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靈
當你鎖定目標沾沾自喜時,卻不曾想自己也將成為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黃 雀
經歷與想象,究竟哪個更重要?
未經過歲月沉淀的語言仿佛羽毛一般,隨風而去,難以深入人心;而缺乏想象的故事又像現實的摹本,司空見慣,不能引人入勝。若想在蕓蕓編劇中獨占鰲頭,自然得兩者兼備。
然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不想成為天才腳下基石中的一塊,所以必須用其他手段來彌補。
二、螳 螂
入行至今,我所倚靠的并非想象力,而是記憶力。最初,文中引用一套套復雜的理論和詳細的數據,還可以令人耳目一新、感慨嘆服。久而久之,那種看似炫耀自身學識的內容就只能招來厭倦與不滿了。我所謂的創造不過是把不同書本的內容打亂順序的疊加,說到底也只是有技巧地搬字過紙。如果再不改變,我的作家生涯或許就到了盡頭。果然,除了他說的那條路,我別無選擇了嗎?
即使被所見所聞的世間規則束縛,只要能寫出讓人身臨其境的文字,也許就能彌補想象的不足。可是,且不論步入社會才短短幾年的我,哪怕寫作同樣題材數十年的前輩,也不會有親身經歷吧?
因為,我是一名推理小說作家。而在大多數人眼中,推理就是殺戮。
“嘿,你是……趙學長!”
我正在安靜的咖啡館一隅敲入下一本參賽作品的字句,思路卻被一個略帶稚氣的男聲打斷。抬頭看去,他的臉上滿溢激動與喜悅,仿佛發現寶藏一般。
“劉墨,你怎么在這兒?”
他指了指遠處茶幾上打開的上網本,右側還有一個空玻璃杯和僅余一角的芝士蛋糕,蛋糕下疊放著兩個空盤。
“看來我們做著一樣的事。”
“不愧是推理社社長,果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彼此彼此,我退社之后,聽說你很快走馬上任了。”
“我哪里比得上學長,每次推理比賽都得第一。”他邊說邊好奇地湊近屏幕,“咦?這好像不是推理小說。”
我急忙合上筆記本的翻蓋,勉強擠出笑容掩飾尷尬,解釋道:“我在等人,隨便寫來打發時間的。”而后立即轉換了話題,“你的小說怎么樣,似乎相當費神啊!”劉墨是一個酷愛甜食的人,特別是芝士蛋糕,他總說“燃料”不足大腦便無法運轉。
他摸摸腦袋,略帶慚愧:“真是瞞不過學長,剛剛起身想再買一塊蛋糕,才無意中發現你在這兒的。我第一次寫小說,總覺得人物的心理很難把握。學長,能給我支個高招嗎?”
“我不過比你多兩年經驗,依然是新手作家。高招談不上,自己的看法倒是可以說說。”
“學長,有你這話就行。”他迫不及待取來電腦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毫不在意此刻墻上的掛鐘,似乎已經接近打烊的時間了。
我又查看一次手機,短信、電話依舊沒有回復,反正決定再等半個小時,不如也別掃他的興。于是,開始瀏覽文章的大綱。略讀過半,卻已接二連三為其驚嘆,無論情節的起伏還是作案手法的精妙,都可躋身一流推理小說之列。盡管在推理社時,他天馬行空的想法已令我留意,但從未覺得這般奇思妙想會有蛻變為作品的一天。看著他的大綱,我突然有了靈感,也許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不單因為他目前急切的需求,更因為他是個孤兒。
正在這時,短信鈴聲響起,屏幕上只有簡短的幾個字:“抱歉,臨時有事,改日再約。”
頓時,我興致全消,卻又不想放過這難得的機會:“劉墨,不如去我的公寓慢慢聊,過去一條街就到。”
“好啊,原來學長住在這里。今天我真幸運,不僅嘗到了朋友推薦的甜品,還和學長重遇,說不定就連小說的瓶頸也能一并解決了。”
沒錯,真是幸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今天沒見著吐苦水的對象,但“撿回”了這么個好用的“道具”,我才是真的幸運!
三、蟬
“隨便坐。”說完,學長轉身進了廚房。片刻后,他將一瓶不含任何添加劑的橙汁遞至我面前:“只有這是甜的,將就一下。”
我接過果汁,顧不上道謝,屋內所見已令我目不暇接。玄關的鞋按季節擺放在三層鞋架上,除了一雙運動鞋,其余都是擦得發亮的純黑色皮鞋;廳內無論地板或茶幾都一塵不染,天花板的一角連蛛網也不見;玻璃柜內滿滿的書籍按照種類和拼音首字母的順序排列,甚至書被取出的空位也依舊留在原處。我本就知道學長是一位做事井井有條、苛求完美的人,卻不想可以做到如此,不由對屋內其他未開放的空間產生了好奇。
我一向不擅長委婉、轉彎,便直接發問:“學長,可以參觀一下嗎?”
“我在這里把大綱讀完,你自便。”他啜了一口咖啡,又補充道,“對了,除了那間。”
好奇心就像是水銀炸彈,你不去觸碰,便相安無事;你特意推開,反倒一發不可收拾。或許是太想追根究底,竟覺得學長說出這句話是在刻意挑起我的興趣。沿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去,那扇隨處可見的木門霎時變得與眾不同,因為在它后面有一個神秘的世界。那里仿佛會射出異樣的光芒,又好似存在黑洞一般將我吸引。屋內到底是什么?一堆猜測涌入大腦:異獸?時光機?人造人?不,太異想天開,或許要普通一些。尸體?武器?被跟蹤者的照片?
