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這個李雪蓮是天津李家莊的李雪蓮,不是電影里那個說話舌頭伸不直的李雪蓮。李家莊的李雪蓮和電影里的李雪蓮,不僅名字相同,而且經歷也非常相似,都是堅持不懈上訪的人。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剛開始上映時,很多人都以為電影里的李雪蓮原型,就是李家莊的李雪蓮。很多人里邊,包括李家莊的人,包括長河鎮政府的人,當然也包括李雪蓮自己。
李大姐,是你偷偷給馮小剛提供的線索吧?
早上八點,李雪蓮拄著拐杖,一進長河鎮鎮政府的大院,就碰上了剛從食堂吃完早餐的劉宣委。過去六年的每個早上,李雪蓮都會在這個時間點,碰上從食堂出來的劉宣委。劉宣委總是熱情地和李雪蓮打招呼,李大姐,又來上班了?李雪蓮回應劉宣委燦爛的笑容,劉宣委早!今天,劉宣委竟然變換了打招呼的方式,說她和馮小剛有關系,可是把李雪蓮嚇了一跳。她知道馮小剛是誰,是一個大導演,而且聽說《我不是潘金蓮》就是他導演的。原本,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的李雪蓮心里就疑惑,怕是電影里的李雪蓮真的和自己有瓜葛,這下子連劉宣委都這樣說,她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她自己清楚自己,真的沒和馮小剛聯系過,這個馮小剛不定從哪兒聽說的消息呢。假如馮小剛真把她的事情拍成了電影,豈不是侵犯了她的隱私權?上訪這么多年,可是學習了很多法律知識呢。馮小剛,你不要逼我告你噢。
李雪蓮很是不開心,馮小剛侵犯了她隱私權還放在一邊,把她陷入不仁義的境地才是大事。她說沒有和馮小剛聯系,別人不信,長河鎮政府的人不信。劉宣委是鎮里的宣傳委員,他的態度從某種程度上就代表鎮政府的態度,鎮政府一定以為她李雪蓮背后和馮小剛說了壞話。她真的冤枉,真的不知情呢。她不能得罪鎮政府,她的官司還指望著鎮政府為她撐腰呢。李雪蓮的心就慌了,這一慌,就沒心思像往日那樣,在政府“上班”了。
李雪蓮決定請假,到城里看一場電影。她去找王鎮長請假,禮貌地敲響了鎮長的辦公室,王鎮長正在被一堆人圍著,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見李雪蓮進來,王鎮長問道,李大姐,有事?王鎮長對李雪蓮非常了解,她是一個十分懂事的上訪戶,不會在他正忙時來叨擾他,除非有特別的事情。
王鎮長,我請個假,去城里看場電影。
從來沒聽說過上訪戶還要請假的,王鎮長撲哧一聲笑了。李雪蓮也笑,放心吧鎮長,不用擔心,還沒到那個特殊的日子,我肯定不會去北京。說完就往外走,拐杖將花磚鋪的院子敲打得嘚嘚響。看著李雪蓮遠去的背影,王鎮長拿起桌上的手機,給劉宣委打電話,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也別怪王鎮長不放心,表面上的安全往往是一種假象,這么多年的基層工作經驗,他早積累了和上訪戶斗智斗勇的一套經驗。剛開始調到長河鎮的時候,大家都說李雪蓮是個特例,一個堅持數年到鎮里上訪,而且還和鎮里上下混成“朋友”的人,不會出啥紕漏。結果,李雪蓮就給他上了一課。前年特殊的日子里,鎮里將轄區的上訪戶承包到個人,哪個上訪戶出了問題,拿哪個承包人開刀,獨獨就忽略了李雪蓮。