勢力在史學領域的斗爭,頗能反映《簡編》成書的政治背景。

《簡編》之前,毛澤東在1939年12月已發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第一章“中國社會”分為“中華民族”“古代的封建社會”“現代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三節,對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加以理論概括,大體為《簡編》立下基本的解釋框架,誠如葉蠖生所言:“關于歷史科學方法中國化方面,在偉大的人民領袖毛澤東同志領導之下有了很好的成就。全國各前進雜志刊物時常登載前進學者們的作品,毛澤東同志的每句指示被引作研究的根據。”[注]葉蠖生:《抗戰以來的歷史學》,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303頁。《簡編》代表延安聲音,是毛澤東對中國歷史看法的“文本化”,它打破了長期以來學院派對國史解釋的壟斷權,取代了國際左派的中國史作品,使后者逐步失去了接受者,很大程度上統一了中共對中國歷史的認識,為確立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的核心地位起到了配合作用。《簡編》由于具有學術和政治兩方面的作用,所以毛澤東才如此重視它,認為是“我們黨在延安又做了一件大事”。

二、文本分析

《簡編》上冊自上古寫至五代,中冊寫至鴉片戰爭,二者先后于1941年9月、1942年12月在延安新華書店出版。上冊卷首附序,署名“中國歷史研究會”,編者七人,即范文瀾、謝華、佟冬、尹達、葉蠖生、金燦然、唐國慶。范文瀾說:“由于缺乏集體寫作的經驗,對如何編法沒有一致的意見,稿子是齊了,有的太詳,有的太略,不甚合用。中宣部索性叫我從頭寫起,1940年8月至1941年4、5月完成上冊(五代十國以前),至年底完成下冊。”[注]范文瀾:《關于〈中國通史簡編〉》,《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2期。所以,這部書最初雖集體起草,但最后由范文瀾一人改寫完成,后來署他一人名字,當之無愧。

延安版發行之后,各地解放區多有翻印,上海希望書店、新知書店、新中國書店以及三聯書店等都據延安版翻印或再翻印。1947年3月,上海希望書店據延安版重印,仍分上中兩冊,易名《中國歷史簡明教程》,著者署名“范文瀾”。1947年7月,上海新知書店出版合編一冊,共766頁,8月再版。1948年4月,北方大學歷史研究室在范文瀾主持下對延安版校訂一次,對個別問題和詞句略有改動。訂正本由華北新華書店1948年9月出版,布面精裝,上下兩冊,并加了“再版說明”,首附范文瀾《研究中國三千年歷史的鑰匙》和《論正統》兩文。1949年9月,北京新華書店重印訂正本,改為平裝上中下三冊。1953年至1965年,范文瀾對《簡編》做大幅度改寫,出版四冊《修訂本中國通史簡編》,寫至隋唐五代,約百萬言。1978年再版改題為《中國通史》,以示與舊本不同。范文瀾替《簡編》作過兩次修訂,即訂正本和修訂本,訂正本在目錄和內容上略有微調,而修訂本在觀點和內容上與舊本變化甚大,可謂重寫。下文將以延安版為分析中心,參照訂正本修改之處,以說明它與當時社會、政治、史學等因素的關聯性。

《簡編》的敘述結構基于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第一,生產方式、社會經濟形態是經濟基礎,在它上面建立起政治、法律、道德、文化、藝術等上層建筑。《簡編》對生產力和階級關系著墨甚多,這一特點在章節設置上的表現最為明顯[注]如第1編第2章“夏商”,第3節“商代的生產方式”→第4節“商代的制度與文化”;第3章“西周”,第1節“周初生產方式”→第2節“周怎樣滅殷”→第3節“周初大封建”→第4節“社會階層的分化”→第5節“種族間斗爭及西周滅亡”;第2編第5章“南朝”,第1節“南朝的經濟狀況”→第2節“士族制度”→第3節“南朝五朝的興亡”→第4節“南朝文化的發展”。。對各個朝代的興亡衰敗,大多先講經濟,后說政治和文化,盡可能揭示二者關系。但必須承認,《簡編》并沒有處理好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內在聯絡,多數情況下猶如兩張皮,毫不相干。第二,社會發展有一定的規律,從原始共產社會,經過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到達將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簡編》需要在中國歷史上找出適應于資本主義以前的各個社會歷史階段,并用具體史料描畫出各個階段狀況,從而證明中國歷史的發展有其一般性[注]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人》1940年第4期。。《簡編》對中國歷史階段排列次序為:(1)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夏以前;(2)奴隸社會——夏商;(3)封建社會——西周至鴉片戰爭;(4)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鴉片戰爭以后。在每個社會歷史階段中,配合各個朝代,尤其在封建社會,按照社會發展及政治發展狀況,賦予每個朝代以一個顯著特點,如秦朝是“官僚主義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兩漢是“對外發展時代”,三國是“內戰時代”,等等。這樣描述中國歷史,意在表明“中國歷史同任何民族的歷史一樣,也就是說,依照歷史一般的發展規律”[注]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海新知書店,1947年,第12頁。需要說明的是,《中國通史簡編》新知版據延安版翻印,然目前延安版已不易覓見,故本文所引延安版文字,皆用新知版代替,下文簡稱“《簡編》新知版”。,前途是已知的、必然的,即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打破一切民粹的國情論者的謬誤觀點”[注]金燦然:《〈中國通史簡編〉是怎樣寫成的》,《解放日報》1941年12月13日。。國情論者強調國史的特殊性,不論國民黨學者還是傳統派史學家如柳詒徵、錢穆、繆鳳林等,他們維護既存的政治體制,肯定傳統歷史之內在延續的一面,反對任何顛覆傳統國史脈絡的做法。譬如,對于歷代的農民暴動,沿襲傳統觀點,視之為“流寇”。國共兩黨對國史不同的理解,其本質乃是對中國社會未來道路的不同選擇,反過來,對未來的不同期待亦影響人們對過去的認識。第三,自原始社會崩潰以后到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之前,一切人類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加上一定條件下與階級斗爭結合著的民族斗爭)的歷史,“人民與統治階級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注]《簡編》新知版,第49頁。。一部中國歷史就是一部階級斗爭史,正如范文瀾所說:“整部歷史只是階級間、階層間相互斗爭、聯合的歷史,而聯合也是為了斗爭。”[注]《簡編》新知版,第764頁。《簡編》全書用階級斗爭及民族斗爭來說明事實、解釋歷史。在階級社會里,少數統治階級用血腥手段剝削被統治階級,揮霍享樂,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對于這些殘暴骯臟的事實,過去中國歷史著作不是把它們隱蔽了,便是將它們美化了,而《簡編》卻以鋒利與痛恨的詞句,選取生動趣味的故事,赤裸裸地暴露統治階級的罪行。然而,對于被統治階級,則以悲天憫人的筆調,描畫他們的苦狀,為農民暴動辯護,“封建統治階級寫的歷史,一定是為帝王、官僚、地主階級利益服務,而對人民大眾的事實則極誣蔑歪曲之能事;人民大眾寫的歷史,則和這相反,它一定是為人民大眾利益服務,而對帝王、官僚、地主的窮兇極惡,則是筆下從不留情的”。因此,統治階級撰寫的歷史,“關于統治階級的罪惡和人民大眾善良的記載,一定是可靠的、真實的”,相反的,“關于頌揚統治階級和誣蔑人民大眾的記載,一定是不可靠的、不真實的,即便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也不能輕易相信的”。[注]丁易:《端正讀史立場》,《進步青年》1949年第4期。同據史書記載,講統治階級之惡者為事實可信,而說被統治者之惡者則為不可信,充分反映了《簡編》的階級立場。《簡編》顛覆此前歷代官方史書“成王敗寇”的觀點,把勞動人民作為進步、光明、正義的歷史敘事主體,而統治階級則作為反動、黑暗、邪惡的陪襯存在,其背后的政治訴求則是為中共所領導的政治力量從歷史上提供事實(歷代農民起義),以說明其存在的正當性,進而為中共所推行的武裝革命尋找合法性依據,這對中共而言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因之,范文瀾雖承認《簡編》有很多不足,但很自豪地說:“它比起舊的以封建地主階級或資產階級觀點來寫的歷史書,卻是本質上不同,許多寫法在舊類型的歷史里從來沒有過。”[注]范文瀾:《關于〈中國通史簡編〉》,《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2期。

