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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的深淵

2018-12-27 01:19:12曉寒
湖南文學 2018年10期

曉寒

黃昏,老肖來了。我聽到他的摩托在院子里響——一臺即將癱瘓的摩托,發出的絕望的號叫。

不一會,老肖進門,換拖鞋,路過冰箱,電視柜,垃圾桶,把自己放在靠窗那條沙發上,摘下眼鏡用一塊黃布擦鏡片,擦兩下拿到眼前照一照,似乎沒擦干凈,再用力擦幾下,斜著擱在茶幾上,然后挺了挺身子,抬起頭對著我笑。這些悄無聲息中完成的動作和表情,早已被我習慣,像是某部看爛了的劇情。

我把剛泡的茶放到他面前,等著他從包里拿出一疊稿子,我順手接過來,在不斷凋謝的茶煙里一首接一首地看,邊看邊憑感覺說些看法。老肖要么笑瞇瞇地點頭,要么蹙著眉毛在想些什么,具體想什么,我不知道,也從不去問他。

老肖在鄉下一所職校當老師,業余時間都讓給了格律詩詞,雖然我不懂格律,他還是把我當成了一個不太壞的讀者,每次看完他都會說,你的感覺不錯,我回去再改改。說完把稿子收起來放進包里,表情跟著身子同時放松之后,和我東西南北地扯一陣閑篇。我和老肖的交情,就起止于此。

這次老肖沒有從包里拿稿子出來。騎了四十多里路的摩托,大概是口渴了,他端起杯子喝茶,我也端起杯子喝茶,客廳里響著茶水經過喉嚨的聲音。

茶喝到一半,老肖放了杯子說,有一筆生意,你想做嗎?那時候,夕陽正準備逃出木窗,不大的聲音落進那抹輕紅里,像一種輕跌入另一種輕。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話,打亂了既定的思緒,潛意識里,我還停留在接稿子的狀態,沒有醒過神來。

老肖說這次我在深圳認識了一個職業介紹所的經理,人靠得住。只要能招到人,包穩賺不賠。說到這里老肖吞了口口水,我聽到他的喉結咕嘟響了一聲。你看樓下那個姓劉的,原來是人事局的干部,辭職開了這個職業介紹所,這幾年賺死了。

老肖說的職介所叫四海,正在我家樓下,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門面,像一個強力磁場,每天不知從哪里吸來一撥撥青年男女。這里充斥著神秘的氣息,前來求職的人進了那扇卷閘門后,搖身一變,成為秩序的化身,規規矩矩地排隊,填表,交錢,然后背上行李,拿著礦泉水和包子,臉上帶著招牌式的笑容,像表演似的依次登上停在門口香樟樹下的大巴。大巴被這些年輕的身體塞滿后,嘟的一聲,在馬達粗獷的轟鳴聲里,巨大的輪子向著南方旋轉。

這個并不起眼的地方,具有明確的方向性,成為眾多命運的起點。

老肖見我不做聲,漫不經心地算起了賬,他說一個人收一千二,除掉二百伙食和車費,再除掉三百介紹費,剩下的七百就是純利潤了。一個人七百,十個人七千,一百個人呢?剛開始老肖絮絮叨叨,說到這里戛然而止??蛷d里安靜了,墻上那面掛鐘的秒針以一種威脅的節奏向著黑夜撤退。他需要的正是這種效果,這是一個詩人的狡黠,像一個釣魚人,拋下魚餌后,接下來就是準備享受再也無法逃脫的魚在致命的魚鉤上越來越絕望地撲騰掙扎的快樂。

事實上,老肖不是一個釣魚人,他只是熟悉我的景況。我在縣文化館打雜,做一天二十五塊錢,這二十五塊錢要分成好多份,水費,電費,伙食費,孩子的學費,人情開支……這是一個可恥的除法,無論怎么除,都沒有余數。平時,我并不覺得錢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到了月底老婆和我念叨這個月的開銷發出一聲嘆息時,我才覺得作為男人的尊嚴跌落一地,遭到無數雙腳毫不留情的踐踏。

我說做。為什么不做呢?我并非像老婆說的那樣,是一個只有今天沒有明天的男人。

老肖聽了爽朗地笑了,這個靦腆的男人像是突然遭遇了一場愛情,整個人跟我那條舊沙發一樣,變得松垮而柔軟。然后我們開始商量如何操作,說是商量,其實也就是幾句話的事,老肖說你負責招人,我負責和深圳那邊銜接。