無論考慮了多少情況,無論多么渴求真相,我的雙腳卻礙于學長的吩咐沒有朝那扇門邁出一步。
為了轉移注意,我推門進入廚房,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一臺銀灰色的全自動咖啡機。機器還有些微熱,殘留的咖啡香氣絲絲鉆入鼻腔。旁邊排列著一袋袋不同品牌的咖啡豆,但是此刻我已沒心思研究這些了。隨后大致看了看臥室與衛生間,均整齊而簡潔,幾乎不見擺放在表面的物品。
客廳里,學長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鼠標滾輪每十幾秒就被大幅轉動一次。我心不在焉地坐回他一側的沙發上,沒有搭話去打擾他,但滿腦子想的早已不是推理小說了。裝作不經意地四下張望,其實目光一直沒從那扇門離開。
“劉墨……劉墨!”
“啊?什么事,學長?”
“我看了你的大綱,覺得構思很新穎。但是就寫成的文章來說,語言表達略有欠缺,特別是人物的心理刻畫。你的想象豐富對作家來說是有利條件,對你卻也是一種阻礙。很多人物描寫全憑想象,卻并不符合實際,這是難以引起讀者共鳴的。”
學長的評價一針見血,事實上我也在寫了幾萬字后,就稍稍察覺到了自己的不足。
“那該怎么辦?”
“跟我來。”盡管學長的嘴角沒有揚起,雙眼中透露出的笑意卻讓我覺得他已成竹在胸。他主動推開那扇充滿誘惑的木門,轉頭說道:“我看你也不會死心了。滿足你的好奇,答案就在這里。”
呈現在眼前的一切讓我驚愕,房內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各種服飾、鞋包、假發、眼鏡,甚至還有女性的衣物。
“這是……cosplay?”
定金已經匯出,為了保持神秘感,我只簡單填寫了一份委托書,具體要求都由學長代為交涉。事情真能如想象一般順利進行嗎?明日,我就將過上為了生存而逃亡的日子,心中不禁有些許興奮。該準備什么呢?手機、錢包、日用品、防身刀具……我像是要出游一般收拾著行李,直到看著被撐到幾乎張口的旅行包,才猛然醒悟——這是逃亡,賭上性命的逃亡!然而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與欣喜,雙手震顫。那種被逼上絕路的心情,有幾人能擁有;那種瀕臨死亡的經歷,又有幾人曾體驗?當我將一切化為語言真實地展現于讀者眼前,將得到多少認可,多少追捧。或許僅憑這一作品,就可一躍成為獲得“辛火獎”的新人作家。
不能預料明日將會發生什么,即便想做資料搜集也無從下手。于是,我早早熄燈在床上躺下,卻不愿讓這難得的前夜被睡意掩蓋。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夜晚,一切突然變得新奇。月光時隱時現,樹影隨風搖曳,所見所聞都令人愉悅……
玻璃接連的破碎聲將我驚醒,雙眼還未睜開,卻能感到飛濺的碎片掠過了手背。猛然張大眼、坐起身,四周依舊漆黑,似乎連月亮也配合著氣氛躲入云后了。
意識朦朧,還不明所以,突然面頰感到一絲灼熱,繼而疼痛從那里蔓延開來。是什么劃過眼下?我抓起電筒沿著自己感覺的方向看去,墻上的,是彈孔。
他來了!
我看了看手機,凌晨三時十七分,這便是《逃亡十四日》的開端。
沒想到“殺手”如此“敬業”,不像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居然摸黑夜行,在這個時間給了我驚喜。抹去傷口滲出的鮮血,隨意貼上創可貼,不禁感嘆他的槍法之準,定是為了給我實感而故意射出這一顆子彈。這個受聘的臨時演員,不單了解所扮演人物的習性,而且連技能都熟練掌握,不久后定能擔當主演。然而,我無法那么快進入角色,只能按照自己設置的劇本開始行動。
構想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年輕探員,頗具推理能力。憑借居高不下的破案率,不到五年便由普通探員晉升為警長,逮捕罪犯無數,也因此樹敵眾多。一次,他不慎落入敵人的陷阱,被當做殺人案的嫌犯,證據確鑿、百口莫辯。他不甘坐以待斃,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四下尋找證據。淪為通緝犯的主人公,一面要避過警方視線,一面要躲開敵人追殺,還要憑借現場、證人、搭檔處得來的蛛絲馬跡,找出案件真相,最終將犯罪者繩之以法。
在他逃亡的十四天里,一直騎著摩托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這一點我卻模仿不了,因為我唯一擁有的交通工具是——腳踏車。
我背起整理好的旅行包,抓起桌上的一串鑰匙,打算即刻逃離公寓。推開門,伴著奇怪的撕扯聲,一把汽車鑰匙從天而降。不知有何用意,但刻意令它準確地掉落眼前,一定是必須帶走的重要物件。我從細繩上取下鑰匙,偶然瞥見防盜門外側上沿的膠布,縱向粘貼,露出邊緣的一小段中心處似乎還被貼上了類似紙片的物體。
原來如此!為了使鑰匙在開門后不偏不倚地出現在我面前,某人選取了合適長度的細繩,一端綁上車鑰匙,一端用包裝膠帶貼在墻上。另外剪下一截膠帶,縱向粘于門外側,令超出上邊沿的部分不足整體長度的三分之一,而后利用那一小部分將鑰匙暫時固定在門的上方。然而,他的考量不止那些。如果直接用膠帶貼住鑰匙,很可能被撕離墻面時,膠帶無法與鑰匙分開。因此,他在膠帶中間貼了紙片,使那一部分失去黏性,宛如在墻上做了個小口袋,鑰匙插于其中。這樣一來,無論門是否完全打開,只要空隙達到人可出入的程度,鑰匙必然落下。
做出一切的無疑是那名“殺手”,能考慮得這般細致,每個步驟盡善盡美,果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完成這個布置雖然需時不多,可他是何時行動的,我竟絲毫沒有發覺。或許是興奮麻痹了我的感官,或許比起一個臨時演員他的身手更接近真正的殺手,或許他完全融入了角色。裝扮成形形色色的人,他一定頗有經驗,而我只是個初學者。此時的我緊迫感依然不足,還有空閑想著:學長真是好介紹,回來要請他好好喝一杯。
對方煞費苦心的布置,分明就令我非拿到車鑰匙不可,難道是為我準備了一輛汽車作為此次逃亡的交通工具?“還真是不惜工本啊!”腦中又閃過不該屬于主人公的念頭。