《簡編》敘述語言獨特,可概括為以下三點。其一,大量運用情感色彩強烈的詞匯[注]《簡編》為了達到政治動員的效果,一方面對統治階級(君、相、士大夫、富商、豪民)加以妖魔化,大量采用“奢侈”“淫樂”“腐化”“卑鄙”“可恥”“殘酷”“腐朽”“沒落”“兇暴”“殘暴”“殘忍”“貪暴”“放蕩”“腐敗”“欺騙”“浩劫”“罪惡”“壓迫”“貪欲”“茍安”“害民”“剝削”“鎮壓”“侵略”“榨取”“壓榨”“虐待”“殘殺”“專制”“崩潰”“潰滅”等修辭,把統治者完全形塑成黑暗人物;另一方面對被統治階級(奴隸、平民、窮人、人民、農民、手工業者)則頻繁使用“痛苦”“窮苦”“水深火熱”“無數血汗”“饑寒交迫”“窮困無聊”“痛苦非常”“慘痛”“災難”“斗爭”“摧毀”“破產”“流亡”“牛馬生活”等詞,把他們描繪成付出極大勞動卻承受最大的痛苦和不幸的階層,形成鮮明的二元對立格局。。現代史學專業化的一個重要表征是事實與價值的分離。專業史家在表述之時被要求盡可能克制情感,冷酷而真實。學院派歷史著作大多如此,一般民眾對這種冷冰冰的文字難以引起興趣,故而限制了受眾面。不過,中共史家似不受學院派清規戒律的約束,沒有包袱,以筆為槍,用火辣文字酣暢淋漓地書寫歷史。《簡編》的敘述范式是統治者極惡、被統治者極苦,前后對比,用反差巨大的詞語渲染二者之對立不可調和。《簡編》站在被壓迫者的立場上,用充沛的情感宣泄著對統治階級的憎恨以及對被統治階級的同情、憐憫、惋惜,易激活一般讀者的階級認同和階級情感。其二,頻繁使用絕對性判斷。《簡編》常用語氣決絕的詞匯(如最、總是、勢必、一向、必然、到處、必須、始終、無例外、不可避免等),以增強論述氣勢。它所作出的判斷堅定有力、不容置疑,具有排他性和獨斷論意味,語言風格與學院派史家主張“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克制謹慎態度截然不同。其三,敘述中嵌入大量政治導向性文字[注]如“全國人民,被暴政迫脅作皇帝一人的犧牲,只有起義反抗,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簡編》新知版,第100頁)、“被壓迫的不平人與不公平的不平人,并存在一個社會里,不是這個不平人殺那個不平人,就是那個不平人殺這個不平人”(《簡編》新知版,第495頁)。,暗示暴力革命是正當的,鼓勵被壓迫者行動起來推翻壓迫者。總之,《簡編》字里行間蘊含“血氣”,涌動著作者強烈的愿望、意志和情緒,對此后中共史學的影響可謂深遠。

《簡編》的敘事有四方面值得注意。第一,《簡編》第一編在左派史家內部分歧甚大,圍繞兩方面的問題,即關于殷代的社會性質和孔墨評價。前者發生在《簡編》編寫組成員之間,后者則以郭沫若為主,對延安史家提出不同意見。1940年初,范文瀾來延安,同年5月發表《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一文,不同意郭沫若“殷代是氏族社會,西周是奴隸社會”,而接受吳玉章“殷代是奴隸社會,西周是封建社會”的意見[注]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中國文化》1940年第1卷第3期。。《簡編》堅持“西周封建說”,初稿在延安《中國文化》陸續發表了前三章。關于殷代社會性質問題,尹達與《簡編》其他編者范文瀾、謝華、葉蠖生的觀點不同,并在《中國文化》上反復辯論。1943年尹達出版《中國原始社會》,仍對《簡編》持批評態度:“呂振羽、謝華兩先生和《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的作者所得到的結論,是和具體事實有相當出入的……我通讀謝華先生的《略論殷代奴隸制度》和《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感覺到那里還沒有充分且盡量地運用這部分極可貴重的史料。我以為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缺陷。”[注]尹達:《中國原始社會》,作者出版社,1943年,第185—186頁。

在范文瀾來延安之前,陳伯達為響應毛澤東提出要系統研究從孔子到孫中山的歷史遺產,1939年對中國古代社會和先秦諸子思想作出系列論述,且得到毛澤東的肯定,有些稿子甚至事先經毛澤東的修改。如毛澤東曾就《孔子的哲學思想》一文指出:“關于孔子的道德論,應給以唯物論的觀察,加以更多的批判,以便與國民黨的道德觀(國民黨在這方面最喜引孔子)有原則的區別。”[注]《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2頁。《墨子的哲學思想》一文則經毛澤東審讀,1939年2月1日致信陳伯達說:“《墨子的哲學思想》看了,這是你的一大功勞,在中國找出赫拉克利特來了。”[注]《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0頁。赫拉克利特是古希臘著名的樸素辯證唯物論者,曾提出“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的著名辯證法命題。陳伯達認為墨子所代表的是“農與工肆之人”,“懷抱有關于解放人類的極高尚的理想和極優美的志操”,將墨子與中國共產主義者相聯系,熱情贊美墨子[注]陳伯達:《墨子的哲學思想》,《解放》第104期,1940年4月20日。。陳伯達對墨子的評價脫胎于毛澤東。1939年4月24日,毛澤東在抗大生產運動初步總結大會上指出:“歷史上的禹王,他是做官的,但也耕田。墨子是一個勞動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動手做桌椅子。”[注]《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人物精選》,時事出版社,1997年,第382頁。在延安,墨子地位之所以如此崇高,正因為中共把墨子視為自己行動的古代先行者,并以繼承和發揚墨子精神者自居。《老子的哲學思想》一文接受郭沫若“老子是孔子之師”,批評老子哲學是“破落貴族的代表者”,“當他夢想復歸自己過去生活的方面,當他夢想固定自己過去生活的方面,老子在哲學上就表現了其反動的觀點”[注]陳伯達:《老子的哲學思想》,《解放》第63—64期合刊,1939年2月16日。。

陳伯達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時中共領導層的普遍思想,所以被《簡編》大體接受。關于孔子,《簡編》認為:“中國是長期的封建社會,所以孔子學說的影響也是長期的。他是歷史上偉大的教育家、政治家,教育方面的成功比政治要大得多……他那種繁富的學說,在一定的批判之下,加以選擇繼承發揚,是非常必需的。至于失去時代意義的理論,腐朽沒落的統治階級,最喜歡拿來利用,企圖阻撓新興的力量,企圖挽救崩潰的危局。”反面的批評則是影射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包括淪陷區偽政權)鼓吹孔孟之道,主張尊孔讀經,提倡舊禮教,為其政治行動開路,恰如《簡編》所言:“統治階級不從改善政治著手,卻一味大尊圣人,正是說明自己政權的動搖和危險。”關于墨子,范文瀾主張“代表下層社會農工奴隸要求政治解放”:“墨家的政治目標,要改善人民生活,每個人都得工作,都得飽食暖衣,更進而得富裕的生活。所以一方面反對少數人的剝削浪費,一方面注重農業和工業。《墨經》里保存很多研究自然科學的材料,墨子本人就是一個很技巧的工人。那時候如果墨家得到政治上的解放,也許中國社會要提前改變它的性質。不過墨子受時代的限制,當然不能有什么成就。他把人民公意,幻化成天和鬼神,想借天鬼的名義去說服王公大人,但是王公大人決不會聽從沒有力氣的空論,放棄自己的權利……統治階級能撲滅墨家,但是農民工人依時代發展的革命力量,卻永遠不能撲滅。”至于老子,《簡編》與陳伯達有異,認為老子晚出,處于戰國后半期。《簡編》對老子的批判比陳伯達更為激烈:“李耳又是個大陰謀家,他以為處世的方法,最好是裝做卑弱無能的樣子,等到抓住機會,自己不費力氣占便宜。所以他的態度,是冷酷的、狡詐的、沒有溫情的。和他同道的楊朱,甚至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多么可恥的個人主義!”[注]《簡編》新知版,第83、86、87、89頁。