晚飯我們一起喝酒,從鄉下弄來的谷酒,五十多度,我們都喝得有些多,嗓門不知不覺中大起來。老肖說,等賺了錢,我就在城里買套房子,鄉下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老肖的這個想法無可厚非,他只是眾多厭棄鄉村的人中的一個,這些人過著磨刀霍霍的日子,強迫自己就是從針尖上削鐵也要在縣城買一套房子,占領一席之地,讓城里的風雨洗掉下一代身上泥土、莊稼和牛糞的氣味。這個特殊的群落,舉起一把熊熊烈火,把新興的房地產業燒得炙手可熱,短短三年,從最先的五百零八一平米輕松地闖過了千元大關。

我買了套二手房,買房對我而言,已不再是話題。我說我賺了錢先把買房欠的一萬多塊錢賬還了,無債一身輕,其他的我還沒想好。老肖說還想什么,花錢不是一件浪費智力的事情。說完他笑了,我第一次發覺老肖居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出格。這是一頓愉快到可以記錄在我人生史冊上的晚餐,我們兩個不停地舉杯,輕松地說笑,過去的種種慘淡像一棵入冬的樹,已然枝殘葉落。眼前,一座金山正以一種歡快的情緒在地平線上隆起,只等我們背上鋤頭挑著籮筐去挖回來。

一瓶酒見了底,老肖把瓶子往地上一丟,瓶子骨碌響著滾到墻角去了,像在暗示和過去的一切揮手訣別。月光爬上窗來,照亮我和老肖被酒精改變了原始色彩的臉。我把老肖送到院子里,他跨上摩托,連踩了幾下,煙囪里發出一串打屁一樣的響聲,夾著汽油味的濃煙毫無羞恥感地冒了出來。老肖把燈擰亮,回過頭說不早了,你回吧。我說好。然后看到兩道歪歪扭扭的燈光攪碎月色,消失在冷清的長街上。

回來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我在想象我發財后的生活。我像香港影視劇中的闊佬一樣,拿著大哥大,叼著雪茄,天天在夜總會進出,那個最重要的位置永遠空著,等待我的到來。所有人對著我點頭哈腰喊老板,一些漂亮的女孩子臉上堆著笑,嗲聲嗲氣地往我身上貼,我不耐煩時,把手一揮,她們作鳥獸散。倘若我高興了,會在她們的臉上或者腰上捏一把,然后在我放肆的笑聲中迎來徉怒的目光。

在我消耗的一萬多個夜里,我第一次懷著這樣的美好進入了夢鄉。

平時是見不到王紅的,只有到了年底,她才會回來。

我有好幾次看到,一臺黑色小車搖搖擺擺從村口駛來,一聲不響地停在她家門口。年輕的司機從車屁股后搬下一個棕色行李箱放到地上后,王紅才慢吞吞地走下車來,她并未環顧四周,這塊生養之地已經在她腦子里定格,就算隔上十年八載,也還是那個老樣子。時間并非像哲人說的那般絕對公平,它無情地篡改一個人的容顏,卻對一個村莊始終溫情脈脈。王紅緊了緊那件紅色的帶白毛領子的棉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后,拖著箱子死氣沉沉地往家走,風中傳來輪子和泥沙糾纏的呻吟?;野椎奶柊阉每吹挠白油吭诓送晾?,水圳邊,或者衰敗的雜草上,這個帶著冬天氣味的影子,移動在寥落荒涼的背景里,像是一朵在寒風中剛剛突圍的花朵。

王紅回來了,快看。

看樣子又賺了不少的錢。

我想也是。

女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對著王紅的背影唧唧喳喳,把一個中斷了快一年的話題又連了起來。