我快步跑下樓梯,眼前出現了一輛昨夜不曾見到的黑色跑車。插入鑰匙,果然,門開了。發動引擎,車沖出百米,這才突然有了疑惑:為什么他知道我會開車?在委托書里我并沒提及自己取得駕照的事情,也沒說過自己還未買車。從收到委托到實施計劃,不過幾個小時,他卻能調查詳盡、準備周到,越發讓人感到深不可測了。
凌晨的道路暢通無阻。聽著從微開的車窗縫隙鉆入的呼嘯風聲,仿佛自己正騎著重機馳騁,漸漸有了一種成為主人公的感覺。后視鏡中不時出現一輛同一型號的大紅跑車,時遠時近、十分顯眼。我知道,殺手就在其中。
這種緊張感我第一次體會,依舊沒有恐懼,只有激動。正是那個決定,讓我在這短短的一小時內,獲得了許多初體驗。學長的話果然沒錯,“只有親身體會過,才能寫出最真實的語言”。
追逐游戲一直持續到天際泛白,陣陣睡意襲來。是時候結束這漫無目的地奔馳,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會兒。然而我已經不知自己身處哪里,這樣的刺激太過強烈,以致于只留下了朦朦朧朧的感覺,卻沒留下經過路線的記憶。打開導航,收藏記錄的第一條:目的地廢車場,距離十公里。
真是個絕佳的地方。我暗自慶幸,沿著搜索出的最短路線駕車飛奔。更幸運的是,轉過兩個路口,居然甩掉了一直尾隨的紅色跑車。
終于,我停下車,檢查完所有車窗和門鎖,放平座椅,掏出了手機。我在“筆記”的第一行輸入:“6月30日 星期六 晴”。
6月30日 星期六 晴
我正睡意朦朧,一顆從黑暗處射出的子彈劃破臉頰,也擊碎了平靜的生活。在夜色的包圍中疾馳,兩旁的景物都變為線條、色塊,耳邊是空氣被撕裂的哀號,只有后視鏡中那盞刺眼的車頭燈靜止在那,躲不開、甩不掉。徹夜的逃亡已將我最初的興奮感消磨殆盡,四周是不熟悉的街道、建筑,而后視鏡中的畫面仿佛被定格,他依然在那兒!我該避往何處?
我敵不過睡意,一切陷入沉寂……
這份寧靜是我努力得來的,還是他計劃中的一環呢?
一陣急促、刺耳的鈴聲將我拉回現實,我翻了個身,發現聲音來自后座下的手機。
按下通話鍵,那頭傳來又尖又細的聲音:“你知道我是誰吧,那也該知道這輛車是誰替你準備的。警方正在尋找一輛失車,車牌是DL7135。”
DL7135,正是我所駕駛的跑車車牌號,我被栽贓了。現在的明智之舉就是放棄這輛車,以免被殺手與警方兩面夾擊。但是沒了這么便捷的工具,可以輕易逃離危險嗎?然而,身后的喇叭聲讓我明白自己別無選擇,我本能地踩下了油門。
他竟然連這一步都事先預料了,在我權衡利弊之時,已經把退路封殺。他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為了讓我明白自己如同甕中之鱉的處境嗎?
直到我又一次見到警車和巡警,才深刻體會到他的意圖。
7月1日 星期日 多云
“我是清白的,是被嫁禍的。”然而這些話只能在心底吶喊,想去說明原委,才發現自己缺乏證據,只有蒼白無力的辯駁。看著他們逼近,每上前一步,心臟就和著鞋跟著地的聲音大幅跳動一回,呼吸壓抑到幾乎停止。他們看過來了,是在看我嗎?怎么辦?明明雙眼被兩層玻璃遮擋,明明身處車內,卻感覺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目光下。拼命靠向后方,讓自己深深陷入座椅,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龐大的身軀隱藏。他們走過車頭,路經車窗,馬上就要離開車尾了。身體逐漸松懈,喘息聲也愈發明顯。誰知兩人突然折返,一口氣憋在鼻腔,吸也不是,呼也不是。
我輕觸“保存”,暫時放下手機。正因為被他告知自己駕駛著一輛“贓車”,才會在見到巡警時不同往常、意識過度。當時的情況,與小說主人公的處境如出一轍。這,才是那名殺手的本意。他如此苦心安排,讓我的心更加貼近自己創作的主人公。有他的幫助,也許我的作品能大放異彩。
7月2日 星期一 多云
在夢中,我聽見了死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從座椅上彈起身,車窗外的一切與睡前無異。月亮依舊半隱于云后,星星依舊被釘在天幕,荒草依舊一致地搖晃,黑暗依舊看不到邊際。每有風吹草動,甚至只是我自己翻身的聲音,都會將我驚醒,一遍又一遍……這一夜,我看著太陽西落,看著太陽東升。
7月3日 星期二 晴
每到僻靜之處,那股殺意便格外猖獗。紛飛的子彈接連蹭過衣褲,好似馬戲團的飛刀表演,刀刀驚險卻無一命中。穿過那條小巷,走入繁華的街道,霎時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盡管喧鬧,我卻感到無比平靜、祥和。
記錄完今日最新奇的感觸,我再次打開《逃亡十四日》的文檔,寫入新的章節。許多想法,日記里已描繪得淋漓盡致,搬字過紙就是最真實的展現。此外,再根據預想的大綱加入不同細節,像是自己如何飛躍樓頂,如何閃避子彈。動作戲不過千篇一律,而真正的心情不是誰都能令其躍然紙上的。
7月4日 星期三 陰
周圍陰暗、潮濕,伴隨著“嘩嘩”的水流,一股惡臭向我壓來,推不開、揮不去、逃不掉。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還有與我一樣的寄宿者,它們時而從腳邊跑過,時而從上方跳落,時而以骨骼的形態鑲于地面,時而在渾濁的流水中起伏。我抬腳將一只踩斃,雖同樣淪落至此,斗爭仍未斷絕。你不消滅它,它便啃噬你。
7月6日 星期五 大雨
這地方我還是頭一回進入,撲面而來的熱情幾乎將濡濕的衣服烤干,燈紅酒綠、煙霧繚繞。舞池的音響與燈光,淹沒了對方的聲音,晃亂了對方的模樣。酒保就在那里,若無其事地拋著調酒器。從搖頭擺尾的人群中擠出一條路,終于來到吧臺前,探身對酒保說了句暗語。于是,他一邊往杯中倒著酒,一邊在口袋中摸索。“您的威士忌。”說完,酒被推到我面前,杯底壓著一張對折了兩次的紙條。
逃亡開始至今已經十天,我體驗過提心吊膽,嘗試過風餐露宿,感受過死亡的逼近,踏足過禁忌的領域。似乎將需要的見聞、心情全部收集完整,況且這幾日的追逐越來越趨于形式,再沒有最初給心靈沖擊、在記憶烙印的感覺。就這么結束了嗎?
