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奧波迪內·科爾 李暉
莉奧波迪內·科爾(1985- ),美國作家,詩人。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注視之下》(When Watched)和詩集《維羅尼卡·本奇》(collection Veronica Bench),曾獲得懷丁作家獎,并曾入圍筆會/海明威獎決賽,二〇一七年獲美國國家圖書津貼,其短篇小說《生而悲傷的豬》(即本篇)入選《2017年美國最好的短篇小說》。莉奧波迪內·科爾目前在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任教。
露西和吉蒂并排坐在一張黑色皮沙發上等候著,在一扇長長的玻璃窗前,窗外可俯瞰特里貝克區,冬天的太陽照在她們的膝蓋。吉蒂偷偷瞥了一眼露西,她哼著歌,不自主地將她的頭發纏繞在手指上。她的頭發很長,像獅子一般有輕微的波浪,臉部周圍的部分是略帶淺黃的金色。吉蒂沒法看著她很長時間。她畏怯地把目光收了回來,仿佛面對的是一束亮光。露西太光芒耀眼了。
她們面前是一張低矮的玻璃桌。擺在沙發兩側的假盆栽植物,蠟狀的葉子上落滿了灰塵。露西一會兒雙腿交叉一會兒分開,那綠色靈敏的眼睛,鳥兒一般在房間飛來飛去。她穿一件帶白色領子的藍色迷你裙和一雙黑色露腳趾高跟鞋,膝上放著一個有黃銅彎手柄的栗色皮包。露西身形豐滿而四肢修長,“一名碩天使,”一次她嫌棄地嘲笑自己說。她經常自嘲,卻帶著某種快樂。她的快樂具有一種強勢,看上去有驚人的挑釁,因為想到她們職業中固有的不快。吉蒂很為她著迷。那似乎富有魔力且不可思議,在等待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擺布時,竟可以笑得如此開心。
房間另一頭,希拉坐在一張不銹鋼辦公桌旁,盯著目錄里清晰的一頁,一支紅鋼筆靜靜地懸在手中。她一臉不悅地安排所有她們的約會,每次電話響起時她都在唉聲嘆氣。吉蒂和露西都認為她是個婊子,盡管她極少說什么?!八盟难劬ψ鲞@一切,”吉蒂私底下議論過。她們很多時候都待在那張黑沙發上,講著希拉的壞話,互相靠在一起咯咯咯竊笑著。
露西從她的皮包里拿出一只金色小粉盒,咔嗒一聲打開。她往下巴上拍了拍粉,又瞥了一眼她的嘴巴。她的嘴是淺桃紅色,沒有涂口紅,微微張開,牙齒和舌頭從里面窺視著。她的客戶到來時,她吃著一粒綠色的嗒糖,一口咬下去。那人是個矮小、皮膚黝黑的家伙,胳膊下夾著一份報紙。
露西站起來啪嗒啪嗒穿過房間,面帶一種殺手式的沉著的笑。這是她那一天的第三次約會,她是一個有耐性能裝得住的人。她甩了甩頭發,將她的肚子吸進去。那男人目光閃爍著,把一個裝滿錢的白色信封遞給希拉。希拉數了數,把錢放在一個小抽屜里,然后,面帶一種刻薄的微笑,帶他們到他們的房間,一只手往里伸著。
吉蒂這時成了一個人,她從沙發上抬起屁股,把襪子往上拉了拉。希拉回到她的辦公桌前嘆氣。她在她的目錄上圈了一些什么,吉蒂的客戶打電話來說他會晚到十五分鐘。
“可他已經晚了十五分鐘了,”吉蒂說。
“哦,有什么要緊的事吧。我跟他說你會等他?!毕@f著,也沒看吉蒂。
“是,我記得的?!?/p>
吉蒂走到盥洗室。墻壁是灰色的,有一扇磨砂窗戶和一臺很大的米黃色空氣清新器,每隔十分鐘便嘶嘶嘶放出一種香草的氣味。她猛地把窗戶拉開,一陣狂風吹了進來。雪沖到黑色的瓷磚地板上。吉蒂將她包里一根抽了一半的大麻點著。她手邊總會留幾根,放在一個歐托滋薄荷糖盒里。