王紅家有一棟新修的兩層樓房,隔馬路不遠,平頂,防盜門,淺灰的外墻,天藍色的窗簾,雜在灰頭土臉的房屋中,像是一塊遺落的城市的碎片,成為一種尖銳的事物,刺痛了整個村莊的神經。平時,村莊里的人都不上他家串門,物質像一把狠心的刀,把鄉情這根藤硬生生地割斷。王紅心里明白,她回來后從不出門,習慣把自己關在家里。但這并不能阻止她成為話題的中心。這個初中還未畢業就去了深圳打工的鄰家女孩,被置于不同的視角下反復打量,無限放大,內容涵蓋了所有,紅棉襖的價錢,涂得血淋淋的嘴唇,兩個丁當作響的大耳環,黑色轎車,年輕的司機,棕色的皮革箱子。似乎與王紅有關的每一樣東西,都賦予了被表達的價值。

偶爾她出現在陽臺上和屋坪里晾衣服曬太陽,立刻就招來了數不清的目光,把滿滿的羨慕和嫉妒聚焦到她的身上,雖然誰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具體做什么,都只是聽她爹說在一個廠子里做主管,那個廠子的名字怪里怪氣,疙疙瘩瘩,誰也記不全。

正月過后,王紅會沿襲以往的辦法,把自己交給一張窄窄的機票,在那個很少有人聽說的地方騰空而起,像傳說中的仙女一樣,遁入牽連不斷的云彩之中。

王紅走了,坐飛機走的。

真有錢啊。

議論還在不依不饒地尾隨。村莊很小,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抬眼就看到了盡頭。天空沒有盡頭,不受限制地延伸了一個村莊的夢想。

在這個受制于大山的村莊里,普通人家的孩子初中畢業后便不再念書了,都急于投身浩浩蕩蕩的打工大潮,這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途。他們做夢都走在通往深圳的路上,在他們的意識里,深圳遍地都是黃金,只要去了那里,財富就隨時有可能和自己撞個滿懷。這種實質上的無知和荒謬,都被王紅頭頂的光環所遮蔽。也就是說,在不知不覺中,王紅成了很多年輕人心中追逐的影子。

去深圳不是一件難事,但要在深圳立足卻很難,每個廠子都人滿為患,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h城里職介所不少,光金沙路就連著十幾家,門口的墻上張貼著各種花花綠綠的招工信息,煽情的語氣加上夸張的驚嘆號像一個女人極盡挑逗的目光,讓人目眩神迷??上袼暮D菢涌诒玫穆毥樗欢?,而四海又不是什么人都招。有人上過當后,再也不敢輕信。

從村莊到深圳的路變得陡峭狹窄,這些本該埋頭苦讀的孩子只得游蕩在村莊里,抽煙,喝酒,追電視劇,玩撲克牌,實在沒事做了,就三三兩兩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吹風。清閑的河風無休無止,剛剛撫慰過他們的肉體,轉眼就變成他們命運的敵人,帶著秋天金屬般的質地,把他們曾經在心中勾勒了無數遍的生活吹得分崩離析。

一天晚上,一個叫偉子的男孩喝了酒后,因為無所事事,竟稀里糊涂剪了一捆照明的電線賣了,第三天便被送進了看守所。這件事情發生后,一村莊可憐的父母心都懸在了半空中。不種莊稼的地,遲早會長草。這是農人口口相傳的哲學。他們像看護家里的羊一樣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些半大的孩子,生怕一眨眼就被狼群叼走。狼吃羊的事情,在村莊里一點也不稀奇。

終于有人坐不住了,我六姨就是一個。有一個傍晚她提了一大塊自己熏的臘肉去找王紅,希望她把表哥的女兒帶往深圳。我看著她邁著碎步經過田埂,向著王紅家那棟傲慢的小樓靠近,風中的圍裙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躲躲閃閃。具體的細節姨媽不愿說,誰都不知道。結果是表哥的女兒并沒有去深圳,照舊在村莊里做著閑人。

我到縣城后,有很久沒看到王紅了,這個謎一樣的鄰家女孩,她怎么都不會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生意上精彩的伏筆。

我把消息散布出去后,立即有人找上門來。他們很爽快地把錢交到我手里,再三央求我給孩子找一個好點的廠子。工資高一點,伙食過得去,稍微輕松一點就行。他們提的要求大同小異,我一邊利索地收下這些皺巴巴的錢,一邊說著讓所有人放心的話。我開始有些恍惚,我是不是真走狗屎運了?錢怎么突然從天而降?