今日的“筆記”上只有一行:“7月9日 星期一 多云”。我不知如何繼續,此刻恐懼、緊張完全消散,再次想起,這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角色扮演游戲。
午餐十分豐盛,服務員說已有人付了賬,菜單也是他定下的。我知道他一直在某處監視著,卻不讓我察覺,這頓“免費的午餐”必定是他的安排。雖然他的行事總是出乎意料,但決不會用下毒這么毫無技術含量的手段。于是,我安心地大快朵頤。
酒足飯飽,載著花香的暖風令我醺醺然,閉眼享受這寧靜的午后。
本打算伸個懶腰,舒展身軀,竟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此情此景,那么熟悉,在哪里見過?
“主人公在連日逃亡中,居無定所、食無定時,身心疲累不堪。幸虧遇到在警校時期的故友收留,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誰知一睜眼,已雙手被捆,丟棄在一間密閉的廢屋。他瞬間明白自己被出賣,以現狀推測,敵人的首領或許不久就會出現,那時一定性命不保。于是他利用身邊器具,發揮才智,成功逃脫。”
這正是我停滯不前的章節。那種分秒必爭的心情我無法完全體會,該如何去演繹呢?一旦嘗試過語言從內心迸發的感覺,似乎再也不能滿足于最初單憑大腦想象的文字堆砌了。
然而現在,我身處于同樣的境地,經歷了大起大落。原來,先前日漸輕松的逃亡,只是為了讓我喪失警覺。他不僅給我創建了相同的場景,就連心理變化都考慮周詳。果然,這個幫手沒有選錯,他完美地重現了我小說中構想的一切。
為什么他對我的瓶頸了如指掌,一次次帶來我所期待的驚喜?為什么他能將事態發展把握得恰如其分?難道他看過我的小說大綱?
一定是學長!
他既然代替我與這名臨時演員商討細節,也一定對他提過我的事情。我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多疑了?就像正直不阿、推誠相信的主人公,逐漸被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負面思想侵蝕一樣。最后,他戰勝了它們,那么我呢?
我搖了搖頭,甩去那些無謂的想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思考如何從這里逃脫。這是一個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間,除了天花上一只裸露的燈泡和正中央這把固定在地上的座椅,再沒看見任何物品。
突然,椅子上束縛我的鐵銬自動彈開,我自由了?左右兩扇門隨即打開,一側是同樣的密室,而另一側出現的是——殺手!
向左還是向右,那不是我的選擇,而是他的安排。
鐵門在最適當的時機關閉,我恰逃入另一間密室,而殺手由于一步之差被留在原先的房間。倚靠門上,雙腿的氣力瞬間被抽走,連反射神經都因緊張而停止運作,唯獨推動血液循環的心臟更加活躍了,甚至在左胸的起伏間隱約可見它的輪廓。
咚!
猛烈的撞擊甚至令如此厚重的鐵門震顫,刻意提醒著我危險的逼近,背后一陣酥麻。我趕忙退避到墻角,那動作說成“爬”更為貼切,狼狽不堪。
極力令心情平靜,大腦終于恢復了思考。一樣的燈泡、一樣的光線、一樣的大小、一樣的房間,只有中央的物品不同,那不是椅子而是電腦。
這是一臺僅設有答題功能的電腦,若推測無誤,只要回答正確,房內的另一扇門就會打開。但門的另一側是什么呢?或許依然是個一模一樣的密室。可是我所能做的,只有走上他鋪設好的路,去看看他為我準備的結局。
電腦的畫面突然跳轉,出現了幾段文字,是一個短小的推理謎題,右上角的時間開始倒數,我只有十五分鐘。假如時間耗盡或是回答錯誤,會發生什么?電腦爆炸?釋放毒氣?我收回自己的臆想,不禁向左側一瞥,最直接的就是阻隔著我與殺手的門被打開。
“一日黃昏,在某個公寓臥室里,發現了一具吊在電扇上的單身女子的尸體。警方接到報案后抵達現場,從現場的所有情況判斷,死者是自殺無疑。為了確保判斷正確,警官給推理能力高超、從不出錯的警長打電話說明了情況。警長卻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他殺,為什么?”
現場、手法、證據,每一樣都提及,描述卻都不詳盡,找不出重點。為什么警長可以斷言,他的話會不會也是誤導?我開始根據幾個要點自己虛構故事,自己編寫殺人手法,自己捏造被扭曲的證據。眼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還剩三分鐘,怎么辦?