《簡編》雖然包含了范文瀾個人對中國歷史的理解,但在延安的特殊時期里,學術研究要服從政治戰略的安排,正如范文瀾所說:“馬克思主義者從來不到脫離現實斗爭的學問里面去游戲,他研究古史、古哲學或個別問題,都是為了幫助今天的斗爭,所以任何工作都該分個中外,又都不脫離古今,而今總是重心點所在。”[注]范文瀾:《古今中外法淺釋》,《解放日報》1942年 9月 3日。為配合政治斗爭的需要,凡是敵對力量所鼓吹的,中共都應加以批判。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便指出:“你是資產階級文藝家,你就不歌頌無產階級而歌頌資產階級,你是無產階級文藝家,你就不歌頌資產階級而歌頌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二者必居其一。”[注]《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73頁。這一點反映在史學領域,國民黨學者推崇孔子,鼓吹新儒學、新理學,而中共學者則多貶孔崇墨,“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對墨學加以研究,從而對抗‘新儒學’、‘新理學’之類烏煙瘴氣的東西”,“在封建法西斯統治日益加強的那個環境里,在墨學研究的形式下講馬克思主義,也會隱蔽一些”[注]舒蕪口述,許福蘆撰寫:《舒蕪口述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05頁。。所以,中共反孔主要是因國民黨崇孔,并非孔子有什么問題。同樣,中共崇墨也是為了借墨學宣傳共產主義理想,關心的重點并不在墨子本身。

郭沫若在公開場合對《簡編》總體上是肯定的。1945年8月,他在莫斯科蘇聯對外文化協會發表演講時特別強調《簡編》和翦伯贊《中國史綱》的發表是中國歷史研究中的突出大事。他評價《簡編》“不僅在于它把中國歷史系統化,而且在于寫得非常的通俗……它指出了許多最現實的地方。這本書的目的是在使廣大民眾——工人、農民、兵士——能夠認識中國的歷史。這本書和中國一切科學著作所固有的經院主義完全無緣的”[注]郭沫若:《戰時中國歷史研究》,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306頁。。但關于殷代社會性質及對先秦諸子思想的認識,他與《簡編》的差距甚大。眾所周知,郭沫若主張“西周奴隸說”,《簡編》則主“西周封建說”。關于先秦諸子思想的認識,郭沫若《十批判書》崇孔貶墨,主張孔子是以人民為本位的,而“墨子始終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的帶有反動性——不科學、不民主、不進化、反人性,名雖兼愛而實偏愛,名雖非攻而實皈命,像他那樣滿嘴的王公大人,一腦袋的鬼神上帝,極端專制、極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為了‘工農革命的代表’!”[注]郭沫若:《墨子的思想》,《群眾》1943年第8卷第15期。有學者推測,郭沫若看到《簡編》,不滿于其中有關先秦諸子的評價,于是1943年8月才寫《墨子的思想》[注]戚學民:《再論〈十批判書〉的撰著動機與論學宗旨》,《歷史研究》2007年第3期;李勇:《同道異趣:郭沫若和范文瀾的先秦諸子研究》,《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然而,從郭沫若至1945年在莫斯科演講時尚不十分清楚《簡編》編者狀況來看,此前他并沒有見過原書,充其量只見到1944年連載于重慶雜志《群眾》的《簡編》前七章,故1943年郭沫若撰文時尚無緣得見《簡編》[注]當時不僅郭沫若未見到《簡編》,胡繩也沒直接讀過。胡繩《近五年間中國歷史研究的成績》(《新文化》1946年第2卷第5期)一文提到《簡編》,誤認《簡編》中冊出版于1943年,從文意中能發現他也沒見過延安版,是通過間接渠道了解。像郭沫若、胡繩這批中共史家在大后方最初都沒機會直接讀到《簡編》,說明國統區對中共出版物管制相當嚴格。,他心目中的辯難目標當另有所指。郭沫若說:“但要說墨子是奴隸解放者,是農工革命的先驅,是古代的鮑爾塞維克,雖然明顯地不是出于‘偏惡’,然而只是把黑臉張飛涂成了紅臉關羽,不僅依然在涂著臉譜,而且涂錯了臉譜……但我們如果不認定這個限度而要說墨子是‘最民主’,是‘鮑爾塞維克’,那卻是中飽了二千多年的歷史。”[注]郭沫若:《十批判書》,群益出版社,1947年,第113—114頁。只有陳伯達才大膽發揮墨子思想,附會墨子哲學中包含“原始自發的唯物史觀”,“表現了某種原始形式的民主思想”,并衍生到共產主義者。因之,郭沫若的預設辯論對手應是陳伯達,而不是范文瀾。到了1944年,郭沫若應看過《群眾》上的《簡編》第一編,所以1945年他才說關于中國古代思想史的見解,他與“現代歷史學家和侯外廬、范文瀾、翦伯贊等的見解有實質的區別”[注]郭沫若:《戰時中國歷史研究》,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309頁。40年代初,郭沫若、翦伯贊、呂振羽、侯外廬皆在重慶,過往密切。據侯外廬晚年回憶:“一九四七年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出版前的幾年間,關于古史分期問題,我心目中辯難的主要實力目標是翦伯贊。”(侯外廬:《韌的追求》,北京三聯書店,1985年,第140頁。)足見重慶左派史家群體對《簡編》所知有限,也沒有把它作為辯論對象。。

第二,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的原因。《簡編》強調,地主階級殘酷剝削和壓迫,造成農民的極端窮苦和落后,就是中國社會幾千年在經濟上和社會生活上停滯不前的基本原因。這是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中的看法,中共史家多能接受,《簡編》也貫徹這一觀點。同時,《簡編》突出殘酷的民族斗爭及落后民族統治下對先進民族生產力的破壞造成中國社會的長期停滯。對這一問題,從社會史大論戰以來就眾說紛紜,中共史家內部亦存分歧。1939年日本秋澤修二出版《支那社會構成》,認為中國社會長期停滯,要打破停滯,中國內部沒有力量,需要借助外力,五胡亂華的外族入侵促進了唐之后的發展。外族入侵是促進中國社會進步的主要動力。日本侵華,把那些為中國社會停滯性的政治支柱——軍閥,從中國廣大的區域清掃了,中國社會特有的停滯性最后才能得以克服,與前進的自立日本結合,拓開其真正自立的道路。[注]呂振羽:《日本法西斯蒂的中國歷史觀與三民主義的中國革命》,《中蘇文化雜志》1940年孫中山先生逝世15周年紀念特刊。此謬論居然被一些中國學者承襲,如左派學者向林冰(趙紀彬)的《中國哲學史綱要》便持此論。圍繞秋澤修二之類的觀點,中共學者呂振羽、華崗等展開嚴厲批判。《簡編》對此有所回應,它對中國歷史上的外族更多從破壞角度立論[注]如兩晉時代,“十六國長期混亂,中國社會受極大的破壞。野蠻落后種族的流入,使華族經濟文化不僅停滯而且向后驟退”(《簡編》新知版,第172頁);宋金時期,“黃河流域在異族長期統治下,農業遭受空前的破壞(主要是括田),工業商業也極端衰落,黃河以南淮水、長江以北廣大肥沃地區,變成一望荒涼的邊疆戰場,真是不可計數的大損失”(《簡編》新知版,第437頁);異族統治下封建經濟停滯時代(元),“蒙古族統治中國,給與中國社會無比的災害”(《簡編》新知版,第478頁);關于清代,“如果沒有野蠻的滿族侵入中國,明工業可能有巨大的發展,也許同歐洲一樣,產生資本主義的社會”(《簡編》新知版,第612頁)。,即凡是異族統治時期,皆對中國社會產生嚴重破壞,社會停滯不前,與此相反,凡是漢族統治時期,都視為封建社會發展時期,如兩漢是“對外發展時代”,隋唐是“封建經濟發展時代”,北宋和明代是“封建經濟復興時代”。外族只能一時統治漢族,后者最終總能戰勝前者。此種敘事安排顯然與抗戰語境有關。