特殊日子開始的第二天,上邊就來了電話,說是長河鎮的李雪蓮到北京了。王鎮長這才發現,每天八點準時來鎮里“上班”的李雪蓮不見了蹤影。那次,王鎮長親自跑到北京去接的李雪蓮。李雪蓮見到王鎮長,第一句話就是,王鎮長啊,我不是來上訪的,是來北京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王鎮長明白,這個李雪蓮聰明著呢,她在以這種方式要挾他,和他要條件。她家要吃低保,按說,以李雪蓮的家庭條件,符合低保的規定,可是李雪蓮是個老上訪戶,你照顧了她,她也不會撤銷上訪。為這事,李雪蓮和他在鎮里談了幾次,都沒有最后達成協議。王鎮長咬定了一條,你李大姐保證不再上訪,低保立刻就辦。李雪蓮嘿兒嘿兒地笑,鎮長啊,這是兩碼事,不能混在一起的。結果,李雪蓮就在節骨眼上,給他王鎮長整了北京上訪這出戲碼。李雪蓮拒絕承認越級上訪,這又是她比別的上訪戶高明的地方。你要是拘留她,人家根本沒有上訪啊,理虧得很。你要是不懂她的提醒和警告,她往后就給你來點真格的。王鎮長怕了李雪蓮,只得如了她的意,出面給李雪蓮一家辦理了低保。
真是得寸進尺,前不久,李雪蓮又和他談起了蓋房補貼的事情。特困戶蓋房,的確是有補貼,但是要先蓋房子,然后才能補貼。這個李雪蓮倒好,她先要補貼,要了補貼才蓋房子。她說不給補貼,哪里來的蓋房子錢呢。王鎮長說真的不能違反規定,你是上訪戶,已經很照顧了。正在就補貼款先給后給拉鋸的時候,李雪蓮提出來請假看電影,誰知道肚里又藏了啥花花腸子。
接到電話的劉宣委一肚子不高興。讓他盯著李雪蓮,怎么去?跟著李雪蓮等班車嗎?長河鎮進城的班車車站,離著鎮政府至少有五百米。五百米的路不算個啥,和李雪蓮這個上訪名人走在一起就算個啥了。長河鎮上沒有不知道李雪蓮的,五百米的路程還沒走完,各種版本的新聞早就熱騰騰地出鍋了。不坐班車,就只能開私家車進城。車改,把公車全給改沒了。這個李雪蓮哪。想想自己即將損失幾十塊錢的油錢,劉宣委追上往大門外走的李雪蓮,李大姐,我跟您開玩笑的,您咋可能私通馮小剛呢,您多光明磊落啊。再說了,現在看電影,誰還去電影院,在手機上看就行了。您手機是不沒上網,用我的手機看,弟弟夠意思不?李雪蓮說,劉宣委,我就是想看電影了,現在網上還沒開放呢,你咋就能看呢。
劉宣委暗自一驚,這家伙還不好騙呢。便說,我的大姐,這能難得住我嗎,一會兒讓您看電影不就得了嗎。說著,拿出手機在某個黑網站上搜索,準備下載《我不是潘金蓮》。李雪蓮還是不樂意,劉宣委,我就想在電影院看,你的心意大姐領了。李雪蓮有她的小算盤,萬一這劉宣委弄一個假電影糊弄她呢,才不上當。手里的拐杖嘚嘚響著,她繼續朝著大門口逶迤。走到懸掛國旗的旗桿下,嘚嘚聲有了一個暫時的中斷。支撐旗桿的是一塊水泥方臺,方臺一側靠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也和李雪蓮一樣,每天到鎮政府來“上班”,不同的是,老太太不是來上訪的,是來等人的。她一言不發,來了就到方臺下靠著。一年四季如是。李雪蓮垂首和老太太告別,我看完電影就回來給你講故事,乖乖地等著噢。
兩片混濁的光,從遙遠的某個地方收回來,然后慢慢地爬到李雪蓮臉上。李雪蓮彎下腰,又說了一遍,乖乖地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老太太凍出紅暈的面頰有了表情,等,聽故事。李雪蓮這才又讓手里的拐杖重新嘚嘚響起來。走到門外,見劉宣委的車門敞著,竟自收了拐杖,上了車子。從劉宣委追著給她下載電影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去城里看電影的路程將不再孤單。
