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馬秋平

秦嶼隨意吐的一口煙，很快就散了，消失得沒有痕跡。剛剛給我的嗆感，這會兒也若有若無。一切都顯得不那么真實。

“有的愛情自然發生，有的愛情無故消失。”他跟我說這話時顯得特別蹩腳，本來挺文藝的一句話，從他這個一米八的糙漢口里說出來，還真是莫名有喜感。他說，她是他的初戀。他說，愛情能讓人成長。

劇情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秦嶼從小學起就被女孩叫做渣男，所以這個初戀，只是他初中時戀過的蕓蕓女孩中的一個。劇情和我想象的也一樣，無非是那個最炙熱夏天，那個最好的小姑娘，像刺青一樣，深刻在他心里。

作為一名合格的壞學生，整個初中秦嶼都保持著抽煙喝酒、打架染發、泡妞不上課的“優良作風”。他說，班里的女孩他并不是都認識的，也是可以理解吧，秦嶼的喜好從來都是有脾氣的，性感的，歐美范的。

而那個她，渾身上下最鮮明的特點就是厚重老套的黑色眼眶。認識她也是因為那副巨丑的眼鏡。

初三，中考前最后一個夏天，他們換了班主任。據秦嶼說，這個老太太可能因為是更年期，天天想著改造他。不知怎么想的，就把他這個刺頭安排在第一排靠墻的角落，還美名其曰要幫助他，而她就在秦嶼后桌。

“你眼鏡多少度？”

“一只600，一只550。”

“那摘了眼鏡不就是瞎子了。”秦嶼嘴上說著話，手也沒閑著，伸手就摘了那眼鏡。

想象中的好學生的怪癖，什么瞪眼、大叫、告老師的橋段并沒有發生，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秦嶼別鬧，快還給我吧，都看不清你的臉了。”

突如其來的溫柔，讓秦嶼蹩腳地想起“如沐春風”4個字，同時也讓他起了戲弄的心。他猛地把臉向她靠近，四目相對，四周都是粉色泡泡。

“現在能看清了嗎？”他不近視，看到她的耳垂紅了起來，卻還是倔強地跟他對視。這讓他很不理解。

“喂，小眼鏡。”

“怎……怎么了？”她的聲音顫抖了。

“你沒交過男朋友吧？”

“沒……沒有。”

“那做我女朋友吧，我會對你好的。”

這回她的臉是驀地紅成一片，“那一言為定啊。”她竟然答應了，聲音里都是堅定。

“為什么？”我很不禮貌地打斷了秦嶼的回憶，因為我實在不理解這看似荒謬的戀情。

而秦嶼說，他也不懂，但是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及時行樂才是他的人生信條。

年級學霸和渣男在一起的事很快傳開，而且幾乎轟動了整個初中，這話毫不夸張。用他的話說：“小爺別的本事沒有，跟各種女孩搞曖昧的套路還是一堆堆的。”而對他們評論一向惡毒，最多的還是秦嶼配不上她之類的。可是和她在一起后，秦嶼突然變得專情，更可怕的是，他的視線都在圍著她轉。

她愛喝奶茶，他就天天給她買，香草味的，月初不加冰。上自習的時候，他喜歡裝模作樣地回頭問她數學題，每次她都很認真地講，聲音糯糯地，柔柔的。講完后她會問他聽懂了嗎，他就使勁點頭，她就傻傻地笑。我猜她肯定也知道秦嶼什么都沒記住，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生日前幾個月，秦嶼一眼就看中了一條天藍色長裙。“我能想到她穿上裙子時有多溫柔。”一看價格秦嶼卻有些絕望，818RMB。當時他一個初中生，手里也確實沒什么錢。但是秦嶼最后還是買下了它。那幾個月他都沒去網吧，緊巴巴地從每月150的飯費里省錢，從為數不多的生活費里攢錢。秦嶼說，是她，讓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要有一定能力才行，要給他的女孩最好的，隱隱約約中感受到了責任感的存在。那段時間，秦嶼還成功戒了煙，戒了酒。講到這他笑了，“她真可愛，從沒有強制要我戒煙戒酒。我喝酒，她寧可嗆到也陪我喝。我抽煙，她也傻傻地學著抽。小臉嗆得通紅，弄得我挺心疼的，就都戒掉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當時倔強的模樣……”那段時間的秦嶼，真像個努力上進的好學生。

可惜現實就是，老天爺讓他買下了那段“天藍色”，卻永遠送不出它。

老師很快找來了，其實找家長這種事對秦嶼來說就是家常便飯。但是，“一想到我那么寶貝的小女孩，那么溫柔，就因為我這個混蛋，要被那個更年期老師罵，被爸爸媽媽罵，受盡同學嘲笑，我就受不了。我牽起她的手，要帶她跑。”

“要做我女朋友就跟我走，我會對你好的。”秦嶼緊緊盯著她。

這次她搖頭了：“秦嶼，你留下來我們才能在一起。”