她斜乜著眼吸了一口,把煙含在嘴里,享受那種長時間的灼燒,然后把頭探進風里再吐出去,雪讓她的臉感到刺痛。她凝視著下面霓虹燈白的街道,汽車頂上積起的靜靜的白雪。吉蒂打了個寒顫。她又長長吸了一口,看著雪從她宿舍的窗口落下,想起她在本寧頓度過的悲慘的一年——幾乎沒怎么上過課。她在那里很無聊。所有想做的人都搞得醉醺醺的,到處跟人上床。那就像一個妓女,只是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報酬。
吉蒂又深吸了一口。她把煙卷在錫盒里輕輕捻了捻,舔了下她的食指,涂抹著那橙色的余燼。她用一只手把窗戶啪地一聲推上,然后走到橢圓形的鏡子前。吉蒂盯著自己,就像一個醫生——即刻——便看出什么地方有問題。她穿著一件無袖黑色連衣裙,這是她高中的時候買的,為參加她姨媽的葬禮。從那時以來,她的身體沒什么大的變化。她仍舊是兩條窄窄的腿,憂郁的臉色,眼睛下面有半月形的陰影。她全然一副青春期的樣子,一個未成型的彼得·潘,在男孩和女孩間閃爍不定。
吉蒂回來坐在黑沙發上,身上一股大麻的臭味,然后從她的皮包里拿出一塊壓扁的玉米松餅開始吃起來。希拉驚訝地瞟了她一眼,吉蒂回瞪她一眼。她又咬了一口油膩膩的黃色松餅,這時一個男人走進來。他脫掉他身上帶領子的黑色外套,憂心忡忡地環顧了一遍房間,將他的皮手套拉了下來?!班?,”他說,“我是內德?!?/p>
吉蒂笑了笑,她的嘴里塞滿了東西。
他直盯著她看,她尷尬得緊張起來,知道他正在將她的臉同他在網上看到的那張臉做比較。那張照片里,她端坐在一張米褐色沙發的扶手上,有種被囚禁的林地生物的病態。吉蒂不喜歡拍照。被從所有其他時刻中拉出來那一瞬間的真相令她感到恐懼。那種恐懼跟別人盯著她看的時候一樣,就像內德此刻所做的。她的恐懼看起來很新鮮,顯然他覺得這很吸引人。她似乎不大習慣——不會隱藏,這表明她不是一個做了很久的妓女。
面對吉蒂,內德看上去有點絕望。就像《法官朱迪》里的某個人,為了舊家具而爭吵。她看著他數出十張二十元在希拉的桌子上,然后用手背抹了下鼻子。希拉把他們帶到一間方形的臥室,里面有棕色地毯,白墻已經磨損。她一關上門,內德便脫下他的西裝外套,兩人坐在床沿上。
“你叫什么名字?黛米?”
“叫托尼婭,”她說著,交叉起雙腿,“那么,你想怎么來?”
“我不會碰你的,”內德按了按他的太陽穴,“但我想讓你脫掉衣服?!?/p>
吉蒂茫然地點點頭。她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思緒在天花板附近某處漂浮。內德將臉靠向她的脖子,仿佛要在那種下一個吻,而不只是嗅一嗅。
“你頭發聞著像大麻,”他說,“又像你剛剛在吃的那一大塊蛋糕?!?/p>
吉蒂驚慌得轉過身來,“那是玉米松餅?!?/p>
他古怪地笑了笑,“吃任何你想吃的松餅時,可要小心哦,你會發胖的?!?/p>
“不,我不會,”她皺起眉頭,“不是說我有沒有試過。我家里沒一個人是胖的?!边@絕對是實話。他們是一堆腳丫細長、臉頰凹陷的瘦竹竿。丑,吉蒂想著。但他的微笑和警告更丑。他希望她別吃東西。對她來說,始終鎖定在一種單一的魅力,就像一個畫上的女人,沒有身體的脂肪和氣味,也沒有什么好稱道的。
吉蒂也聞到內德的氣味。濃郁的古龍水,腋下的氣味在他背后尖叫,一種明亮的、像啤酒一般的強烈的味道。她試著想象那些喜歡他氣味的女人們。妻子。女兒。想必還有女朋友。這些女人潛伏在她所見過的甚至最丑陋的男人的私生活中。內德既不丑也不帥。他那種臉肯定有千千萬萬。一種蒼白的橢圓形,有輕微的光澤,小眼睛和一只大鼻子。
“我敢說你也喝了不少酒。”他仍舊傻笑著說道。
“并不是那樣。”
“青春是一種非常令人振奮的媒介,”他沉思著說,“你二十歲能做事情的四十歲就不能做了?!?/p>
“這么說你四十歲?”