“劉墨,偵探的想象力只能用于現場證據的串聯,對于動機、犯罪心理等無謂的揣測,只會讓你偏離真相。”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是學長。在我們一起參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推理比賽后,學長曾跟我說過這樣一番話。
是我把問題想得太復雜了嗎?我告誡自己,只要考慮已知的故事就好,與任何具體的現場情況、手法和證據都無關。要找出最直接的矛盾,其中必能發現線索。而這題中最明顯的矛盾就是現場證據與警長的推斷,造成這個矛盾的原因一定就是關鍵所在。既然題目中忽略了現場的描寫,就說明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警長身上。他推理能力高超、從不出錯,無疑是一個完美的偵探角色,換言之以推理小說的套路來看,一般最不可能犯案的人往往被設定為——兇手!原來如此,這樣一切都變得通順,只有真兇才知道其他人所不知的情況,也只有真兇才能忽視一切直指自殺的證據,僅憑電話轉述就能斷定被害人死于他殺。雖然結局顯得荒誕,推理的思考方式卻無處不在。
我點下確認鍵,電腦中傳出回答正確的提示音,畫面中也綻放著煙花。隨后,右側的鐵門開了。奇怪的是計時器并未停止,反而以三倍速度加快倒數,也就是說還有四十秒殺手就會到來。我立刻跑進了下一間密室,等待著我的是新的謎題……
輸入答案后,我又一次走向了下一個房間。
第四間密室的電腦上不再是推理故事,也沒有倒計時,有的只是一句話:“輸入現在的時間,誤差不超過一小時。”
答題框只有兩個方格,其后并無字母標注,很明顯是按照二十四小時計時格式填入現在的“時”,隨便猜測正確的概率只有八分之一。然而,是他大意了嗎?明明手機仍在我的褲袋內,我掏出來一看時間:15:29。那么只要輸入1和5就能輕松過關了。
我的手正要觸上屏幕,突然發現一絲異樣,手機的電量是百分之百。不對,我今早給手機充滿電,就算只是待機,經過五個多小時電量也不會絲毫不減,這是個陷阱。想來憑他縝密的心思,沒有拿走我的手機確實奇怪,既然刻意放在我身邊,怎么可能不做手腳呢?但我更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他真希望我落入陷阱,又為什么留下這樣明顯的破綻。密室里根本接收不到訊號,不能通過網絡與衛星同步時間,難道手機只是為了擾亂我思考的道具?
在這密不透風的地方,無法根據陽光、聲音判別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無法以此準確推算;刻意不去關注手機,那個15卻深深刻在腦海中難以抹去。盡管沒有時間限制,心情卻越發急躁,一邊徘徊一邊用力去思考,而這種思考徒具形式毫無內容。
突然,腳下似乎踩住什么,俯身查看,是一把細柄牙刷。我清楚地明白身邊出現的任何物品都不會沒有意義,但是牙刷又能起什么作用?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沒有可靠的計時裝置,唯一可以用來判斷時間的只有……我?可是作為一名作家,本就不分晝夜,生物鐘又怎么會準確?不,即使不能根據有無睡意之類單純的感覺來判斷,機體的運作是不會說謊的。終于明白了他請我吃飯、指定菜單的意圖,居然還細心地準備了牙刷。他連這一步都考慮到了,究竟是何方神圣?
以現在的情況看,每拖延一刻,判斷的誤差就增加一分,必須立即動手才行,難怪這題會寬宏大量地不設時限、允許誤差。我抓起刷毛一端,將牙刷柄插入口中,一直伸向咽喉的深處。受到異物刺激,嗓子一陣干澀,重重咳了幾聲。我不愿放棄,再次把牙刷朝更深的地方插入,稍稍挪動幾下,胃內波濤翻涌,霎時“哇”地一口吐出一堆,眼淚和鼻水流得滿臉都是,鼻腔里還殘留著一絲血腥味。
眼前這些在胃里消化了一段時間的食物殘渣,散發著難以忍受的氣味,我卻不得不去仔細觀察。法醫在判斷尸體死亡時間時,除了肝溫,也會檢查胃中食物的消化程度。而我現在是個活生生的人,只能選擇這種方式取得“檢驗材料”了。我用牙刷柄翻查,大部分都呈現乳糜狀,蔬菜和米飯幾乎消化殆盡,偶有一兩顆不完整的飯粒,但中午的牛排還保持著肉塊的形狀。
慶幸自己吃飯向來狼吞虎咽,推斷結果才更接近實際。從消化程度看來,大約是進食后四小時,也就是……
我在電腦中輸入了1和6,門順利地打開了。不自覺得再次確認手機上的時間:16:12。
最后一扇門打開,視野豁然開朗。然而四周都是樹林,手機中沒有SIM卡,連指南針的功能也被破壞,今晚只能露宿野外了。先前將胃里的食物吐了出來,又在無甜食補給的情況下做了諸多思考,現在的饑餓非但不能使我清醒,反倒令人有些昏昏欲睡了。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上枝丫,把整個身軀的重量交給了大樹。朦朦朧朧間,總感覺自己有重要的事情還未完成,就是那種使命感暫時將睡意阻擋。于是繼續寫起了今天的日記:“我終于逃出來了。喜悅還沒完全迸發,黑暗中的視線已經將新的恐懼射來。鳥為何突然停止了啼叫,草為何突然傳來了摩擦聲,是他來了?”
醒來之時,才發現自己又身處那個暗無天日的密室。我看了看手機,電量再次變為百分之百,時鐘顯示10:08。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嗎?我無心去理會時鐘與日期的真假,因為這些對于擺脫眼前的處境毫無意義。我所關心的全部是——為什么還在這里?
今天的十道問題比昨天增加了難度,或許是開始得很早,離開密室的時間相差無幾。
7月10日 星期二 雨
我終于逃出來了!大雨模糊了視線,也是我最好的屏障,我該埋怨泥濘的地面拖住了前進的腳步,還是該感謝它阻止了死神的降臨。哪里都一樣,一樣安全、一樣危險,我的棲身之處在哪兒?
一聲槍響讓我驚醒,開槍的人就在隔壁,子彈打在了鐵門上。為什么,為什么我還在這里?衣褲都是干的,沒有一點水漬和泥點;鞋底除了蒙上一層灰,縫隙中并無泥土殘留;手機依舊擺在褲袋里,電量還是百分之百。
先前所發生的事都只是一場夢嗎?
眼前的時間依然飛快地減少,除了答題我還能做什么?
