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秋成
小李的故事
小李在湖南長沙一個房地產經紀公司上班。公司在市中心,小李租住的房屋在郊區,他每天早晨6:30出發,晚上大約8點回家,上下班的通勤時間至少3個小時。公司實行業務提成制,賣出或租出的房子多,掙到的收入就高。小李必須尋找客源,推介房屋。每天回到家時,小李常常是唇干舌燥,筋疲力盡。盡管如此,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他需要掙錢付房租,供養將近兩歲的女兒以及在家帶女兒的妻子。之前長達4個月的失業差點讓小李一家揭不開鍋。
2012年,小李從一所民辦大學畢業后,先是在長沙建材市場的一家陶瓷店里幫人賣瓷磚,1年后在一個電器長沙代理商手下做銷售。當時他有一間免費宿舍,工作也不是很累,但每個月3000元的收入實在太低。2016年結婚后,小李明顯感到入不敷出,于是辭職到了一家產品策劃公司。策劃公司給出的月薪是5000元,但小李工作3個月后才發了1個月的工資。迫不得已,小李再度辭職,經歷4個月的失業后來到了目前的房地產經紀公司。
小李失業時,全家靠著結婚時留下的一點彩禮渡過難關。經濟再困難,小李也沒有向父母張口請求支援,一是已不再外出打工的父母實際上沒有什么錢,二是他與父母的關系比較疏淡。在小李的記憶中,小時候只有過年時才能見到父母。小李與外公外婆感情更深厚,外公外婆從他1歲開始帶他,直到他去縣城讀寄宿初中。
生于1990年的小李屬于典型的“農二代”。一些“農二代”的特征是:小時候父母外出打工,成為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帶大;長大后在城市工作,但戶口在農村?!稗r二代”源于特殊的城鄉分割體制,這一群體目前已超過1億人。
龐大的“農二代”群體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遺憾的是,相當多的關注是帶著歧視和不理解的眼光。他們或認為“農二代”經歷過留守,從小缺少關愛,性格上可能存在缺陷,容易出現反社會行為;或認為“農二代”是農村回不去,城市留不下,好似“漂移的浮萍”,遲早會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
被標簽化的“農二代”
小李并不缺少關愛,無論是生活上、學習上,外公外婆對他都盡心盡責,給他做飯,送他上學,監督他做作業。在縣城讀初中時,外公定期去看望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留上一碗送到學校。按照中國的“隔代親”傳統,大部分留守“農二代”的童年和少年應該和小李一樣,盡管父母不在身邊,但不會缺少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的關愛。我倒覺得,在感情方面,“農二代”的父母可能失去更多。這群被卷入工業化、城市化大潮的農民,迫于生活壓力,離別兒女,在工廠、城市從事繁重、辛苦的工作,不能見證子女的成長,不能與孩子親昵,享受不到天倫之樂。因為與子女聚少離多,缺乏感情交流,子女對他們實際上是有隔膜的。
小李也不孤單,他和3個年齡相仿的表姐弟在一起,表姐弟的父母在廣東打工,同他一樣,屬于留守的“農二代”。即使沒有3個表姐弟,小李也很容易找到其他玩伴。正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關愛和不缺玩伴的農村環境,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農二代”小時候的感情需求。我曾就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問題問過一些縣鄉基層干部,雖然有多種說法,但大部分人的觀點是:孩子們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照顧,平常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瘋玩,玩累了就睡覺,哪有什么心理毛???
當然,這并不是說與父母分離這一事實對留守兒童完全沒有影響。首先,孩子與父母的感情是爺爺奶奶無法替代的,如孩子會覺得父母在身旁更安全;其次,相對于父母,爺爺奶奶的教育水平更低,處事的方式更傳統,傳授的處事規則孩子未必接受。但是,與父母分離這一事實對農村留守兒童的影響,也不至于嚴重到普遍產生心理疾病甚至出現反社會行為的程度。我的一位同事曾受某單位邀請,到湖南湘西鳳凰縣一中學對農村留守兒童做心理疏導,這是該單位定點幫扶的一個項目。經過幾天接觸,同事發現,這些農村留守兒童沒有一個有心理疾病。由于學習壓力相對較少,孩子們實際上更開心,比一些城里的孩子更陽光。
自卑、冷漠等心理疾病及反社會行為主要源于社會、學校,甚至家庭的歧視、疏離和排斥。如果想當然地認為,大部分經歷過留守的“農二代”一定有心理疾病,將這一龐大的群體貼上特殊的標簽,工廠、大學、政府部門可能會在招工、招生、招公務員中采取特殊政策,使得“農二代”感到自己被歧視、疏離和排斥,結果反而造成冷漠和反社會行為。這才是社會要避免的。
“漂移的浮萍”?