“差不多?!?/p>
吉蒂脫光了衣服。她躺在床上,眉眼爍爍發亮,像一只狗在等待它主人的奇特的虐待。內德脫到只剩下一條內褲,站在床邊,朝下盯著她看。
“你都迷迷糊糊的?!彼f。
“沒那么嚴重。”她說。
“不,你有。你魂兒都不在了,就好像你已經死了?!?/p>
吉蒂感覺到一陣恐慌閃過她的眼睛,知道他也看到了。內德說得對。她徹底神志恍惚。正因如此,房間里有些東西顯得非常巨大。粉色花朵圖案的紙巾盒,通用潤滑油按壓瓶,內德那油膩的、雞蛋一樣的腦袋。
吉蒂臉朝下趴在床上。她閉上眼睛,內德晃動著進到他兩手之間寂靜的空間?!拔蚁肽阆矚g這樣?!彼f。他們都是那么說的。
她陷入一種半睡眠狀態。無夢的棕色的黑暗籠罩著她。她聽到了她的心跳,就像一只拳頭在游泳池底部沉重地擊打。
內德呻吟著。他趴到她的屁股上,她清醒過來,一種沉悶的仇恨在她的內心燃燒。她站起來,用紙巾擦拭她屁股的兩頰。“你結婚了嗎?”
他點點頭。
“她知道你來這里嗎?”
“我想她知道?!?/p>
“她對此不會生氣?”
“她過得非常好,”他說,“她才不去犯他媽的傻?!彼ぶ诖采咸上聛?。
吉蒂克制著沒指出他這是答非所問。他接著說,他妻子不工作,照顧他們的女兒。他以一種直率而粗俗的方式談論她,就像她是一只多年來吃同一種罐頭的動物。他說她對占星術很是迷信。他說所有的女人都是。他說他妻子一直寫夢境日記,他慢慢笑了起來,有點像個瘋子。“誰在意夢里的事情呢?”他說,“那沒有任何意義。”
內德說他是一名牙醫,吉蒂想知道他如何應對所有那種惡心。他抱怨自己的事務,然后講了一個雞尾酒會上的無聊事件,他在幾個漂亮女人面前羞辱了另一名牙醫?!昂莺菹髁艘活D他狂妄自大的氣焰!”他說。吉蒂順著他的意思笑起來,感覺就像那種最糟糕的性愛。
黃昏時,吉蒂和露西朝火車走去,雪花飛旋著刮在她們臉上。天空是一種珍珠般的灰色,月亮依稀可見。兩人走在一條狹窄的滿是棕色泥濘的小路上,被夾在白色的雪丘之間。穿著靴子和大衣的她們,看上去就像兩個孩子,她們本來也是。兩人都裹得結結實實,像搖擺的鴨子,她們的緊身連衣裙和餅干色長筒襪都藏在下面。露西穿一件長花呢外套,上面有亮閃閃的黑色大紐扣,吉蒂穿一件棕色皮夾克,戴一頂下垂的羊毛針織帽。她們互相鉤著手臂保持平穩。
“他,好像,因為我吃了一塊玉米松餅而為難我。”
“真是個混蛋?!?/p>
“好像他想讓我去死,好像因為我活著妨礙了我潛在的熱情?!贝┖谕馓椎纳倘藗冄杆俳涍^她們?!拔液捱@個街區,”吉蒂冷笑道,“我恨每一個人?!?/p>
“你沒什么事吧?”