她什么都知道。
李雪蓮夠牛氣,看一場電影還得鎮政府的干部陪著,而且看電影的錢也是鎮政府的干部花的。八十塊錢一張電影票呢,兩張就是一百六十塊錢,要不是為自己洗刷蒙受的不白之冤,即便不是自己花錢,李雪蓮也有些心疼。
弟弟啊,回頭我跟王鎮長說說,讓他給你把錢報了,姐知道你日子難呢。
這句話差點沒讓劉宣委哭了。劉宣委不是本地人,公務員考試讓他有機會和李雪蓮相識。他到長河鎮上班的第一天,也是李雪蓮開始上訪的第一天。因此,李雪蓮對劉宣委家里的情況非常清楚,家在農村,條件一般,娶了個本地女孩子做老婆。老婆是獨生女,家里房子車子具備,劉宣委拎著包就入住了。按說該幸福得找不著北吧,讓劉宣委不如意的是,老婆太厲害,全權地控制了他的工資卡。他一個月的零花錢都有嚴格的執行標準,比如,劉宣委早上喜愛喝羊湯,老婆就跟著他到羊湯攤兒,親眼見證劉宣委喝幾碗羊湯,吃幾個燒餅。然后以此為尺度,算出一個月的早餐錢。把錢掐緊了,男人才沒有錢去花心,沒有錢去救濟老家的窮親戚。劉宣委是個孝子,只得舍棄了羊湯,每天到單位的食堂去吃免費的早餐,將節省下來的錢悄悄給父母親積攢著。這些李雪蓮都知道。
看完電影,李雪蓮相信了劉宣委和他開玩笑這一事實,如釋重負了。電影里的李雪蓮和她沒有半分錢的關系,名字相同,經歷相同,純粹是巧合而已。但是,長河鎮不是每個人都看過電影,謠言就是不明真相的人在傳播。私通馮小剛這頂帽子,將會讓她很被動,說不定會喪失蓋房子先給錢的機會。她明白得很,把上訪弄到電影上,是給長河鎮抹黑呢,長河鎮會給她好果子吃?
看完電影的李雪蓮決定和王鎮長好好談談。盡管從早上王鎮長的態度看,和往日沒有啥區別,但是謠言這東西跑得快著呢。萬一王鎮長沒有看過電影呢。一直等到下午,王鎮長的辦公室才清閑下來。李雪蓮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去找王鎮長談心。王鎮長早從劉宣委那里了解到,李雪蓮真的只是看一場電影,并沒有其他的意圖。王鎮長很是納罕,李雪蓮何時有了這份雅致,他不相信李雪蓮看電影的純粹性。這個一只眼的女人不簡單,絕對不可麻痹大意。只要李雪蓮不越級去上訪,他愿意好言好語地待著她,不是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嗎。最后再堅持一下,明年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在基層的煎熬也就結束了。基層簡直就是煉獄,很多工作根本就沒法開展,土地流轉是頭號難題。國家儲備林不讓占用耕地,不占用耕地,土地從哪里來?
王鎮長正發愁,李雪蓮來了。只要李雪蓮在屋子里,不管多冷,王鎮長的門兒都要敞開。敞開,是坦蕩,是公開,更是自我保護。萬一李雪蓮做出點什么舉動,關起門來就說不清了。前些天,李雪蓮就冷不丁地往王鎮長口袋里塞錢。嚇得王鎮長兩只手高高地舉起來,并不敢去和李雪蓮撕扯,你一觸碰她,她說不定會訛上你的。只用嘴巴勸阻,李大姐,您這是行賄,是犯法的。幸虧梅梅副鎮長跑來救了駕。梅梅副鎮長開玩笑說,我們鎮長成弱勢群體了,往后我得保護著點。李雪蓮邊往自己口袋里裝那五百塊錢,邊笑呵呵地回,我是表達一下心意,就我這點錢還行賄,誰看得上?