“為什么？”我這個聽眾再一次打斷了秦嶼。

“我也不懂，但是她哭了。我第一次弄哭了一個小女孩。”秦嶼說著，把臉埋向手臂間。我想，這應該是他最不想回憶的情節。

秦嶼摔門離開。“我突然覺得很怕。怕她不愛我了，更怕她還愛我。但是無論如何，我到底還是不配愛她。她的路還長，我的人生，呵，還談什么人生，那時候感覺好像明天就可以去死，又好像早就已經死掉了。反正現在等待我的只有一件事，放過她，好好做回一個壞學生。”

只是秦嶼不懂，那次之后她為什么還來找他這個廢物。她來網吧找他，他把煙吐在她臉上，讓她滾。他在雨里打籃球，她淋著雨等他，他們誰都不肯離開，非要比個高下。他在全班同學面前對她說：“大學霸，我早就把你玩膩了。你喜歡我什么，我改還不行嗎。”其實秦嶼知道她有話要說，但他不能聽，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

而她再也沒找過秦嶼，他們之間，甚至連告別都沒有。

“故事就這么結束了嗎？”我略微有點失望，為什么青春的那些美好都不能延續下去。回答我的是一陣沉默。

“我也以為是這樣，但是抱歉讓你失望了。既然我們之間青春的故事已經結束了，那我就到成熟的世界去等你。”秦嶼講這話時，沒了剛開始的蹩腳，堅定的眼神讓人動容。

“初中畢業后，我被家里人逼著去當兵，對將來也沒什么想法，就一直留在部隊。”

“那她呢？”我問。

“重點高中，好大學，出國，就這樣吧。”我聽著秦嶼一字字說出來，心想，這兩個人應該沒什么交集了。

本來已經錯過的人再相聚，會是怎樣的光景。

那天訓練結束，班長介紹新領導，竟然是她。秦嶼簡直不敢相信，于是他瘋狂向當年同學打聽她這些年的生活，原來她考了軍校。秦嶼雖然沒有問她，但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他來軍營的。那個“小眼鏡”不僅近視，身體也向來不好。那個“小懶蟲”恨不得每天睡24小時。那個“小寶貝”他愛到現在。秦嶼已經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當初會放棄她。

但是，那時他們之間依然只是上下級的關系。我猜，如果秦嶼像當年一樣，不要臉的要她做女朋友，她也一定會答應。但是秦嶼沒有。

這一次，秦嶼想認真待她。不知道為什么，只要是在她身邊，他就對生活充滿向往。他努力訓練，認真生活。他的事業蒸蒸日上，而他們的感情卻不見加溫。直到秦嶼終于成了她的領導。

“恭喜領導啊，領導找我什么事？”她問。

“沒什么，有個結婚證明需要你簽一下。”秦嶼看向她，她亦如此。

秦嶼滅了煙，從回憶中抽離，看著我，滿眼堆笑，慢慢地說：“所以，今天是我和她的婚禮。”

“什么？”我一時間竟然反應不過來，聽了這么久的故事，美好的大結局就要在眼前發生。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打斷。

“呦呦呦，又在跟別人吹你年少往事。”是新娘走了過來，“老秦，這都幾點了，還不換新郎服，回家是想跪搓衣板了是吧。”眼前這個拽著秦嶼耳朵的新娘，跟他故事里溫柔的“小眼鏡”真是千差萬別。

“哎呦，老婆老婆，我錯了，我馬上就去。”秦嶼看了我一眼示意，然后趕緊跑開了，用倉皇而逃來形容也不為過。

“這家伙，拖延這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新娘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著。此情此景真是讓我哭笑不得，我本該沉默的，但是強大的好奇心還是讓我開了口。

“你是‘小眼鏡嗎？”我怯怯地問。

她愣了幾秒：“嗯，他連這個都跟你說了嗎？平時做事拖延得要死，說起話來倒是挺快。”她顯然有些驚訝。

“沒有啦，秦嶼他至少向你求婚這件事做得挺好的。”我現在不說話顯得尷尬，說了反而更尷尬。

“求婚，哈哈哈！老娘不把他綁到民政局，他一輩子也說不出口。總是以為自己配不上我，真是不知道老娘愛上一個人就是一輩子。這個不要臉的，竟然敢說是他求的婚。老秦…”她突然看到了換好新郎服的秦嶼，“你死定了。”她氣沖沖地跑了過去。

于是我看到了史上最滑稽的婚禮，新娘拽著新郎的耳朵，走上紅地毯。然后，直到她輕輕地替他整理好衣領，我才相信她就是“小眼鏡”。我想，秦嶼說的沒錯，愛情能讓人成長，不知道他是否發現了，他的“小眼鏡”也已經長大了。而他們間或甜蜜或苦澀的小誤會，只不過是因為還愛著罷了。

愛情最好的樣子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但本來就沒什么定義。最美好的不過是我們曾有過最絢爛的青春，而在煙火謝幕后，在人潮人海后，愛人依然沒有走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