“沒有。我快凍僵了,我恨這些緊身衣?!彼y受地扭了扭,“我恨這條裙子?!?/p>
“好吧,”露西笑了,“它們需要你提醒它們,它們想操你。”
吉蒂大笑起來。她們在火車站前停下來,互相看了看?!澳阋^來嗎?”露西問道。她的眉毛上有一些雪花。
吉蒂禁不住,但面對邀請卻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在此之前,她們只是在餐館或那張黑沙發上共處過一些時間。“好啊,”她說,“我想去?!?/p>
露西的公寓很小,燈亮起來像一個酒吧,一個長空間,每個角落有黃色燈光。爐子旁邊有一座舊的爪足浴缸,靠墻的地板上有一張床墊。吉蒂蹲下去撫摸一只長著銀灰色鼻子的棕色犬。它在她手底在翻滾著,喉嚨里發出一陣呻吟,高興地匍匐在地上。“它叫柯蒂斯?!甭段髡f。
“這里好像是一個臟襪子性愛俱樂部?!奔傩α似饋?。
“我知道!”露西笑著說,并不顯得難為情,“柯蒂斯把襪子從食物籃里拉出來了?;蛟S我應該把它們扔掉一些。”說著,露西從地板上拎起了一只白色短襪,“那樣的話,我就被迫要勤洗衣服。”她把那只白色的小襪子塞進一個裝得太滿的柳條籃里?!拔抑灰€有衣服穿,就決不會去洗。太討厭洗衣服了?!?/p>
“說真的,我看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襪子?!?/p>
“你要喝點什么嗎?”露西問。
“什么?”
“好吧,啤酒或者水?!?/p>
“我要一杯水。”吉蒂笑起來。
“你自己來,好嗎?我得帶它下去一趟?!甭段鲗⒁患⌒〉募t色外套圍系在狗身上便出去了。
吉蒂用一只馬克杯接了自來水。她在房間里走動,一邊喝水,一邊茫然地四處窺探。除了散落的襪子以外,露西的公寓相對空曠。床墊附近的地板上放著高高的墨西哥蠟燭,窗臺上有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地上還有一臺略帶棕色的薄荷綠老式留聲機。露西的東西看上去都放錯了地方,但因為沒那么多,它們的錯亂具有一種孩子氣的魅力。
吉蒂發現了幾張看著更年輕一些的露西的照片,歪歪斜斜在床邊釘在一起。有一張里,她坐在一輛自動人力車上,另一張里,她在市集上買水果。吉蒂全神貫注湊近那些照片,交疊雙腿坐在床邊抬頭凝視著。
門突然被推開,柯蒂斯沖了進來。它跳上來仰臥在吉蒂的懷里,興奮地扭動不安,輕輕咬她的手指,潮濕的爪子不住地劃動。吉蒂撫摩它的腹部,眼睛一直盯著那些照片。
“它喜歡你?!甭段髡f。
“它是否不喜歡許多人?”
“不,它幾乎每個人都喜歡?!?/p>
露西把外套掛在門口的鉤子上。她脫掉靴子跟長統襪,然后從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用指甲在頂部敲了一下。她轉向吉蒂,她仍舊坐在那里看著那些照片?!霸谟《任抑皇堑教庂I東西。在那里過十五分鐘就好像半個小時,”說著,她打開罐頭,“那里太美了。每一個人都在做事情。那是一種感官超載之感,但比美國溫情?!?/p>
“我想去旅行,”吉蒂說。她看著露西,“我有種感覺我現在就得去,因為我還算漂亮。要是等到我又老又丑,就去不了了。”
“你說的或許沒錯,”露西說著,從銀色罐頭里喝了一大口,“但我其實盼望自己變得又老又丑?!?/p>
“你意思是什么?”