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小李也沒想過要回老家。盡管他的戶口仍在農村,那里有他父母建好的、今后由他繼承的一棟樓房,還有肥瘦不均的六七畝耕地。小李清楚地知道,回農村不僅意味著被現代生活所淘汰,被外人認為沒能力,要聽村里人的閑話。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兒將離開現代的生活環境,失去城市孩子能享受到的教育和各種資源,十多年后還要像他一樣經歷如何跳出“農門”的艱辛,這是小李夫婦不能允許的。
事實上,無論是讀過職業技術學校還是隨父母打工做生意,像小李這種在城市生活并已適應城市生活的“農二代”,絕大部分都已經不可能回到農村。首先,農村那幾畝承包地可以掙到的收入實在太少,而其它就業、掙錢的門道并不多。其次,他們的朋友和社交圈子主要在城市,離開城市后可利用的人際網絡和社會資本更少,失業和陷入生活貧困的風險實際上更大。第三,最根本的是城鄉生活條件和方式的根本差異。城市不僅基礎設施好,街道整潔,生活的小區干凈衛生,更容易獲得就業和文化生活的各種信息,而且城市生活更便捷,購物更方便,文化更多樣,娛樂生活更豐富。在城市可以擺脫很多農村傳統和關系的約束,不會有人逼你隨份子去七親八戚那里喝酒上禮,也不會有人隔三差五向你借錢。至于像小李的女兒,稱為“農三代”也好,新市民”也罷,她對農村既沒有記憶也沒有印象,就更不可能再回到農村了。
那些小時候或青少年時期沒有在城市生活過的“農二代”,對城市亦表現出強烈向往。舉個例子,這幾年討論比較多的一大社會現象是農村男性青年因為支付不起聘禮而娶不上媳婦。然而,2017年我在河北大名縣和館陶縣調查時發現,如果“農二代”男性青年在城市有比較穩定的職業,收入較高,女方要求的聘禮反而少,甚至出現女方倒貼嫁妝的現象。聘禮高的是那些收入較低且工作不穩定的“農二代”男性青年。而且,在聘禮中,大頭是必須在城市購置一套商品房。所以,目前部分地區農村男青年找對象難的主要原因是,“農二代”希望離開農村,在城市定居生活。由于不是每個“農二代”都有能力實現這一目標,女性青年便利用其數量相對較少、談判地位相對更高的優勢,優先選擇有能力在城市生活定居的男性“農二代”,或以高聘禮方式迫使那些能力一般的男性“農二代”轉換生活方式。
當然,因為生活經歷和家庭的關系,部分“農二代”可能更喜歡農村的生活方式,更愿意從事農業,但是否如愿有時并不取決于個人興趣。2018年9月,我在廣西農村調查時,遇到了一位回鄉發展的“農二代”韋先生。韋先生30歲左右,有文化,懂經營,曾在沿海一城市做生意,規模雖不大,但每月都有穩定收入。韋先生的家鄉是貧困村,為了幫助貧困農戶脫貧,這幾年政府以項目形式投入了一定的發展資金。韋先生認為這是返鄉創業的機會,于是放棄了城里的生意,回村擔任村支書,組建了一個種植業合作社。我們見面時,韋先生雖然仍對合作社的發展前景充滿信心,但也承認沒想到農業投資需要這么大,關系這么復雜,農業掙錢這么難,流露出后悔返鄉之意。
所以,非常明顯,大部分“農二代”的出路必然是定居、生活并最終融入城市。他們的選擇或因為受城市生活方式和就業機會吸引,或因為受農村經濟所迫。當然,大部分“農二代”融入的城市未必是北上廣深等生活成本高昂的一線城市,而主要會是離家鄉較近、房價和生活成本相對較低的地級市和縣城。“農二代”生活和定居在城市的速度和數量取決于中國城市化的速度和水平,最終必然會達到這樣一個均衡:對于一個“農二代”勞動力來說,無論選擇在城市還是農村生活,生活水平和質量對他來說無太大差異。
“農二代”進城定居和生活將提高我國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改善社會經濟發展結構,因為人口聚集將帶來服務業的發展,進一步促進社會分工。毫無疑問,“農二代”進城也將對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及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提出新的要求。無論是生活在農村還是城市的“農二代”,其享受的基本公共服務都應當逐步提高并最終達到與城市居民相等的水平。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