第三,“士”被邊緣化處理。“士”(知識分子)被《簡編》列為統治階級的一部分,與人民是對立的,在國史脈絡中被設置為負面存在。范文瀾強調士不僅要求優裕生活,看不起勞動食力,而且多數沒有人格,僅為謀富貴。寫到東漢黨錮之禍,對儒生表現得很不屑。朱熹是中國歷史上的著名理學家,可是在范文瀾的筆下,可謂“劣跡”斑斑,其圣賢模樣是經長期修飾隱諱的結果。范文瀾在國史敘述中對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處理,與同時代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40年)凸顯士的核心地位形成鮮明對比,前者或批判參考過后者[注]何俊編:《余英時學術思想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21頁。《簡編》編寫組成員確實有可能參考過錢穆《國史大綱》,但左派學者基于批判立場,至于是否對后者有所取材,尚沒有確鑿證據。。《簡編》瓦解了錢穆精心建構的士人政治的認同基礎,將多數知識精英在國史脈絡中安置于附屬被動的地位,而積極復活底層民眾的歷史記憶,為后者提供認同說明,指示他們政治行為的方向。此外,《簡編》似有意與錢著立異,丑化士的形象,或旨在影射當時知識分子向蔣介石政權獻媚和少許不顧民族氣節淪為漢奸的情況。

第四,政治軍事斗爭經驗的總結。《簡編》最初是為了延安干部補習之用,且正處抗戰、國共斗爭日益加劇時期,所以內容側重“政治正確”和軍事斗爭,以提高黨政軍的政治覺悟和軍事斗爭策略。因之,《簡編》寫政治軍事者多,相對寫文化者少[注]白壽彝:《評〈中國通史簡編〉》,《文訊》1947年第7卷第3期。,表現在三方面。其一,詳述歷代抵抗外族統治的斗爭,歌頌團結抗戰,譴責主和投降。其二,著重分析王朝滅亡之因,強調系統治者對內殘暴對外侵略所致,跟農民起義沒有關系[注]如講明亡原因在于不斷對外侵略,“明初侵略的成果,不僅陸續失去,而且招致嚴重的邊患,人力財力,大量耗損,造成亡國的一個重要原因”。參見《簡編》新知版,第558頁。,雖有意將觀點隱藏在歷史敘述中,“幾乎找不到他們特意解釋自己的觀點的地方”,但事實上包含著大量的因果解釋,“證明”“可見”“因而”“因此”“所以”“于是”“原因”“說明”等詞頻繁出現,概括性判斷隨處可見[注]如“南北兩朝長期戰爭,誰的政治較好,誰的內部比較統一團結,誰就在軍事上獲得勝利。北方依靠兵多馬多,南方依靠長江天險,這只是不甚重要的條件。決勝敗的主要條件,還是在于誰的政治較好和誰的內部較能統一團結”,“滿族戰勝漢族,統治中國的原因,主要由于漢族人民不能齊心協力,聯合反抗敵人”。參見《簡編》新知版,第225、626頁。,“從歷史的分析中,執行了現實的變革任務”[注]時考文:《〈中國通史簡編〉評介》,《大公報》(上海)1947年7月20日。。其三,農民戰爭是敘事重點。關于歷代農民戰爭的失敗,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有權威表述:“由于當時還沒有新的生產力與新的生產方式,沒有新的階級力量,沒有先進的政黨,因而這種農民戰爭與農民暴動得不到先進階級與先進政黨的領導,如同現在的無產階級與共產黨能夠正確領導農民暴動與農民戰爭。這樣,就使當時的農民革命總是陷于失敗,總是在革命中與革命后被地主貴族利用了去,當作他們改朝換代的工具。”[注]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人》1940年第4期。這一解釋被《簡編》不厭其煩地加以反復說明,意在提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農民革命的勝利,進一步暗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簡編》完成于抗戰時期,許多文字表述與這一語境相關,然時局瞬息萬變,國共兩黨從合作走向對抗,因此1948年訂正本對某些歷史敘事有所調整,以合用于中共彼時的政治訴求:推翻國民黨統治、解放全國、建立統一的新中國。延安版與訂正本不同之處,首先表現在章節名稱的改動(見下表)。

延安版訂正本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底成立中央集權的民族國家底成立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成立后對外侵略民族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成立后對外擴張封建經濟的發展封建制度社會螺旋式的繼續發展封建經濟發展時代封建制度發展時代封建經濟復興時代國內統一封建制度進一步發展時代南北分裂與封建經濟南盛北衰時代外族侵入北方南北分裂時代異族統治下封建經濟停滯時代外族侵占全國社會衰敝時代封建經濟復興時代封建制度更高發展時代嚴格閉關封建經濟停滯時代外族統治、嚴格閉關、社會停滯、西洋資本主義侵入時代

范文瀾似欲通過章節名的改動表達三點想法:其一,強化通史性質,原先框架設計突出經濟基礎的作用,應受唯物史觀或國際左派中國史著作的影響,在歷史分期上凸顯“經濟”,容易被看成是社會經濟史,弱化了通史性質,所以訂正本把“封建經濟”都改為“封建制度”、“封建社會”或“民族國家”;其二,外族入侵對中國的破壞不僅在“經濟”層面,所以訂正本將“經濟停滯”改為“社會衰敝”“社會停滯”,說明破壞是全方位的;其三,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將中國三千年封建社會定性為“發展遲緩甚至停滯”,易被外人利用,成為攻擊中國的口實,訂正本采用“螺旋式的繼續”,表述更具彈性,能被多數人接受。

訂正本的修改,既有學術層面的考慮,也基于現實政治的需要。就學術面而言,訂正本表述從武斷、極端趨于正反兼顧、進退并守。訂正本對墨子、老子、韓非子等人的思想都有所補充。例如,延安版說墨子“代表下層社會農工奴隸要求政治解放”[注]《簡編》新知版,第86頁。,訂正本把“政治解放”改為“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注]《簡編》訂正本,第158頁。,不以今例古。延安版對老子是全盤否定,完全反動,一無是處,被描述為黑暗人物,訂正本則對老子有所肯定[注]《簡編》訂正本,第163—165頁。。延安版描述“王莽那樣行為怪誕,歷史上是罕見的。他似乎是個神經病者,又似乎是個巫師,同時還是個博學好古的儒者……不能解決當時的根本問題,反而促成了農民起義”[注]《簡編》新知版,第122—123頁。,如此注重“怪誕”方面,忽略階級關系分析,這種提法解釋力不夠。訂正本故而刪去“王莽那樣行為怪誕”以下40余字,又把末句改為:王莽變法“不能解決當時的根本問題,卻加深了人民的災難。農民起義成熟了,貴族地主也要參加這個起義。王莽變成了獨夫,企圖解決問題的王莽,成為被問題解決的王莽”[注]《簡編》訂正本,第219頁。。從階級關系、階級斗爭分析王莽變法及其失敗原因,就唯物史觀角度來說是比較恰當的[注]榮孟源:《〈中國通史簡編〉的幾種版本》,《人民日報》1950年7月26日。。延安版講述北宋經濟過程忽略了農業,訂正本強調“在北宋中葉以前,一般的經濟情況仍然在發展過程中”[注]《簡編》訂正本,第664頁。,并添加了“農業”一項,說明北宋經濟發展的原因與水利、墾荒、農業技術等發展的具體情況。