“我意思是一個人待著會很好。我想在什么地方買一間小房子,前面有草地給柯蒂斯玩耍。這里沒有草。我是說,有草地但決不允許帶狗在上面走,就好像要穿過某個神圣的博物館。”她蹲下去撫摩柯蒂斯,“很差勁?!?/p>
吉蒂笑了。
“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喜歡你說什么東西有多差勁?!?/p>
“去你的?!?/p>
“我是說真的!我感覺到喜歡某個人時就總是那樣。他們會繼續談論他們痛恨的事情,聽起來本來應該很乏味,但由于某種原因卻并非如此。他們的神情或他們調侃他們不快的方式是如此的……富有吸引力。”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就跟香水一樣。”
“是這樣?!?/p>
吉蒂把杯子放在地上,將她骨頭突出的膝蓋抱在胸前??碌偎箍觳脚苓^來,嘴巴伸到杯子里開始舔起來。
“它就那樣?!甭段骱翢o歉意,看著那只動物笑了。她跪在留聲機旁邊,把《魔登情人》放上去。唱片轉動起來,乒乓作響。喬納森·里奇曼用他那火辣、懶散的方式唱起了跑路鳥,跑路鳥,露西開始跳舞,跟著歌詞大喊大叫。
“你這么懷舊啊?!奔俑械胶荏@奇,在床上仰頭看著她。
“我知道,不可以嗎?”露西喘了口氣說,“留聲機是我祖母的,但所有唱片都是我自己的?!彼殖饋恚瑲g快地搖晃著她的臀部和肩膀。露西跳舞很笨拙,但只有對自己的性感充滿信心的人才會這樣跳。她好像不顧及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將她獅子般金黃色的頭發甩來甩去。
“你是個很棒的歌手?!奔僬f。
“去你的。”
“我沒開玩笑,你真的很棒。”
露西翻了個白眼,又把自己拋回了空中。喬納森聽起來更像一個大聲說話的人,而不是一個歌手。我很孤獨——我沒有女朋友——但我不介意。他讓她產生了在一個樂隊里的愿望。
后面的歌曲露西沒跳幾首就累了,于是就此結束,兩人躺在她的床墊上。她們談起了從大學輟學的事情,說那如何變成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決定。露西曾在莎拉勞倫斯學院學習過舞蹈,這讓吉蒂很驚訝。
“那是什么樣的情形?”
“那對我很有意義,”露西笑了笑,“那么,你是在什么時候知道你要當一名作家的?”
“我不知道。大約十歲的時候,我猜。但是我沒想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我有一項技能,那就是躺在床上,”她大笑起來?!拔蚁矚g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我是說,是那種真正的喜歡。我寫作只是因為沒別的事可做。感覺沒什么特別。”
“所以你是一個遲鈍的人還是聰明的人呢?”
“好吧我都是?!?/p>
“我也是。”
吉蒂用兩只胳膊肘支撐著,爬過去拿她的包。翻了一陣后,她把她的歐托滋糖盒拿過來放在地上,查看黑乎乎的里面的東西,然后又回到床上,狡黠地微笑著,拇指和食指間夾著一根大麻。
“我抽不了大麻。”露西說。
“哦,我還以為你可能只是不喜歡工作的時候抽?!?/p>
“不,我從來不抽。有些人嗨的時候會變得專注而靈敏,但我不行?!?/p>
“哦,我只能專注于,比如,打掃我的浴室?!奔僬f。她點上煙深吸了一口。
“我只會專注于憎恨我自己,”露西說,“就好像我能感覺到每一個細胞和毛孔,而我一個個憎恨著它們,在它們身上標上巨大的‘瘋狂‘失敗‘肥胖什么的。”
吉蒂大笑,煙從她嘴里漏了出來。她把煙卷放在打開的錫盒里,對著拳頭咳嗽著。她想象著說:我愛你那種胖。我愛有關于你的一切。那絕對是真的。但她什么也沒說,盡量不去看露西。她聽到了她的心跳。她開始給自己貼上標簽,“蕾絲邊”“失敗者”“娼妓”。
“這么說你從來不會偏執?”露西問道。
“我當然會偏執?!?/p>
“說說看?”
“我就是害怕我會說出我正想的或正在做的瘋狂的事情。比如跟別人說他們是大便什么的,攻擊他們。”
“你想攻擊別人?”
“不!我的意思是,并非真的攻擊。只是那種對失去理智的恐懼。我是說,我始終都有那種恐懼。你也聽說過人們莫名其妙做一些瘋狂的事情。我似有可能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個,可能我里面住著別人……這是最孤獨的感受。比如說是否我并不認識我自己?”
“你并不是那種人。”
“你怎么能肯定?”
“我就是能?!?/p>
吉蒂笑了。這是別人對她說過的最好的話。你不瘋。
柯蒂斯蜷縮在露西身邊,把下巴放在她的胸上。她開始撫摩它的耳朵,它癱軟下去,沉浸于一種極樂的狀態。
“它幾歲了?”