7月11日 星期三 陰
我終于逃出來了?這是現實,亦或只是夢境?咦,這個針孔是怎么來的?明明手臂咬出了血,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果然只是夢嗎?誰來叫醒我?
“如果在夢境中死了,就能清醒,就能回到現實世界。”
已經不記得是從哪里看到這無稽的理論,毫無科學依據,只當作一句閑談。然而,對現在的我來說,它是唯一的出路、救命的稻草。無論最初如何輕視、多么堅持,到了束手無策的窘境,一切的原則都能舍棄。
即便出了密室,我依然覺得自己如甕中之鱉。與其進入這令人迷失方向的密林,我寧愿等待我的是下一間密室。在那里,至少我可以確信答對了問題就能離開,而進入了森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去往何處,幾時才是盡頭。眼下唯一的希望——這個陷入死循環的世界只是一場夢。這樣,我還可以選擇,醒來。
所以,我向著天空放聲大喊:“哈哈……你出來,出來殺了我吧。反正這不過是個夢,你殺了我,我就能醒來。”
殺手如愿到來,可是他出現的地方不是間隔密室的鐵門后,而是樹林之中。明明在我解開最后一道問題前,還可以感覺到隔壁滲來的咄咄逼人的氣息。分身術?瞬間移動?哈哈,果然這是夢啊!
我沒有絲毫想逃走的念頭,也再沒動力挪動一步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不能真的逃走,也不會真的死亡。他一定用什么方法入侵了我的意識,也許我現在正躺在某個機器里,全身連接著無數導線。這三天都是電腦模擬出的,否則為什么不吃任何東西還能運動、思考,否則怎么會失去所有感覺?不,或許從逃亡的開始,就只有我的意識來到了這個世界。所以他才能料事如神,讓我的想法按照他的安排去產生。不,或許更早,或許我的誕生就是為了在他的故事里擔任一個角色。經過這些天,我越來越覺得,與其說他是殺手,不如說是個作家。我根本沒有憑自己的意愿去體會逃亡的生活,只是一味按著他的劇本行動,不偏不倚。
一顆射入手臂的子彈帶來的疼痛,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現實。
這不是夢!
我就要被殺了嗎?
殺手一步步靠近,每一次落腳都好似踩在我的胸口,令人分不清這份悸動是源于共振還是自發。他再次舉起的不是手槍,而是一支錄音筆,播放出經過變聲的話語:“別說夢話了,再不逃走,下一顆子彈會直擊心臟。我給你十秒。十、九、八……”
他既然說出那樣的話,無疑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他就是制造那個假象的元兇。
我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逼迫著自己奔跑,搖搖晃晃、步履維艱。不經意看見撐在樹干上的手臂,再次注意到牙印上方的針孔。這回終于恢復理智,想到了一個可能性,無論是迷藥還是營養素都被從手臂注射,進入體內。所以他既可以在我失去意識時將我搬運回密室,又能維持我身體的基礎消耗。而那個每天電量滿格的手機,也是讓我陷入混亂的道具。
但是,手機的作用真的只有……
又是一發子彈,我跪倒在地。
“Game over!”奇怪的聲音依舊來自錄音筆。
他將正握著的手槍丟在腳邊,又從靴內取出另一把,瞄準了我的心臟。
這是哪里,天堂嗎?床柔軟而舒適,飄來一陣陽光與洗衣粉的香氣,耳邊縈繞著輕音樂,令人有一種飛上云端的感覺。
門開了,天使要出現了……
不是天使,是惡魔!
我驚恐地坐起身,縮在墻角,用顫抖的嗓音說:“你……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還是那只錄音筆:“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過后,一切都結束了。”然后,他指了指餐桌就離開了。
我來到桌邊,又是一堆豐盛的菜肴,顧不上去揣測他的意圖,雙手已經抓起食物塞進口中。直到饑餓感消失,我才停止了機械的吞咽,發現了玻璃臺板下壓住的字條。
“射中你的最后一槍只是麻醉彈,我想這么做,足以令你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了。你的要求我全部達成,今晚你可以安心度過。明天只要解開最后的謎題,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了。希望你可以寫出一部好作品。”
原來那么逼真的追殺,只是一場戲,我徹徹底底地上當了。看看身上受傷的地方,全都纏住繃帶,包扎十分仔細。
我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真是個奇怪的殺手,他應該更適合寫小說吧?當演員或許也不錯。”不,他不正是我請來的臨時演員嗎?我輕笑一聲,不過十天左右,自己竟然投入到忘了對方的真正身份了。
7月12日 星期四 晴
那個正對著我的黑色管道,里面會射出穿透我心臟的子彈。他只要輕輕動一下手指,我便從世上消失了。為什么,為什么被捕殺的性命會如此卑賤?拼命地奔跑就是我最后的反抗,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去戰勝他。空手對白刃,必輸無疑。然而我不能接受死亡的命運,我不甘心。我究竟是放棄,還是執著?求生?求死?子彈射出的瞬間,我閉上了雙眼。不,我應該睜開,應該去勇敢面對,即便是再殘酷的事實。
7月13日 星期五
所有的一切都逐漸明朗,就快成功了,我馬上就能擺脫這種與死神為伍的生活了。
清晨,沐浴著陽光睜開眼,是這幾天以來最奢侈的事了。寫下自己此刻的心境,吃完最喜歡的甜品,我主動配合他,被蒙著眼帶入了最后的答題室。
雖然不知他用意何在,但想到或許還有驚喜,精神格外放松,心情也愉悅了許多。
“兇手是誰?”屏幕上只有這樣四個字,我正無從下手,一個視頻開始播放……
一只左手按下手機屏幕上的“發送”,收起手機,拿起腳邊的一沓紙張走出了小巷。