延安版影射現實之處不少,如“這是破壞蜀吳合作,信任小人,殺害賢良,虐待民眾的應有結局,也是對內兇暴,一定對外屈服的確切證明”,范文瀾本意是借吳蜀聯合拒魏來類比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借孫權來類比國民黨破壞統一戰線;李自成部將李過與南明朝廷合作,接受封侯,又仍稱李自成為“先帝”,稱高氏為“太后”,延安版認為李過“在反抗滿族的大義下,不惜接受明小朝廷爵號,藉求協力合作的效果,在領導農民起義,推倒明朝統治的意義上,必需保持獨立精神,始終不放棄自己的立場”[注]《簡編》新知版,第143、609—610頁。。李過行為隱喻中共為抗日與國民黨合作,南明隱喻國民黨政權。1945年抗戰勝利之后,國共合作破裂,此類影射文字就成了“無的放矢”,不合時宜,被訂正本刪除。

抗戰勝利前夕,郭沫若在重慶《新華日報》1944年3月20日至22日連載《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引起國共兩黨的高度重視,并作為延安整風運動文件來閱讀。當時范文瀾正在延安,對學習《甲申三百年祭》當是清楚的,也了解中共中央的態度。1948年訂正本講述黃巢起義失敗原因,故特添加一段文字:“但是他當了皇帝建立政權以后,人民不得耕種他不管,人民饑寒他不管,士兵們吃樹皮他也不管;他卻模仿地主階級的腐化生活,他的部下也都去做官、夸功、享樂、淫亂,于是他們脫離了農民群眾。黃巢被地主生活腐蝕了,可是他又大量屠殺讀書識字人和投降的官吏,朱溫叛變,舊官僚地主和由農民領袖新變成的官僚地主,都跟隨朱溫叛變走了。黃巢失去農民的擁護,而又被地主階級拋棄,這就是他失敗的原因。”[注]《簡編》訂正本,第579頁。學習《甲申三百年祭》的用意,在于告誡中共領導干部不能脫離群眾,反對驕傲。這是范文瀾添加上述文字的政治背景。然而,訂正本有關李自成的論述,除刪除末句影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文字外,并未作進一步改動。如此不同尋常的處理,表明范文瀾顯然有意淡化《甲申三百年祭》的影響,個中緣由耐人尋味。

對于《簡編》的寫作,范文瀾后來檢討:“我對我寫的《中國通史簡編》是不滿意的,早就想修改,但總沒有機會……《通史簡編》有很多缺點和錯誤,我要寫一篇‘自我檢討’,希望發表出來,以便讓大家知道這并不是中國通史的‘定本’,同時也希望引起大家的批評,幫助我改正。”他把缺點概括為兩方面:一是有非歷史主義觀點;二是在敘述方法上缺乏分析,頭緒紊亂。如果說后者的不足是因為作者“馬列主義修養差得太多,思想上主觀性片面性,沒有力量來正確地掌握馬列主義的觀點和方法”[注]范文瀾:《關于〈中國通史簡編〉》,《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2期。,是個人客觀能力局限所致,未可深究,然而對于“非歷史主義觀點”,則是作者有意為之。范文瀾承認為了達到反封建目的,對于封建統治階級的帝王如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一律否認或縮小他們對歷史的貢獻,以及借古說今,損害了實事求是的歷史觀點。作者如此書寫歷史,并不是認識上存在盲點,而是為了配合現實政治斗爭,出于一時政治策略的需要。這種做法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具有革命意義和積極作用。革命成功之后,《簡編》原先預設的政治目標不存在了,自然需要適應新時代政治導向重新改寫。就此意義而言,《簡編》永無定本,需與時俱進,不斷修訂。

三、內外反響

《簡編》可謂延安史學的一面旗幟,在中共史學界反響強烈。延安版問世不久,金燦然撰文予以熱情贊揚:“《中國通史簡編》的出版,在研究中國歷史的新方向上打下了一個基石。它是用新的方法整理中國歷史的一個寶貴的成果。”[注]金燦然:《中國歷史學的簡單回顧與展望》,李孝遷編校:《中國現代史學評論》,第266頁。《簡編》延安版和訂正本在解放區多有翻印,數量可觀,幾乎成為中共對中國歷史的標準論述,在中國教育界和學術界非常有影響。1949年前后,中共為了提高干部的政治覺悟和理論文化水平,組織很多地方干部學習《簡編》,其作用或不能低估。如有讀者引用《簡編》對王莽的評價,批評辛安亭《中國歷史講話》(延安新華書店,1942年)對王莽論述之失[注]燕廬:《對〈中國歷史講話〉再提幾點意見》,《解放日報》1945年6月27日。。更有人在觀戲之余,以《簡編》作為依據撰寫評論[注]晏甬:《談〈張果老種瓜〉》,《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紀念刊》,1954年,第253頁。。許多學校把《簡編》作為歷史教材使用[注]胡華:《熱愛黨史堅持陣地》,浙江日報編輯部:《學人談治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59頁;《錢念文史論集》,寧波出版社,2003年,第348頁。。1949年3月,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將《簡編》節錄成《高級中學中國歷史》上下冊,作為高中歷史課本。《初中中國歷史課本》是《簡編》的提要,《高小歷史課本》前兩冊可以說是《簡編》“縮得最緊的縮本”。這套歷史教材雖受到一些教員的批評,但“比舊歷史教材總好得多,因為它究竟是企圖用唯物史觀的觀點寫的,它究竟反映了中國歷史的一些真實情況”[注]《敬答各方面對于教科書的批評》,《人民日報》1951年2月18日。。1950年,柴德賡提出用新的觀點方法寫一部中國通史,是目前一件極迫切需要的工作,當然也是很困難的工作,像這樣的通史直到今天還只有范文瀾《簡編》和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在現階段確是給“治史者以新的啟示,指示了新史學的方向,是很有功于歷史教學的”[注]柴德賡:《對呂著〈簡明中國通史〉的幾點意見》,《光明日報》1950年9月3日。。1961年,吳晗向青年推薦讀《簡編》,認為“這是到目前為止用馬克思列寧主義觀點編寫的一部較好的通史”[注]歷史研究編輯部編:《關于歷史人物評價等問題的討論》第1輯,北京三聯書店,1965年,第160頁。。許多學生對《簡編》印象深刻,據50年代初的南開中學學生回憶:“當時最流行的歷史書是范文瀾先生編寫的《中國通史簡編》。我先借后買了這本書,讀得幾乎著了迷。時至今日,我仍然認為,要寫歷史,就得仿照范先生的寫法,大量占有歷史資料,經過融會貫通,再用自己獨具特色的語言敘述出來,這樣才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注]《天津市南開中學建校九十五周年紀念專刊》,1999年,第151頁。《簡編》諸版成為后來編寫各種國史教材的“母本”,借助各種管道,層層滲透,形塑了幾代人的國史記憶,產生了無遠弗屆的影響。