“我想有五六歲。兩年前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時養的。我倆彼此完全不適合?!彼χ?,搖了搖頭。“我是說我愛他,但我們一直在爭吵,”露西低下頭看了看柯蒂斯,它已經睡著了,“我不知道你整個一生聽到人們用另一種語言爭斗是什么感覺?!?/p>
“你聽見音調,”吉蒂提議說,“就明白了,或許只存在一種語言?!?/p>
“好像是這樣。”露西開始撫摩柯蒂斯,它醒來了一下,然后又癱在那里?!拔液芟胫牢茵B它之前它的生活是什么樣。我真的好奇。狗是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的故事的貯藏室?!?/p>
“這或許就是觀察它們眼睛的樂趣之一。”
露西點了點頭。
“它很可愛,”吉蒂說。
“你這么認為?”露西不大相信,“我意思是,我是這么想,但別人不會。我從一家動物收容所弄來的,它原本被安排在第二天宰殺。”
狗抬起頭打了個哈欠。近距離中,吉蒂看到他長著反頜,一只眼睛是粘著的,這兩樣其實很好玩。
“它毀了我的沙發,”露西說。吉蒂試著想象沙發可能放在房子里哪個位置。
“那是糟糕。”
“是啊。它還憎恨我打電話,我手淫的時候也是?!?/p>
“哦上帝,它怎么做的?”
“它就用這種完全憎惡的眼神看著我,一天里其余的時間都撅著嘴。實際上,我哭的時候它也那樣?!?/p>
“它不想看見你變得像一只動物?!?/p>
“完全正確?!?/p>
第二天早上,吉蒂接到希拉的電話。內德預約了那天下午見她。
“簡直沒法相信?!奔僬f。
“玉米松餅那家伙?”露西問道。
“是啊。”
“我想他喜歡上你了?!?/p>
“看著倒不像那樣?!?/p>
那天是露西的休息日。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穿一件短絲綢袍子,上面有一只五彩魚的圖案,腰帶松松地系在腰上。這件衣服很短,她的大腿全露在外面,閃爍之間可見她的屁股。她在土司上放了咖啡和煎蛋,期間一直哼著歌,用手指喂柯蒂斯一些碎片?!澳阋窍雭?,晚一點可以過來,”她說著,把一綹金發攏在耳朵后面。
“好吧,”吉蒂俏皮地笑著說。她蹲在浴缸里,洗她的腋下和陰部。露西遞給她一只粉紅色一次性剃刀。她打開一扇窗戶,把頭探出去。天氣異樣的溫暖,縮攏的灰色的雪堆擁著下面的人行道,臟水從屋檐滴下來。
“真不敢相信天氣這么暖?!甭段髡f。
“人們還說全球變暖不會發生?!?/p>
“是啊,美國人的愚蠢正在以同樣的速度加快。”
內德到來時不聲不響,一副呆滯、憂郁的表情,當她在黑色皮沙發上朝他揮手時,他好像不怎么記得她的臉。希拉仍帶他們到那個糟糕的房間,吉蒂試探著在床邊坐下。內德脫了外套,坐在她旁邊,盯著褐色的地毯,什么也沒說。
“你準備好了嗎?”吉蒂問道。
內德咕噥了一聲,把眼神移開,將她滾過去趴著并撩起她的裙子。吉蒂坐起來,把裙子剩下的部分自己脫掉,然后臉朝下趴著,像一個平常曬日光浴的人。她聽見他的皮帶掉在地上。內德開始打手槍,而吉蒂想起了別的事情。跳舞的露西。那只狗。盤子里的甜甜圈。她琢磨白墻上的刻痕和磨損,她的頭抵在墻邊。內德呼吸加快。他氣喘吁吁,而吉蒂坐起來,轉過身看他是不是到高潮了。
內德一絲不掛地站著,手臂垂在兩側。他哭了。
吉蒂僵在那里,全身泛起雞皮疙瘩。她想赤裸著沖出房間,但內德向他傾斜過來,將他那張熱臉沉陷在她的乳房上,哭泣了感覺有幾分鐘,然后突然尷尬地把臉收回去。
內德挪到床邊上背對著她,吉蒂沒問他出了什么事。她不想知道。
“我的孩子病了,”他說,“才他媽的六歲?!?/p>
吉蒂什么也沒說。她注視著他肩胛骨之間的反光。
“我沒法面對她。我不知道對她說什么?!眱鹊陆^望地從一邊肩膀上看著,眼睛閃出亮光。“你認為我應該跟她說什么?”