路上的行人絡繹不絕,街邊的店員也都忙碌地派發著傳單。A從某人處接過一張,隨便掃了一眼,便被紙上的內容吸引。
B滿臉失望,抱怨了一句“居然放我鴿子”,轉身打算離開會場。怎料恰巧遇上剛剛來到的A,兩人本就熟識,又都看中了這場聚會將送出的大獎,于是一拍即合。
今日的聚會除了為推理同好提供交流機會,還有一個爭奪大獎的環節,獎品就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福爾摩斯列車車票。車票一共只有十二張,而本次的獎品就是其中兩張。賓客們都是兩人一組,在舞臺邊的報名處登記基本信息,領取號牌。現場供應著豐富的食物飲品,同時進行著推理問答,給出正確答案者可以得到推理小說之類的獎品。每經過二十分鐘,主持人都會從箱中抽取一個號碼,有三組幸運的賓客能得到角逐大獎的機會。
終于到了最后一次的抽簽時間,A緊盯著手中印著“88”的號牌,心中期盼著:這么吉利的數字一定能抽中。或許是主辦人做事嚴謹,在這只用一次的號牌上也花了心思——光滑透明的塑料板中夾著印上數字的厚紙板,數字的形式就像液晶顯示器上的一樣,8這個數字由七個相同部分構成。若要表示某個數字,則把不需要的部分涂上與底色相同的黑。所以他們這張號牌,可以說與最原始的模板一樣。
主持人抽到最后一張號牌后,依舊故作神秘、吊人胃口,終于揭曉,A和B如愿以償,高舉的號牌上雪白的“88”格外顯眼。
“補償夠意思吧。”這是剛剛與B聯系的號碼發來的短信。難道一切都在他計劃之中?但是那個放滿號牌的抽簽桶一直備受矚目,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手腳,主持人的袖口似乎也塞不下如此大小的硬物。說起來他們是最后被抽中的一組,順序之中會不會有什么玄機呢?B又看了看手中的號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褪色筆。所以,最后一次抽簽時,那一箱已經都是寫滿“88”的號牌了。
可是,這只不過是第一關,之后的問答環節能否勝出,依然各憑本事。直到聽完前三條問題,B恍然大悟,這的確是得來不易的機會,多虧了那個人的安排。
當晚,B收拾起明日登上列車的行裝。此刻,他的目的已完全改變,不再關心列車的目的地與謎題,只在乎自己的計劃能否順利進行。從書架的夾層中,他取出一把手槍,塞進了旅行袋……
次日,所有人都登上了列車,有目中無人的時尚女,有一本正經的眼鏡男,有聽力欠佳的老者,也有謹小慎微的婦人……車上除了十二名乘客,只有車長和一名乘務員。初見的大家都聚在餐車,乘務員細心地用右手端起托盤,不時替乘客們添著水。
所有人回到各自的車廂,不久便聽到車長廣播:“五分鐘后乘務員將給大家分發謎題。”然而五分鐘后,車廂并沒有人造訪。列車正飛速行駛著,通過大橋的瞬間在一聲巨響中變得支離破碎,殘存的部分也最終燒成了廢鐵,而車上十四具尸體都面目全非,只從其中一具尸身內檢驗出了安眠藥的成分。
影片就在此處結束,我的大腦借助早餐攝取的充足糖分,即刻運轉起來。
視頻中有一名顯而易見的嫌疑人B,可是他的目標只有A,而且選擇的手段是槍而非炸彈。那么,兇手會是誰呢?難道他只是為了殺死一人,就害了十三條無辜性命?如果所有人都是他的目標,最可疑的就是將他們集中的人。會是車長嗎?兇手在車上嗎?符合人數的十四具尸體又如何解釋?不對,其中只有一具尸體體內被驗出了安眠藥,換句話說,他可能只是某人的替身。既然需要做這種偽裝,一定是怕尸體數的不符惹人懷疑。
十四個人中究竟誰才是兇手?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放棄吧,只要你認輸,一樣可以安全離開。”音響中傳來熟悉的錄音聲。
“不,決不!”怎么可以向他認輸,哪怕賭上自由,我也要解開這個案件。這或許就是身處險境時主人公的決意。
再次回想片段,按下“發送”的手,恰巧接到的傳單,飽含深意的短信,被提起的茶壺,等不到的謎題……
于是,我輸入了三個字。
瞬間,顯示屏上出現了回應:“恭喜你,最后一個問題,殺手是誰?”
為什么還沒結束?又是另一個謎題嗎?但是沒有謎面,也沒有輸入答案的地方。
正在這時,他出現在通往室外的門口,雖然只站在原地毫無動作,我卻不由心生恐懼,因為感受到了那張面具后透出的笑意。
“你到底是誰?”眼前的氣氛讓我很自然問出了這一句話,也頓時明白了最后那個問題的意義。
他為什么要讓我去推測他的身份,難道是我認識的人?腦海中唯一顯現的面容就是——趙學長。
不,是我多疑了,怎么會是他?他不過給我提供了建議而已,沒有任何理由來配合我這個被別人認為荒謬的想法。還有他的槍法,根本就是職業水準。而且今天的謎題,與之前幾日給人的感覺不同,不是提問、回答那么簡單,像是個局中局、謎中謎,背后還有更深層的意味。給出這個謎題的人,似乎比眼前的殺手更加高明,或者說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更了如指掌。
所以,我心生一個更加可怕的猜測:學長是幕后黑手,一切都是他的設計,殺手也不過聽命行事。
然而,我又迅速否定了,與其說是認為沒有那種可能,不如說是我自己不愿接受。
“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因素,留下來的東西,無論你多么不愿意去相信,但它就是事實的真相。”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趙學長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視頻中提及“福爾摩斯列車”,就是要提示我這句話嗎?
我的能力、我的喜好,我下一步行動的預測,我小說的每一個細節,能清楚了解這些的人,非他莫屬。但是,動機又是什么?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他沒再用錄音筆,直接說了話。我認得這個聲音,果然是他!居然是他!
