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舊事物與遠方的舊時光

周明

小 溪

小溪在周家峪體內脈動

石頭是小溪的死疙瘩

怎么也解不開小浪花，花開花謝

夏天剛露出水面

小溪就滿肚子壞水

朝思暮想，要拉童年下水

母親將呼喊搓成響鞭，拴在柳枝上

如今還能聽見鞭打風的脆響

直到夕陽抽出血斑

童年魚一樣浮出水面

當風雨淋濕村莊，小溪收納所有淚水

伸出雙膝，墊高村莊足印

夜深人靜，周家峪女人

照著床單模樣，用溪水浣洗一對鴛鴦

只搓三下，彎月就開始發芽

河柳下，洗衣棒輕捶

濺起滿天星辰

男人要用一生，才能解開小溪密碼

女人不結冰

因為小溪流淌著男人血液

炊 煙

周家峪的炊煙準時

牽著一群白云彩霞

闖進母親的黎明

風把炊煙搓成扭扭捏捏的繩子

提著周家峪往上爬

爬出吊腳樓

爬向高峰

爬向藍天

爬向天堂

一片草葉還留有女人煎熬的汗珠

饑餓和寒冷就串通一氣

一臉兇相

一副想吃掉一棵青草的樣子

為抵御災難

母親用汗水的骨頭

支起炊煙的骨骼

從此，未患軟骨病

雪花紛飛的傍晚

熟透的蛙鳴，站在炊煙末梢

喊醒積雪回到了天空

石板路

石板路，世代生活在田地間

水稻彎，你就彎

油菜花低頭，你就放下身子

父親彎，你也彎

我的童年，始終沒有發現

石板下藏著一連串春天的蛙鳴

紙飛機和木車輪，一前一后

爭著要爬上碾坊的脖子

看紅頭繩，在石板路上跳來跳去

有只美麗的蝴蝶結，緊隨其后

一塊酸蘿卜，就購買了我的童年

腳印與遠方相互較量

血絲和隱痛使出渾身解數

揪出一雙草鞋

從胸口抽出一根稻草

打磨一塊塊發暗的石板

我真希望，歲月放下屠刀

取出那塊何時混進來的墓碑

讓那些漂泊在外的魂魄

找到回家的石板路

兩棵柳辣子樹

我只想靠在你們身旁小坐一會兒

粗糙和干燥狼狽為奸

把肌膚分割成黑鱗片

那幾百年的心跳

依然小溪一樣脆響

孤獨在風雨中，撰寫你們的身世

出身貧寒，扎根砂石中

瑯瑯書聲，在一片發黃的葉子上

數著你們放牧在頭頂的白羊群

那些年，我們擠在你們懷里

土豆和紅薯聯手

堵住了一場洪荒

小麥與稻米

剛爬上你們干枯的雙臂

月亮就從烏云里爬出來

洗白你們指間的苞谷粒

至今我還不明白

你們為何敢頂撞天空

你們腳趾間的石頭

為何還不開花

稻 草

稻草樹不是樹

卻長著樹的骨格

隨便截一節

就能領著嗩吶

吹響金燦燦的哭嫁歌

隨便抽幾根血脈

就能編織成茅古斯金黃的衣裳

你與兄弟抱成一團，就成了樹

你把自己流放到田間

甘愿做稻草人，任一只麻雀

啄食最后一粒谷粒

在我眼里，你是田野的金發

在父親眼里，你是一團火焰

在黑夜眼里，你是一盞燈

在牛眼里，你就是一根稻草

你與兄弟們擰成一股繩

一頭是船，一頭是纖夫

你心中一直有路，草鞋

才是你走出茅草屋的證據

深深淺淺的腳印，風吹不散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