我在數錢的時候,是從心底里感激老肖的。要不是老肖,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身邊隱藏著這樣一扇通往財富的門。

夜幕下的長沙火車站,遮遮掩掩,散發著一種鬼魅般的氣息。

站臺上亮著燈火,長期聽從別人判決的火車,趴在堅硬臃腫的鐵軌上,充滿了流浪者的孤獨和憂郁。我討厭這種矛盾的鋼鐵,它像一股颶風,呼嘯著把人卷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你一顆心還未落地的時候,旋即以浩大的聲勢跑得無影無蹤,仿佛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和嘲弄。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我就更加羨慕那些坐在牛車上的人,懶散地靠著某樣東西,吱吱呀呀地駛過田壟,古井,草垛,院落,每走一段,感覺離生活又近了一步。

夜色如煙,哀涼的汽笛聲響起來,火車漸行漸疾,像一條背負著深海的鯊魚。窗外,掠過一連串茫然的燈火,鋼鐵撞擊的聲音像無數張喋喋不休的嘴巴。身邊,孩子們在熟睡,趴著,仰著,或者互相倚靠,年輕的嘴角帶著嬰兒般的笑容。伸向南方的鐵軌再一次復蘇了他們沉埋于心底的生活,他們大概覺得已經觸摸到了夢想的輪廓,正沉浸在熟睡的幸福中。我毫無睡意,我在想我此行的目的,我扮演的無非是一個掠奪者?;疖囅袷俏业耐\,伙同我挾持這些孩子竄過荒野,墳墓,村莊,城市,潮濕的五嶺,然后把他們的人生交給一條條千篇一律的流水線。在完成這些之后,我就能從他們身上順利地拿到一筆不菲的傭金。

其實這是一件不需要去想的事情,答案就像腦門上的虱子,是我偏執地與自己為敵,在這個通往異鄉的長夜里,沿著一條寂寞的鐵路線進入了內心世界的流亡。我期待某一樣東西賜予我神奇的力量,讓我完成這場內心的殺戮。

天麻麻亮時,我們被人流推出廣州火車站,在門前的廣場上等車。由于一夜沒睡,把包隨手丟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瞌睡就來了。模糊中我聽到一個喊聲,先生,走動,走動。這是典型的廣東普通話。我睜開眼一看,一臺游動的警車上坐著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拿著話筒在對著廣場喊話,這聲音既沒有強調,也沒有命令,只帶著低沉、鄭重、無法動搖的肯定與完全冷靜的、經過深思熟慮的威嚴。顯然,這是不容抗拒的,我只好站起身來隨著人群走動,等警車走遠了再坐下來,等我剛一坐下,警車又兜回來了。廣場在天空下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那詭異閃爍的警燈,像是漩渦中升起的冰冷的火焰。

天沉悶。我望一下四周,從眼底冒出來的是別人的街道,別人的房子,匆匆過去的別人家的人。棋局早已布好,我是一顆多余的棋子。在這個南方的黎明的廣場上,我和一個陌生的聲音完成了一場不對等的游戲,對方隨時保持著出擊的狀態,而我,始終只是一個狼狽的逃跑者。

大約兩個小時后,接我們的車來了。上車后,我覺得整個人還在轉圈,陌生的聲音還在耳邊轟鳴,先生,走動,走!動!后面那個“動”字一直在陰森森地顫抖,仿佛受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峽谷的恐嚇。我像一只受驚的小獸,不自覺地縮緊了身子。

車子躲開城區,向著一條寬大的瀝青路掘進??罩懈≈粓F團白霧,天與地的距離縮得很短,那些霧好像隨時都會變成水珠砸下來,我開始感到全身濕漉漉的。

職介所在寶安區的一個鎮上,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姓楊,都稱他為楊經理。兩套三居室的房子,底下一套辦公,上面一套是集體宿舍,幾十張兩層的木床擠在幾間屋子里,草席,被子,枕頭擺成同一個式樣,這是一種有序的偽裝的壓抑,等同于后來超市門口寄存物品的柜子,不知有多少待價而沽的青春在這里暫存過。

下午,我和老肖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一個晚上五十塊。我說真貴。老肖說這已經是最便宜的了。旅館正對著一家發廊,兩扇玻璃門輕佻地敞開,幾個女孩子坐在門口邊嗑瓜子邊放肆地說笑,不時有西裝革履的男人晃進晃出。老肖說,要不你去洗個頭發?我說還是你去吧。老肖說等賺了錢我肯定要去體驗一回。說完對著我嘿嘿笑。

我站在窗前吸煙,那些女孩子穿過煙霧走進我的目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短得僅僅包著屁股的裙子,染著各色的頭發。她們從遙遠的山溝里出來,為了生活或者說是夢想,把青春交給了這個地方。我想起王紅,她是不是也在這樣的地方,把自身毫無保留地推銷給陌生的懷抱?