國統區和海外又如何評論《簡編》?延安版上冊出版不久,就流傳至重慶,引起國民政府注意。1942年1月12日,重慶軍事委員會辦公廳特檢處向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發公函稱:“頃據檢獲新華書店印行之《中國通史簡編》上冊一書,內容似有階級意識色彩,是否準其發行,相應檢同原件,函請查照,賜予審查見復,并將原件發還,以憑核辦為荷。”2月9日,國民黨中央圖審會回復審查意見為:“經查該書內容曲解史實,強調階級意識,足以淆惑聽聞,動搖青年信念,觸犯審查標準,應即予以查禁。”[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文化(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28—630頁。當時國民黨采取冷處理,沒有像后來對1947年新知版那樣大動干戈,《簡編》以及查禁事件反而在社會上并未引起震蕩。

《簡編》在國統區公開流通渠道受阻,于是改為其他途徑,在重慶《群眾》周刊分期連載。為躲避審查,易名《中國歷史講座》,作者署名“尹啟民”[注]“尹啟民”不是專指《中國通史簡編》編者之一尹達的化名,而是編者集體筆名,可能是“隱其名”的諧音。參見林甘泉:《從“私淑弟子”到得力助手——論郭沫若與尹達》,《郭沫若學刊》2000年第1期。,連載于《群眾》1944年第9卷第10期至16期[注]蔡美彪曾說延安版《簡編》出版后,“在國統區,這部書也很流行。抗戰時重慶的《新華日報》連載了這部書。當時沒署范老的名字,署的是筆名……后來這部書在國統區也公開發行了(是新華書店印的)”。參見蔡美彪:《學林舊事》,中華書局,2012年,第250—251頁。蔡美彪在其他文章中多次說過類似的話。所謂延安版連載于重慶《新華日報》之說,查無實據,當為蔡美彪誤記,應系《群眾》周刊,在國統區翻印的也不是新華書店,延安版最初在國統區并不流行。蔡美彪曾是范文瀾的助手,故他的說法在學術界流傳極廣,以訛傳訛,誤記大有成為事實之勢。,發表了《簡編》第一編和第二編第一章,共七章,最后又被國民黨中央圖審會以“歪曲歷史,有鼓吹階級斗爭之嫌”的罪名禁止發表[注]《重慶市志 》(11),重慶出版社,1999年,第283頁。。40年代初,左派學人曾試圖在桂林重印《簡編》,“用稿紙重抄送審,但被扣留,沒能印成”[注]新華書店總店編輯:《書店工作史料》第2輯,新華書店,1982年,第168頁。,可見彼時國民黨對中共出版物管制之嚴。

延安版雖遭遇查禁,但大后方史學界對《簡編》并非一無所知。1944年6月,報人趙超構隨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采訪過范文瀾和呂振羽,并在《延安一月》中對他們的史學研究有所評論:“我們知道延安版的中國史也完全改變了觀點。關于古代史,即在延安學者之中也還是各執一說,未有結論。中古以下的歷史,則大部均以‘階級斗爭’為中心而改編。倘說中國的舊史是依著‘成王敗寇’的觀點而寫的,則延安版的國史恰取著相反的觀點。凡是舊史上的‘寇’,差不多都翻身而成為階級斗爭的革命英雄了。因為這樣,所以越寫到近代就越難寫,尤其是近百年的歷史,是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一節,正集合許多專家來研究。”[注]趙超構:《延安一月》,南京新民報社,1945年,第146—147頁。《延安一月》在社會上流傳甚廣,客觀上向國統區傳播了延安史學的主張。1945年4月22日,范文瀾的北大同學金毓黻即讀到延安版,并有所評論,只是未說明從何渠道獲得《簡編》。1945年5月28日,金毓黻日記云:“閱《中國通史簡編》漢代一段。訪傅孟真,與同飯市上。”[注]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8冊,遼沈書社,1993年,第5869、5894頁。金毓黻、傅斯年、范文瀾皆曾師從黃侃,有同門之誼,前二人在重慶交往密切,完全可能談及《簡編》。

1945年7月,傅斯年以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身份訪問延安,并與毛澤東有過交談。在幾天的訪問中,他見到了昔日史語所的同事尹達。7月2日上午,傅斯年訪問范文瀾。[注]王汎森、杜正勝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5年,第222、113頁。此前,1944年10月3日,陳寅恪致函傅斯年:“聞彼處有新刊中國史數種,希為弟致之,或竟向林、范諸人索取可乎?”[注]《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第36—37頁。林即指林伯渠,早年與陳寅恪是留日同學;范指范文瀾。然傅斯年是否為陳寅恪帶回《簡編》,尚不得而知。據蔡美彪回憶,傅斯年從延安回來后到處講《簡編》,說范文瀾在延安那樣的條件下,在窯洞里還能寫出這樣一部著作,實在很了不起,國統區的條件遠勝于延安,卻沒有人能寫出這樣一部著作[注]蔡美彪:《學林舊事》,第250—251頁。。筆者以為此說或可信。傅斯年一向對中共史學有防范之心,時人也拿《簡編》質問史語所為何不能貢獻一部可與之媲美的中國通史。據彼時的語境,傅斯年完全有可能說出這些話,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認同《簡編》的史學觀念,更算不上是“贊譽之詞”[注]趙慶云:《范文瀾與中國通史撰著》,《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

《簡編》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始于1947年新知版的發行,“各方面迭有批評,散見報章雜志,足征該書已引起史學界深切之注意”[注]《文史消息》,《東南日報》1948年2月25日。。從1947年6月開始,上海《申報》《大公報》在醒目位置刊登出書特價預約廣告,約750余字,對此書的目的、取材、內容、范圍、章節、編者做了簡介。內政部或通過報紙廣告獲悉《簡編》出版動態,在新知版出版之前,即向各省發布查禁令[注]“據報共產黨盤踞延安時代,其設立之所謂‘中央研究院’,曾編輯有《中國通史》(或稱《中國史綱》)一部,現此書即將以歷史研究會名義在上海出版。按,該書內容記載諸多曲解及附會中國歷史材料,企圖教導一般青年仇視政府,背叛祖國,傾心外向,其違反《出版法》第二十一條第二第三兩款之規定,已屬顯然,應依同法第二十八條之規定禁止該書之出售與散布,除電上海市政府詳查辦理并分行外,相應電請查照,飭屬注意,如有發現,即予依法查禁”。參見《廣西省政府公報》總第2210期,1947年8月21日。。7月新知版上市,在勒口有一段文字:“人類底歷史就是人類自己發展底過程。我們看到古人興衰成敗的各種畫圖,就可以了解他發展的規律,并且得到許多經驗和教訓來作為我們行動的指針。如果不能利用前人心思才力底成果,不但不能發揚光大已有的文明,甚至往往重蹈覆轍,陷入不能自拔的泥坑而自取滅亡。因此,我們要應付現在復雜的環境,明白將來發展的規律,就不僅要精通現在的一切的事實,而且要熟悉過去的種種歷史底情形。”現在讀者對這段文字所欲傳達的訊息,大概不會有太多聯想,但對那個時代讀者而言,應能心領神會。