“我不知道。”吉蒂爬到他身上,把手放在他弱小的后背上輕輕撫摩?!八昧耸裁床。俊薄鞍籽??!彼f,就好像吉蒂是個弱智。
她的手在他背上變硬了,但還是繼續撫摩著,幾乎粗暴地。
“沒事的,”她毫無用處地說,“她會沒事的。”
內德突然轉過來?!澳悴恢?,沒一個人知道。沒有人知道終止……是什么滋味……”
吉蒂把手從他背上拿開,眼睛凝望著空虛?!拔腋艺f那就像一次吸毒體驗,”她最后說,“特別是假如你在醫院,你的內心正在將你遺棄。比如你可能有奇怪的感覺。你真正感覺到溫暖,或者你出現幻覺。然后就漸漸離去了?!?/p>
“并非每個人都是平靜地離去。有些人是尖叫著死去的?!彼е觳舱f。
“是這樣的?!?/p>
“我叔叔死時一直叫個不停,他不想死?!?/p>
“他怎么死的?”
“骨癌?!?/p>
他們向后靠在床上,彼此看著另一個人的腳。她的腳長長的,赤裸著。他穿著紅黑色菱形圖案短襪。吉蒂看了一會兒,然后穿過它們,什么也沒看,腦子里胡思亂想。她在生氣。她討厭內德把一個垂死的小女孩拖進了畫面里,討厭內德在她的整個乳房上哭泣。她低下頭看她那骨頭突出的膝蓋,看她胯部附近的棕色美人痣。我就像露西的那條狗,她想。我不想看見他變得像一只動物。
吉蒂思考著她作為動物的自我。一只看著窗外的野生動物,一只被做成洋娃娃的野生動物。有那么一刻她深深地愛她自己,無論她是誰。在這萬惡的白色房間里很難知曉。她覺得好像有一頂馬戲團帳篷罩住了她的軀體。
內德交抱著他的胳膊,“我讓你心煩了。”說著,他輕輕撫摸著她的腿。這很令人震驚和反感。他從來沒這樣撫摸過她。
“沒有。我不害怕死,”她宣稱,“我很高興人類的經驗結束了。我的意思是,假如它不結束會怎么樣?假如你永遠被困在這里會怎樣?那會比死亡更可怕。”
他似乎要平靜下來考慮這件事,再一次把胳膊交抱在胸前。“那么你害怕什么呢?”他問道,一邊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就好像他剛剛想起她是一個妓女。
“吞咽玻璃?!彼f。
“為什么?”
“因為人們對此束手無策。玻璃在X光下也不會顯示。只要一小片,你就會慢慢的、痛苦地死去?!?/p>
“天哪?!?/p>
“是一位酒保告訴我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喜歡你不化妝,”他最后說。
“是啊。我想女人們也不想畫,”她說,“看起來就跟小丑似的。”
“不。有些女人一定要畫。但你這個年齡都不需要?;瘖y對年輕人來說是多余的。”
“你認為我是個年輕人?”
“你是啊?!?/p>
吉蒂盯著他,眼睛里閃爍著仇恨。
“看看你,”他說,“你的皮膚。”
“怎么了?”
“它這么嫩,”說著,他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將手指停在那里,“青年人自成一個階級,”他繼續說,“你們看起來都很像,”他把手拿開了,“但那些胖的人失去了——光彩。而你還保留一種特有的東西。你會陷入種族偏見,”他指著他自己的臉龐,“而且現在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我曾是那個漂亮的孩子?!?/p>
吉蒂的眼睛轉向別處。她把雙臂交疊在胸前。
“那么,你多大了?”他問道,“二十幾歲?”
“我十九歲?!?/p>
內德貪婪地笑了。“那是什么感覺,”他諷刺地說,“還是個青少年?”
“每個人都想要你所擁有的,所以他們試圖控制你。”
內德看起來很驚訝。他默不作聲,吉蒂轉向他,眼神帶著兇狠。“你想看兩個女人在一起嗎?”她問。
“什么?”
“這里還有一個女孩,如果你付我們兩倍的錢,你可以觀看我們兩個?!?/p>
“看你們什么?”
“你知道的?!?/p>
“你是同性戀?”