天一直陰沉著,像蒙了一層什么東西,以至于讓我覺得,這是一塊格式化的天空。發廊外的街道上,匆忙的腳步如兩條傾瀉的流水,嘩啦一聲,消失在街的兩頭。

我轉身離開窗前,把一大截還未吸完的煙丟在地上,惡狠狠地踩滅了。正在看電視的老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臉上堆滿了不加掩飾的詫異。

第二天,楊經理帶我們去送這些孩子進廠,一車人穿過一片廠區。到一個廠子前,司機把車停了,楊經理先下車,招一下手,說來兩個。有時會加上一句,三個也行。車上就下去兩個或三個孩子,跟著他進入門衛室那扇窄窄的門,哐當一下,陌生的門送過來冰冷生硬的聲音。

車子走走停停,一個廠子丟兩個,另一個廠子丟三個,像我小時候玩丟石頭的游戲一樣。到傍晚時分,二十個孩子像背負的累贅般被甩掉了。

晚飯楊經理請客,慶祝這樁生意大功告成。吃飯時他說我們招的這些人就是產品,不要管其他,只要管產品能不能給我們帶來豐厚的利潤。他一副放松的樣子,面對老肖慢條斯理地說著,故意嚼出很大的動靜。費盡心思渲染的氣氛不過是為了這樣一個事實:話鋒棱角分明地指向我,抑揚頓挫中隱藏著對我的不滿和警告。

孩子們進到廠子里后,我去看了他們住的地方,工作的車間,交代他們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的電話,萬一做不了就回來。我發覺自己突然變得過分的啰嗦。不過我并不覺得我做得有什么不對,這些都是我左鄰右舍的孩子,換一句話說,我們都是同一片土地上長出的莊稼。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我仔細檢查了房間,生怕落下任何一樣細小的東西。我把衣服收好放進包里,這些換下來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上面留著我的體味,煙味,汗餿味,我要把這些氣味全部帶走。我好像在無意中宣告一個事實,也許,我不會再來了。

我沒想到,老肖這么快就買了一套房子。

在那套灰蒙蒙的像是廢棄已久的毛坯房里,老肖像個講解員一樣向我一一介紹,哪里是主臥,哪里做書房,哪里擱些花草,哪里要掛一些誰的字畫。隨著他輕松愉快的聲音,一個典雅而溫馨的家呼之欲出。他以一種相當快的節奏說著,沒有給我插話的空間,臉上始終掛著一種幸福已然降臨的微笑。

說完這些,老肖突然換了話題,你再去招幾十個人來,爭取這個月再去趟深圳。我說,不急,再等等。老肖說,還等什么,做生意就要趁熱打鐵,總等黃花菜都涼了。我并非和錢過不去,但這些日子里,我始終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這種不安來自于哪里,我又說不清楚。它們像云一樣在我腦海里涌動,我不能阻止它們形成任何形態,即使是一些可怕的虐待我的形態。它們游移,輾轉,發出低低的嘶叫,把我毫不留情地綁架。而這種無法坐實的感覺,我又不敢輕易傳遞給老肖,就算我說出來,他也未必相信。我嘴里答應著,心里卻作了決定,暫時不再去招人了。

半個月后,老肖給我打電話,因為電池接觸不良,剛響一聲就斷了。我這個銀灰色的摩托羅拉掌中寶是從辦公室的一個女孩手里買來的,她賣給我的時候說,我男朋友和我吹了,我不想再用他送我的手機。等我付了她四百塊錢后,她又一副割肉的表情。我在想人是不是總是活在兩難中?對于某一樣東西,有時費盡心機想拿起,有時又想干脆徹底地放下。

等我重新開機后,老肖在電話里說他發動親戚朋友招到了八十個人,準備過兩天出發,問我招到人沒有?我說沒有。老肖沒說什么,匆匆地掛了電話,我感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明顯的失望。