1947年7月13日、20日,上海《大公報》“出版界”副刊連載署名“時考文”《〈中國通史簡編〉評介》,贊譽此書有光輝成就:其一,社會史每一階段的轉折點上,都明白指出新制度戰勝舊制度的必然性;其二,新制度比舊制度更能適應人民的要求,更能保證人民的利益,否則,如果在剝削人民、壓迫人民上所想出的新花樣,本書則絕不名為新制度;其三,本書的主要內容不在于敘述皇帝貴族豪強及士大夫等少數特權人物的言行,而在于分析各時代人民大眾的生活境遇。新知版經左派學者策劃,前廣告后書評,宣傳力度大,與整個時代的關懷和渴望相契合,遂引起社會普遍注意。7月17日,《中央日報》發表社論《介紹一部歷史奇書》,批判《簡編》是一部“亡國主義”的宣傳品。上海《真報》《立報》分別題有《“紅色歷史學家”范文瀾之奇書》[注]“前延安‘中央研究院’院長范文瀾,著有一部《中國通史》,近在上海大登廣告,以‘歷史研究會’之名義,即將出版,南京版《中央日報》社論《介紹一部歷史奇書》,指示該書乃以農民暴動,為共產黨作歷史之根據,標榜王彌、孫恩、黃巢、王則、方臘、李闖、張獻忠一流之殘殺行為,引起青年仇視祖國,歡迎外國人入至中原,為漢奸史上空前未有之奇書云”。參見《“紅色歷史學家”范文瀾之奇書》,《真報》1947年7月19日。、《〈中國通史〉禁止出售》短訊[注]“上海若干書店,出售《中國通史》一書,內政部因查該書為共產黨‘中央研究院’所編,內容記載中國史實不正確,違犯《出版法》第廿一條第二第三兩款,及第廿八條之規定,今日訓令上海市政府予以取締,禁止書局出售”。參見《〈中國通史〉禁止出售》,《立報》1947年8月13日。。10月8日,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陶希圣對此發表談話:“近來出版業頗見蕭條,但坊間充斥黃色書刊及共黨宣傳書刊,兩種同為麻醉青年之毒物。上海新知書店與讀書出版社刊行共匪宣傳書籍尤多……其歷史作品更誘惑青年,鄙棄中國歷史,仇視中國文化,斬傷民族自信、自尊心,為共匪制造背叛祖國之器材。余愿喚起學術文化界之注意。”[注]《陶希圣談話內容》,《申報》1947年10月8日。11月2日,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搜查新知書店門市部,抄走《簡編》七八十部[注]《滬新知書店被抄》,《益世報》1947年11月4日。。

隨后,國民黨中宣部組織學者在《中央日報》《中央周刊》發表系列文章圍攻《簡編》。趙樂仙重申《中央日報》社論的觀點,指斥《簡編》是“亡國主義者”的宣傳品[注]趙樂仙:《亡國主義者的論調——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中央日報》1947年11月10日。。杜呈祥則說:“這本書在戡亂聲中出現,自然是文化界的一件極惹人注意的事情。在此書到達南京之后,我搶先買到一本,連續翻閱了月余之久,深深感覺到這本書的出版,僅只是替中共平添了一部宣傳品,對史學界和一般讀者不但毫無貢獻,反有所毒害,是不能不加以批評的。”[注]杜呈祥:《評范文瀾主編〈中國通史簡編〉》,《中央周刊》1947年第9卷第45期。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繆鳳林批判中共史學尤力,《中央周刊》編者說:“自以史學權威名世的繆教授連續在本刊發表幾篇批評文章后,對于近年來盧布文人所散布的毒素和煙幕,有掃蕩澄清之功,本刊已接獲不少讀者來函對繆教授一致表示欽敬之忱,茲篇批評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尤為力作,一字一彈,無不命中。”繆鳳林即以《揭開它的偽裝顯露它的真相》為題加以批判,認為“這不是一部什么《中國通史簡編》,是一冊道地的中國共產黨的——或者說是中國馬克斯主義者和布爾希維克主義者——大膽的宣傳品”[注]繆鳳林:《揭開它的偽裝顯露它的真相——評范文瀾等〈中國通史簡編〉》,《中央周刊》1948年第10卷第5、14期。。

杜呈祥、繆鳳林指責《簡編》為回避沙俄侵華之歷史而缺寫近代部分,殊不知1946年范文瀾已出版《中國近代史》,其中有揭露沙俄侵華之事。1948年陶希圣在一次訪談中論及中共史學,仍持舊說,如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翦伯贊《中國史綱》、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等著作完全為了破壞中國文化,不過是政治斗爭的手段,也可說是“強權侵略”的工具。當記者問陶希圣,上述這些書為什么流行很廣?他說這是中共史家用了偽裝的科學方法,以流俗的唯物史觀為外表,青年受了欺騙,喜歡看它,殊不知其內容并沒有正式科學方法,也并非正式運用唯物史觀,只是荒謬的、混亂的胡說,基本上對中國文化采取完全否定的敵視態度[注]《訪陶希圣先生》,《中央周刊》1948年第10卷第1期。。國民黨對《簡編》所謂“背叛祖國”“賣國亡國”“蘇聯的藩屬”的指控完全無的放矢,皆非《簡編》之政治意圖——武裝革命具有正當性。此種子虛烏有的欲加之罪,無疑想轉移國人視線,利用民族感情,抹黑中共,讓國人對中共產生厭惡心理。然而,國民黨的一系列遏制行動,并沒有消除《簡編》的影響,反而由于官方權力的介入,借助查禁、搜查書店、陶希圣多次講話、學者批判,擴大了它的社會影響面,青年“喜歡看它”[注]關于范文瀾《簡編》之所以受青年讀者歡迎的原因,可參見李孝遷:《革命與歷史:中國左派歷史讀物》,《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5期。。許多讀者原本對《簡編》未必有多大興趣,但國民黨對此事的激烈反應刺激了讀者想要一睹為快的心理,而這恰恰是中共希望達到的效果。

除了國民黨所組織的批判性書評,新知版在國統區學術界的反響也不能小覷。1947年8月19日,白壽彝閱讀新知版后寫道,“這書在分量上說,是近年史部撰述中的一部大書。在集體寫作上說,七個人共同寫一本書,也是近年史學界底一種創舉。在內容上說,這是一部有強烈的戰斗意識書……在寫作方法上,這是用立體的寫法來寫的,和一般之面的,甚而是線的寫法不同。在整個形式上,這是一部史書,和一般之‘史論’‘史考’‘史抄’而冒稱為‘史’者也不同”,《簡編》所懸之目標——“簡明扼要,通俗生動的,揭露統治階級罪惡的,顯示社會發展法則”,除了“揭露統治階級罪惡”達到目標,其余都不盡意,尤其第三編,“作者似乎對于史料駕馭的能力不夠,對這一大堆更雜亂更繁重的史料尚不能愉快地抓得起來”。他承認“這是一部有血有肉的東西,但血肉都還嫌不充實,發育得也不平衡”。[注]白壽彝:《評〈中國通史簡編〉》,《文訊》1947年第7卷第3期。

1947年10月8日,古史研究者丁山在青島“一口氣讀畢《通史簡編》,再展望中華民族的前途,不禁風雨飄搖,感慨萬端!”他所讀的也是新知版,評價極高,承認這部通史是夏曾佑之后的第一部成熟之作,“以人民生活為中心,由經濟基礎論到歷代的社會政治問題,這才是青年們所急需了解的中華人民史”。他自我解嘲說:“當此‘積急公民’壟斷一切的國計,宰制全國的民生,國家方努力步武資本主義的末路,我們毫無勇氣去作革命的動力以創造中國歷史的新章回,而悶在屋里,運用個人狹隘的見解來批判范文瀾先生所主編的《通史簡編》,由新歷史學家觀之,當然是愚蠢的反動。”[注]丁山:《〈中國通史簡編〉批判》,中國人文研究所,1948年,第26、1—2頁。他的商榷意見主要有:其一,就中國統治階級出身來檢討秦漢以后的歷史,隋唐以前,誠為封建社會,宋元以后,應該改稱為官僚集團時代;其二,《簡編》詳敘每朝末期的“農民大起義”,可以商討,因為領導起義者不盡是農民,要是從人民立場看,作史者不必表彰那群以暴易暴的野心家,應該多贊頌那能為人民除暴安良的循吏和舍生救世的豪俠之士;其三,《簡編》對于歷代革命性的破壞寫得很詳盡,對于建設面事實則不夠充實,如西漢文景之治、唐初貞觀之治,值得頌揚,不能因為他是統治階級就隱其善而揚其惡;其四,關于民族對外問題,漢武帝伐匈奴、唐太宗滅突厥、明成祖討伐蒙古等是攻勢性防御,不應加以“侵略”罪名;其五,接受郭沫若《孔墨之批判》之論,認為孔子學說是“人民本位”,《簡編》說“孔子所謂天命就是君主專制,鬼神就是卿大夫”,這是厚誣孔子。丁山的評論沒有任何政治背景,完全是學人間的不同看法,且語氣平和,態度善意,具有相當說服力,與后來范文瀾自己所檢討的有些錯誤是一致的。“由于當前現實之思想斗爭,以至兵爭政爭,立場既有不同”,故新知版發行之后,贊否之詞大異其趣,然從純學術立場評論《簡編》,惟丁山最為平正公允[注]吳天墀:《中國通史評介》,《新中國日報》1948年4月19日。。