“不是。我只是認為你會喜歡她?!?/p>
內德沉思了片刻。他站起來,把手伸進他的外衣口袋掏出一張名片。他把那張白色的卡片放在吉蒂赤裸的腹部,咧嘴露出了笑容。
吉蒂那天見了幾個其他的人,都沒什么感覺。夜幕降臨時,她站在浴室里過煙癮,一邊沉思著盯著窗外。內德仍在她的腦海里,他的臉在她乳房上的那種重量。他是一頭生而悲傷的豬,她想。或許我也是。吉蒂從來沒想自己過這樣的生活。但事實就這樣發生著,她想。任何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她害怕下面的混凝土和汽車,害怕她總是有把自己扔出窗外的機會。吉蒂并不真的想死,但有選擇這一事實是令人恐懼的。
她把大麻放好,一陣令人煩惱的回憶涌了上來。她想起她母親說:“你的工作只應拿走你不介意付出的一小部分?!奔傧嘈潘辛诉@樣一份工作。她想,這只是我的身體。似乎付出的并不是很多,除非她認為那是我所擁有的全部。陰道是我僅有的通貨。這是一種讓人惡心的想法。
在火車上,吉蒂坐在窗邊,想起她把露西的肉體提供給了內德以及她自己。她想象跟露西講這事,并想象她被拒絕的反應。吉蒂掰了一塊巧克力,陷入了一種恐慌的漩渦。她差一點坐過了站,一邊把巧克力放在嘴里,帶著一種出神的恐懼的表情。她猶豫著走向露西的公寓,腦子里一想到露西厭惡的表情,便躊躇起來。
露西高興地來到門口,光腳穿一件黑白格子連衣裙,上面有三角形的口袋。她們坐在她床上喝罐裝啤酒,然后吉蒂開始卷一根大麻,結果不好卷,因為她的手又濕又冷。她就著松松的煙卷吸了一口,然后她們聊了起來。吉蒂因為緊張,那些本該是平常的閑談卻有了一種古怪的戲劇性。
最終,她們之間的沉默越來越多。吉蒂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爬過去拿她的包,把最后一塊巧克力吃在嘴里,然后突然說出了她的提議。
“他不可以碰我們是不是?”露西問道。
“是的。但他會說一些真正恥辱性的臟話。實際我……”吉蒂兩眼空空望著前方,“我想我真的很討厭這個人。”
“為什么?因為他不尊重你嗎?”露西用嘲弄的口吻說。
“不是。因為他瘋了?!?/p>
“你看,”露西說,“瘋狂的人有一種策略,讓你相信是你瘋了。所以你不能由著他們?!?/p>
吉蒂點了點頭?!澳阏f得對,”她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會在乎。這是令我困擾的最奇怪的事情。比如他認為夢沒有意義,”她看著露西,“他認為他妻子去分析夢境是愚蠢的。”
“他可能只是一個接受了太多治療的有錢人。那種類型實際上抗拒任何形式的大腦刺激,”露西用一種假裝瘋了的男人的聲音說,“那沒有任何意義。我每天夜里都殺死女人。那沒有任何意義!”
吉蒂笑起來。她考慮告訴露西關于內德女兒快要死去的事情,但很快又決定不說這事。她無法忍受將他描繪成一個悲劇人物。
“假如他付我們兩倍的錢,我完全可以做,”露西說。吉蒂笑了,她垂下頭,任頭發掉落在眼睛前面。
后來她們躺在黑暗中,柯蒂斯橫在她們中間。吉蒂說:“那塊巧克力讓我感到虛弱和壓抑?!甭段鬏p輕呻吟著,幾乎睡著了。她把圣誕彩燈掛在了防火梯上,它們在床上投下寶石一般的光彩。吉蒂用兩只胳膊肘支起身子端詳著露西。彩燈下她那豐圓的臉,被頭發和陰影環繞著。吉蒂屏住了呼吸??粗@么漂亮的人睡覺,感覺很危險。露西隨時都可能醒來,她想,她的眼中會有堅定而毫不畏縮的火焰。
吉蒂把頭放低回到枕頭上。露西愿意和她接觸,她感到有點欣喜,即便是為了錢。不知怎么,這好像是一種間接的致意。她閉上眼睛,露西的身體在她的意念中閃閃發亮。她也想到其他的女孩,所有那些讓她發狂卻從來不認識的女孩們。她滾到她邊上,渾身開始出汗。她的胯下悸動如一個碩大的、濕漉漉的心臟。
柯蒂斯醒了過來,在被子下扭動著,向她發熱的身體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