辦公室外的院子里,陽光落在三月上午的雪松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樹下的雜草被風雨打理得意氣風發,又是一個平常美好的日子。我希望老肖的生意順風順水,以一種平靜從容抵達夢想的腹地。三天后,老肖回來給我打電話,他說一切都好,楊經理那里需要大量的人。他還說幾十個人的不想做了,要做大的,你趕快去招人來。老肖興奮地說著,我能猜到電話那頭老肖的樣子,腰板挺直,眼睛瞇成一條線,掛在嘴角的笑容隨時準備向臉頰推進。

我為老肖高興,我愿意相信我所謂的不安只是我敏感的內心捕捉到的錯誤的信息。而我,已決定放棄這筆生意,也許我注定要貧窮,要與發財夢失之交臂。我覺得沒什么好遺憾的,人生那么多夢想,不可能每一個都照亮現實。就像這世界上的某些命運,還在起點,就被時間和空間蓋上了宿命的印戳。

劉漢是老肖的文友。但凡有陌生人在場,自我介紹時他總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和他的體形形成巨大的落差。我嘛,其實是一個詩人。事實上他除了自詡為詩人,還有一個身份,是一個鄉鎮的頭頭。

老肖是怎么跟劉漢說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劉漢的作用下,他們鄉職校的三百個學生全部交由老肖安置。這塊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的肥肉,因為詩詞這根紐帶,被老肖毫無懸念地攥在了手心里。這等于有一雙無形的手,把兩套黃金地段的商品房塞進了老肖的腰包。我曾試著去體驗一下老肖當時的心理,結果只找到一些驚喜亢奮之類的老掉牙的詞語,或許以我捉襟見肘的人生經驗,永遠也無法還原老肖那時的內心世界。老肖熟門熟路地把這些學生送到了深圳,這也是老肖做的最大的一單生意。

老肖如愿了。他只用幾個月的時間就結束了和命運長期的對峙,在恍惚、驚駭的環視之后,退出了一個世界,在那個陌生而又嶄新的世界里,一個個閃亮的瞬間照亮了他的白天黑夜。

一個周末老肖約我去他家喝酒,這次我們一人喝了一瓶瀘州老窖,我驚訝于老肖酒量的瘋長,卻又找不到這種量變的理由,最后只能歸結到一個“錢”字上,是錢壯了他的酒膽。我并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清高,有時候,我發覺自己竟是這般的尖刻和庸俗。酒后老肖揮舞著雙手,口齒不清地嚷著要寫一首詩,并一個勁催他老婆找紙和筆。紙和筆拿來后,老肖握筆的手搖晃得厲害,幾經折騰,筆最終還是掉到了地上,傳來啪的一聲脆響。結果他一句詩也沒寫,一個踉蹌倒在了沙發上,緊接著響起了躊躇滿志的鼾聲。

命運總是充滿了謊言。一個月后,老肖送去的那批學生全部回來了。他們對安置的廠子不滿意,對吃的不滿意,對住的不滿意,尤其是對工資和加班不滿意,總之,沒有一處是滿意的。他們認為老肖沒有兌現當初的承諾,家里人紛紛找上門來,要求老肖全額退款。

老肖聯絡深圳的職介所,剛開始那個楊經理答應想辦法,到后來連電話也不接了。老肖拒絕了朋友上法庭的建議,他要以一個詩人的形式來解決這件事情。他四處借錢,把三百個人的錢全退了。

不知是走漏了風聲還是巧合,前面去的那些人也全部回來了,找老肖退錢。最先送去的那二十個,我找朋友借了筆錢退給了他們,從內心來說,我希望能更多地幫到老肖,而我又一直身陷在債務中不能自拔。等老肖退完另八十個人的錢后,已經筑起了一個高高的債臺。這也意味著,此后上十年漫長的時間里,老肖要像一只可憐的烏龜一樣,馱著一張無法甩掉的殼氣喘吁吁地挨過每一個日子。