我感嘆自己猜中了他參與其中,卻又疑惑起那個幕后黑手的真實身份。此刻,我明白了出題者真正想傳達的訊息——你們都只是棋子。或許他就在哪冷眼旁觀這一切,或許是他篡改了學長原本的問題。因為如果學長看過那段視頻,不可能沒發現自己也在算計之中。雖然我知道他只是那個B,但為什么我成了A,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詢問原因的話還沒出口,四發子彈直射而來,我就這樣倒在地上,手腳無法活動。
“為什么?”我終于感受到那陣迎面而來的殺意,隨著他的腳步慢慢推進。
他沒有回答,蹲下身從我的褲袋中取出手機,取下手套在屏幕上點了幾下。而后,才再次開口:“現在的感覺怎么樣?告訴我!”
“原來我對學長來說只是道具?”
“哈哈哈,這算是我最后的好意。安心吧,你的結局由我來圓滿。”
的確,我現在已毫不懷疑,他就是學長,他的目的也一清二楚。難道我無法反抗,要用性命支付這許許多多初體驗的代價?不,也許還有籌碼。“你保證不殺我,我就把密碼告訴你,否則你也打不開想要的文件。”
又是一陣笑聲,充滿了輕蔑,他將手機屏幕朝向我,點下了我的生日“720218”。“我在車內裝的攝像頭也是多此一舉了,那可能是這場游戲的唯一敗筆。別忘了,我完全了解你。今天槍里只裝了五發子彈。”
四、螳 螂
我瞄準了最后的目標,看著他在垂死掙扎,仿佛自己已成為以性命為餌食的猛獸。
突然,他笑了起來:“哈哈……學長,你知道嗎,你和我是一樣的。”這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的居然不是恐懼,而是同情。
為什么會這樣?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他一閃而過的視線轉移似乎在提示著我所未知的證據。
然而,我很快用一個簡單的理由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這只不過是他為了保命使出的花招,如果我動搖了,就中了計。
此時此刻,我是一名殺手,不該被任何事干擾、不該有任何感情產生,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想法都只該為完成任務。我的最終任務是解決目標,無論理由如何,不沾血的子彈是不會出膛的。而最后一發,一定要留給心臟。
這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切從一顆子彈開始,一切也在槍聲中結束。
砰、砰!
我放下槍,除下護耳,望著靶上最內圈的數個彈孔,滿意地笑了。
“子陽,你的槍法還是這么準,我怕是怎么都贏不了了。走,喝酒去,我請。”
“下次吧,今晚有一個重要的宴會。”我一邊說一邊看了手表,時間充裕。
“是那個頒獎典禮嗎,幾點、哪個頻道?回去我一定看。”
離開槍會,我換上一身訂做的手縫西裝,在會場所屬酒店的房間內打開電腦,最后一次重讀那個文檔。
過了今晚,這些字句就完完全全屬于我了,你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上,也不需要留下任何證明。我既然選擇去掠奪,就會搶走你的所有,無論是生命還是思想的結晶。
“我馬上就能擺脫這種與死神為伍的生活了。”看完這最后一句話,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徹底粉碎”。
然而這一回顧又令我想起了那一天,當他的雙眼永遠合上、呼吸永遠凝結、伴著消散的火藥味逐漸失去體溫時,我還是忍不住走向了房間中央的電腦。系統故障的藍屏、無法復原的數據,至今我仍難以釋懷。
意想不到的是,今晚我居然得到了答案……
“《逃殺日記》這本推理小說,完美地從逃亡者和殺手兩個角度推進了故事發展,人物心理刻畫栩栩如生,解謎與設置陷阱同時進行,推理內核精妙而出人意表。最難得之處是作者跳脫固有筆鋒,兩個視角的寫法截然不同,根本不敢想象僅由一人所著。接下來讓我們歡迎本屆‘辛火獎得主、新晉推理作家——趙子陽!”
五、黃 雀
他高舉獎杯的畫面停留了幾秒,字幕便占領了熒屏。會場的燈光亮起,香檳的開蓋聲不絕于耳。影片中每一聲槍響都震蕩著神經,而此刻這類似的聲音,帶來的只有喜悅、沒有恐懼。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碰杯暢飲,慶祝影片殺青和試映會的成功。唯獨我不起身、不飲酒,等待著字幕結束后的下一個畫面,那才是真正的點睛之筆——趙子陽回到酒店的房間,一開門就看見了地毯上的信封。他打開一看,是一封由報紙上剪下的鉛字拼湊成的恐嚇信。“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想保住名聲,明晚推理社見。”署名是,黃雀。
之后的記者采訪環節,沒想到首當其沖的竟是我這個從前默默無聞的編劇。
“聽說這次劇本是完全原創,而非改編。請問您第一次寫這樣的題材,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
“劇本的靈感來自哪里,聽說以前您也是推理社的一員,是不是和那時候的經歷有關?”
“據說您以前的推理社社員中有兩人突然失蹤,似乎和劇情不謀而合,請問您有什么看法?”
我用官方說辭回答了兩三個問題,導演和主演們早已按捺不住,不甘示弱地搶走了話題。終于,試映會結束,我回到了酒店房間。
打開房門,下意識地看向了眼前的地面,不知是因為太過投入劇情,還是因為太多的秘密被挖出,居然會令我產生如此擔憂。
沒有信封!頓時松了一口氣,自嘲有些神經質了。我一直都是在暗處監視著他們,一直都小心留意著周圍的環境,怎么會犯和他相同的錯誤?
我打開電腦,翻看起了推理社的合影。社長總是站在正中,眾星捧月一般,笑容雖淺卻掩蓋不住心中的驕傲。而無論哪一張,我都只在右側的邊緣,那是留給毫無存在感的普通社員的位置。
但是今天開始,一切都不同了,我才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您有一封新郵件。”
這么晚,會是誰呢?
內容自動跳出,幾個大字赫然出現:“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眼”。
是惡作劇嗎?不對,莫非有人知道我做過的那些事?究竟是誰?在記者當中,在社員當中,在同事當中……那個紅夾克的眼神,那個黑鏡框的笑容,那個白帽子的手勢,是暗示嗎?是他嗎?
他想讓我怎么做?
難道我也只是這游戲中的一顆棋子?
那些“純屬虛構”,其實,都是經歷過的真實。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