《簡編》在英文世界亦有回響。何茲全于1947年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后訪學霍普金大學佩奇國際關系學院,協助助理教授德范克(John DeFrancis)翻譯《簡編》[注]《何茲全學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5頁。。德范克之所以會翻譯《簡編》,或與該學院主持人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有關,后者曾于1936年訪問延安,與左翼人士保持密切聯系。1948年1月經英國文化委員會介紹,倫敦大學中國史教授史賓凱(Von de Sprankal)到南開大學任教,講授小說、文學評論、戲劇、世界史等課程。那時蔡美彪在南開大學讀書,他看過《簡編》,即以此書作為教材輔導史賓凱學漢語[注]蔡美彪:《學林舊事》,第251頁。。1948年4月,侯外廬在香港用英文為新知版寫了一則簡訊,發表在美國左翼雜志《太平洋事務》。他肯定抗戰結束之后及時再版《簡編》是值得慶祝的,提出該書在寫作方法上有三方面優點(大體脫胎于前述廣告),指出在當時條件下《簡編》存在不可避免的不足,如中古、近代部分比古代寫得好,對某些古代制度的起源如所有制和長子繼承制等沒有加以研討。關于西周社會性質,學界眾說紛紜,或謂封建社會,或奴隸社會,甚至稱早期封建社會,《簡編》提出“封建社會說”,并未令人信服。[注]Hou Wai-loug, “A Short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 Pacific Affairs,Vol.21,No.3 (Sep.,1948),pp.301-302.另外,侯外廬主張西周奴隸說。本人的回憶錄未提及此書評,相關研究也未曾注意。

1949年留美史家鄧嗣禹在美國《遠東季刊》發表長文《最近五十年來的中國史學》,寫到中國通史部分,專門評論范文瀾《簡編》、周谷城《中國通史》、翦伯贊《中國史綱》等三部左派著作。對于《簡編》,鄧嗣禹認為范文瀾雖作為中共史家之領袖,但他受傳統學術訓練太深,不會產生很激進的看法,涉及古史部分,他比顧頡剛要保守得多。這本書簡明易讀,尤其注重平民歷史。范文瀾企圖通過科學發掘的結論來證明中國傳說帝王的可信,堅信中國歷史應始于黃帝,新石器時代的河南仰韶文化即為黃帝文化,《簡編》僅是新瓶裝舊酒而已。[注]S.Y.Teng,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n the Last Fifty Years”,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8,No.2 (Feb., 1949), p.147.1954年留美女學者杜聯喆在《遠東季刊》發表書評,參考榮孟源《〈中國通史簡編〉的幾種版本》一文,介紹《簡編》的三種版本。她認為,對很多讀者而言,范文瀾在中共史學界的地位類似于1932年前蘇聯史學家波克羅夫斯基(M.N.Pokrovskii)。杜聯喆指出,在紅色中國,傳統文化命運將會如何,美國學者顧立雅(H.G.Creel)、列文森(J.R.Levenson)、芮沃壽(Arthur F.Wrigt)對此有不同看法。不過她發現1953年修訂本《簡編》第一編有些不同于延安版和訂正本之處,如關于孔子,前兩個版本用了約2000字,而修訂本則用了5000余字,孔子在修訂本獲得了適當敬意。中共對這位古代圣人,并沒有真正貶低,孔子的很多格言和公式在新社會仍然是有益的。[注]Lienche Fang, “Chung-kuo t’ung-shih chien-pien”,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13,No.3 (May, 1954), pp.353-356.

四、結 語

自20世紀初“新史學”以降,中國史學界出版多部中國通史作品,唯《簡編》站在被壓迫者的立場述說中國歷史,在史學史上具有重大的進步意義。在中共史家所撰寫的各種通史中,《簡編》篳路藍縷,出版最早,為后來者立下了軌式,是代表中共史學發展的一個階段性標桿式作品,影響至深且廣。此書形成于特定歷史時期,包涵豐富的社會、政治、史學方面訊息,是剖析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的絕佳文本。

《簡編》在中共黨內具有特殊地位,具有很大的政治與文化力量。它對中國歷史的解釋在與其他觀點的競爭中具有優勢,漸成為主流觀點,形塑了幾代人的國史記憶。延安版在解放區頗有流傳,但在國統區受到國民黨查禁,影響有限。此書引起社會各界高度關注始于1947年新知版,進而波及海外。國統區史學家最初對《簡編》贊否不一,但隨著中共取得政權,唯物史觀席卷史學界,此書諸版對中國歷史的論述在其他各種歷史文本中時常作為標準觀點來加以征引,有被“經典化”的趨勢,這在中共史學中絕無僅有。

《簡編》“為創造歷史而研究歷史”,這是它與一般學院派著作的最大區別,也是對當時史學界主流強調事實與價值分離取向的一種糾偏,具有積極的一面。《簡編》緊密聯系現實政治,站在中共立場,顛覆既往舊史“成王敗寇”的敘事模式,這不僅在史學史上具有革命意義[注]《劉大年史學論文選集》,第532頁。,而且在中共黨史上也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然而,歷史書寫以一時形勢為轉移,固然能取得暫時的社會效應,但不免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史學獨立性。《簡編》為了時刻保持“政治正確”,不得不反復修改,以致范文瀾助手榮孟源說延安版“是已經過時的東西,不可再用了”[注]榮孟源:《〈中國通史簡編〉的幾種版本》,《人民日報》1950年7月26日。,而他本人也不滿意,謂有必要“從頭再來過”[注]范文瀾:《關于〈中國通史簡編〉》,《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2期。。作為一部通史,必須關乎當下社會重大問題,這是史學跟現實對話的基礎,也是影響一般民眾的前提,《簡編》在這方面是一個成功典范;但它又理應堅守史學紀律,不能有意背離歷史求真的理想,或故意遮蔽歷史的另一面,《簡編》在這方面又是一個值得后人警醒的案例[注]黎澍:《革命、批判和科學性——耿云志著〈胡適研究論稿〉序言》,《人民日報》1985年5月3日;《劉大年史學論文選集》,第536—537頁。。如何達成時代關懷與歷史客觀性的統一,確實是對史家智慧的一大考驗。

研究者大體可以想象,范文瀾在革命年代的延安窯洞里心懷“革命義憤”,奮筆疾書,宣泄著對歷史黑暗面的仇恨以及對弱者的無限同情。砸爛舊世界、再造新社會的信念引領著他以驚人的速度完成《簡編》。這部極具打破舊秩序意涵的中國通史,契合40年代中國社會的撕裂狀態,遂能釋放最大程度的革命力量,對一般讀者具有不可抵御的魔力,“大眾如潮水般泛濫起來”[注]管聽石:《中國史讀法》,中華書局,1949年,第3頁。。然而,中共革命成功后,中共史家從原先的革命者身份轉換為專業學者,就必須遵守專業紀律,接受事實檢驗,所以范文瀾的修訂本《簡編》本著歷史主義(實事求是)的態度,部分恢復統治階級成員(包括孔子以來的知識分子)的歷史地位。進入后革命時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簡編》已全然脫離當下的社會現實,一般青年讀者難以引起共鳴,無法體驗前幾代讀者的閱讀感受,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使它進入被遺忘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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