我和老肖的幾個朋友一直在幫著處理這件事情。這些孩子的家屬像醉漢一樣闖進門來,用粗魯的語言罵罵咧咧,揮舞著雙手指指點點。我們說,老肖沒有騙你們,騙你們的是深圳的職業介紹所。只要我們一開口,立馬就有人大吼起來,還在裝,當我們蠢是吧,誰不知道你們都是一伙的。屋里的空氣在超分貝的聲音中顫動起來,窗玻璃發出驚悚的尖叫。他們不聽任何解釋,確信這一次受騙了,而騙他們的人就是這個身為人師的當初信誓旦旦的老肖。老肖就像一臺機器人一樣,準確無誤地把錢遞到他們手中,笨拙呆滯地向他們彎腰,點頭,再也不作一句分辨。老肖以一種贖罪般的心理,當著我們這些朋友的面,在自己的家里為這種共知的羞辱和無助的屈從提供了一個空間。

我看到這些一臉風霜的男人和女人把退還的錢死死攥在手里,好像這些錢突然長了翅膀,一松手它們就飛了。臉上的表情迅速地切換,從憤怒到懊惱到無奈,最后只剩下了干干凈凈的慶幸。我分批把他們送出門外,在我追隨的目光里,他們不再氣勢洶洶,低著頭,拖著一個孤獨的影子默默地走著,直到成為小鎮街頭的人群中的一個模糊的黑點。

毫無疑問,他們的孩子還是會以希望的名義想方設法回到南方,這些孩子沒有退路。一個人在無路可退的時候,即使曾經被蛇咬過,也依然會愛上一根井繩。

得到老肖突發腦溢血的消息,我匆匆趕去中醫院,病床上的他臉色慘白,戴著吸氧面罩,右手食指上夾著心電監護儀的夾子,屏幕上藍色的細線波濤起伏。我湊到他跟前大聲地喊他,他的眼睛微微地閉著,一動不動,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忘了我的存在。

陽光從樹枝叉開的縫隙里進來,在下午的病房里,在我和老肖的身上打上黑白分明的圖案。

想起十幾天前我去他家,我故意繞開生意這個話題,和他一起喝酒,一起信馬由韁地說話,他的臉一直是微笑的,讓我覺得又回到了和他相識的那天,那個冬天,他在路邊的寒風中足足等了我四十多分鐘,我見到他的時候,不停跺腳的他臉上就是這樣的不動聲色的笑。老肖是一個不擅長欺騙的人,這一次,他竟偽裝得如此高明,以至于把我輕易地騙過。

第二天一早接到朋友的電話,老肖走了。這個長我六年的四十二歲的寫詩的男人,沒有任何征兆,也來不及向這個世界告別,倉皇地逃離了人海。時間的發條嘎嘣一聲斷了,屬于老肖的時間,牢牢地卡在了這個五月的早晨。

在出租車上,楹聯學會的一個朋友發來了老肖幾天前的一首《清平樂·自題》:“詩成一卷,寂寞生庭院。墻角黃花香暗滿,不信風光冷眼。 世間頻換春秋,銀河云淡風柔。耿耿寒星垂地,露涼白了人頭?!蔽叶⒅謾C屏幕好一陣發呆,我看到老肖站在他鄉下那個屋子的露臺上,手里夾著點燃的煙,抬頭望著天空,夜色荒涼,月光清冷,星星一顆接一顆跌下來,跌到他的身上,跌到他的心里,然后,他聽到露水落下的巨大的響聲。

進殯儀館的時候,我看到了劉漢,他默默地低著頭,一張臉埋在灰暗的光線中。他的悲傷仿佛有了某種重量,把他肥碩的身體擠向寬闊的磨石地面。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好心相助,竟成了壓彎老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廳中央,老肖安靜地躺在冰棺里,外面的鼓聲,嗩吶聲,哀號聲,啜泣聲,與老肖的世界再也沒有了關系。我看到擱在一頭的老肖的黑白照片,像模糊于灰色的院墻之上,那逐漸凝固的笑容,還在傳遞著人間種種無法解釋的迷惑。我想起凱爾斯泰·伊姆萊的一句話,“以后有朝一日,假若我的生活變得沉重得令人無法忍受,我終歸還是渴望死亡。這是人類對命運的最后譏諷,是人類最圓滿的演出?!?/p>

離開殯儀館回家的路上,陽光在亂云之下填滿了小城的大街小巷。金沙路上,又一家職業介紹所開業了,門前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外墻上貼著各種招工信息,那些紅紅綠綠的紙一頭粘在墻上,另一頭沒有固定,一陣風吹過,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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