王鎮長以為看完電影的李雪蓮又要和他談蓋房子的事情。沒想到,李雪蓮和他談起了電影。了解清楚王鎮長確實沒有看過《我不是潘金蓮》后,從頭到尾,李雪蓮將電影《我不是潘金蓮》的故事情節講述了一遍。講完了,一條一條地給王鎮長分析。剛開始,王鎮長有些心不在焉,腦子里徘徊著儲備林土地流轉的事情。做鎮長久了,就學會不露聲色了,從表面看,一副認真聽李雪蓮講故事的樣子。王鎮長有一對丹鳳眼,笑也是笑,不笑也是笑,李雪蓮特別愛看。每次面對王鎮長的時候,李雪蓮總是有意識地側著身子,盡量將自己的左半邊臉展示給王鎮長。她知道,單看自己左半邊臉,不僅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李雪蓮說,第一,我和電影里的李雪蓮只是名字相同;第二,我們上訪的目的不同,電影里的李雪蓮是想證明她不是潘金蓮,我是想證明派出所的人推了我;第三,電影里的李雪蓮是個大美女,而我……李雪蓮停頓了一下,并沒有說出“而我”下邊的話。本來,她也可以是個大美女,是命運太殘酷。王鎮長覺得有意思了,集中精力聽李雪蓮列舉的一二三四,他想看看李雪蓮究竟要從一二三四下邊,捧出什么樣的意圖來展示給他。
第四,我真的沒有和馮小剛聯系過,馮小剛也沒派人和我聯系過,他拍的電影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向組織保證,從來沒有越級上訪,也從來沒有向媒體通風報信,更沒有把素材提供給影視界,給政府抹黑。說完了,李雪蓮就用左臉上那只眼睛,靜靜地注視著王鎮長,等著王鎮長表態。實事求是地說,李雪蓮的思維相當清晰,但是,內容實在太好笑了。馮小剛是誰,李雪蓮家的親戚,想聯系就能聯系?王鎮長一個沒忍住,撲哧就笑了出來。丹鳳眼笑得彎成了初一的月牙兒,若有若無的一痕。
隔壁的梅梅副鎮長被笑聲吸引過來,李大姐又出新段子了,瞧把我們鎮長笑的。這個長頭發的好看女人,說著從辦公桌的一盒紙抽里抽了一張紙給王鎮長,讓他擦擦笑出來的眼淚。李雪蓮注意到了,她說“我們”,把李雪蓮排除在外了,這讓李雪蓮很不爽。“李大姐,我們梅梅副鎮長也沒看過潘金蓮的那個電影,給梅梅副鎮長再講講,好吧?”王鎮長說完又笑。
李雪蓮心想,才不要給梅梅副鎮長講呢,她有王鎮長官兒大嗎?重要的是,李雪蓮不喜歡這個梅梅副鎮長。長得好看咋了,自己要不是……說不定給王鎮長遞紙巾的人就是她呢。李雪蓮捉牢了拐杖,準備走了,不打擾領導們談工作,不打擾。拐杖嘚嘚嘚響到門口,又回頭叮囑王鎮長,您要相信我,真的沒做給長河鎮抹黑的事兒。說完,讓嘚嘚聲牽引著,李雪蓮離開了鎮長辦公室。
六年前的李雪蓮只有三十一歲,那時的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今后的六年,會每天到鎮政府大院去上訪。三十一歲之前的很多年,她都像一個普通女子那樣,到服裝廠去做工,憑著勞動能力換飯吃。她三十一歲了啊,善良的李家莊人怎么可能熟視無睹呢,一個接著一個地給她介紹男人。村人不相信,憑借大家的熱情和耐心,嫁不出去一個李雪蓮。俗話說,有剩男沒有剩女。村里一個智障的女孩子,除了吃喝拉撒,連路都走不穩,和人最簡單的交流都無法進行,也找男人嫁了。男方家里窮一些,歲數大一些,但智商是沒有問題的。那樣的女子都嫁了出去,更何況是只瞎了一只眼睛的李雪蓮呢。再說得絕對一點,別說李雪蓮瞎了一只眼,就算了兩只眼都瞎掉了,也不愁找不到個男人。只要是個母的,大家就有本事給它配成對。
一只眼睛的李雪蓮還真就不買村人的賬,介紹一個否定一個,介紹兩個否定一雙。男方不是瘸子,就是死了女人的,至少也是離婚帶孩子的,礙著面子李雪蓮也就沒發作。中學學歷的李雪蓮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許那個人不夠富貴,不夠帥氣,但至少要自己看著順眼。李雪蓮不知道,她的擇偶標準,也是大多數女孩子的擇偶標準。李雪蓮清楚得很,她不是大多數女子中的一個,她是屬于少數的。因此,李雪蓮的擇偶標準就有些高了。沒有誰比李雪蓮自己了解自己,從表象看來,她確乎不是大多數女子中的一個,但她的內在、她的心是和大多數女子無二的。從某種程度上,她甚至要超過大多數女子。還有一點不能忽略,李雪蓮是虛榮的,她要用擇偶標準來證明給其他人看,她李雪蓮不是一只瘸腿驢子,只能配破磨。“其他人”里,就包括李雪蓮的母親。
一晃,再一晃,李雪蓮就到了三十一歲。“你要找個啥嗎,想臭在家里?”被類風濕折磨的母親,又開始找碴兒和李雪蓮嚷嚷。因了下午李雪蓮又拒絕了一門親事。以往,李雪蓮還顧及媒人的臉面,和男方見上一面,這次一聽男方的條件,根本沒見,直接就給回了。李雪蓮從來不會遷就母親的態度,暴怒道,我要是不臭在家里,誰伺候你!母親也是賤骨肉,聽了女兒的斥責,也只能忍著身上的疼,不吭氣了。火氣拱上來的李雪蓮,一邊在火爐上給母親煎藥,一邊不依不饒:要不是你做的好事,我能臭在家里嗎,我看你就是成心的。是不是?
母親不敢回嘴,也不敢迎接女兒的目光。那目光好凌厲,刀子似的,往骨頭縫里扎呢。她已經夠疼的了。藥熬好了,端給母親。母親用變形的手接了,牢牢地捧住后,做了一個動作,將鼻子湊上來,吸了滿滿一鼻子苦澀味兒。然后,皺起眉頭和李雪蓮談條件,她要是把藥水喝了,李雪蓮再去相看一次張家莊的男人。
“人家說可以倒插門呢,這好的機會錯過了,真要臭在家里呢。”聽到“倒插門”三個字從母親嘴里說出來,李雪蓮二話沒說,上去就奪了母親手里的藥碗,使勁摔地在地上。母親被驚嚇到了,兩扇皺巴巴的嘴巴大大地打開,干涸的眼底沁出來的濕潤液體,正從清淺逐漸變得豐厚,隨時準備外溢。
把眼淚憋回去!
母親一哆嗦,慌忙把眼睛撐得圓鼓鼓的,給淚水充分的回旋吸收空間。在女兒的注視下,眼底一點一點重新干涸起來。李雪蓮內心的堅硬軟了一角,收拾了地上的慘敗場景,重新在火爐上給母親煎藥。她將一面固執的背部給母親,不讓母親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母親這個詞匯,給李雪蓮的不是溫暖,是一生的痛。如果不是母親,她就不會失掉一只眼睛。如果那只眼睛健康,她是美麗的,不是嗎?多少次,她悄悄地遮住玻璃花的右眼,認真仔細地審視自己余下的四官。每一官都是無可挑剔的,它們繼承了出走父親的全部優點。他是給她美好的那個人,然而,她的美好被母親破壞,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拋棄了她,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李雪蓮對父親的仇恨并不比母親少。父親就是倒插門給母親的,“倒插門”三個字,對李雪蓮而言,是三把力量聚合在一起的鋼刀,根本觸碰不得。一旦觸碰,刀立即出鞘,直插李雪蓮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臟。曾幾何時,“倒插門”亦是母親的禁忌,同樣不能提不能碰。少年時的李雪蓮,為了打擊到母親,冒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風險,將出鞘的利器斬向母親。母親一聲咆哮,拐著已經彎曲的腿,一頭撞向門前的大樹。
看來母親輸給了歲月,輸給了病痛。與其說“倒插門”是為了女兒的幸福,倒不如說為了她自己。有了倒插門女婿,李雪蓮就會時刻守在母親的病榻前,給母親煎藥,聽母親發出疼痛的呼喊。這個自私的欲念,比“倒插門”這柄利器的威力更大,前者打敗了后者。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一邊重新給母親煎藥,一邊做出這樣的判斷。母親敗了,她李雪蓮不能敗。張家莊的什么男人,見鬼去吧。
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萬萬沒有想到,張家莊的什么鬼男人,會是她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事情發生在轉天。李雪蓮早上去服裝廠上班,臨走給母親的身邊放了足夠的水和吃食。母親假裝睡著,她昨晚惹到了李雪蓮,怕李雪蓮再罵她,不敢睜開眼睛。李雪蓮早識破了母親的把戲,在嘴角堆出一個冷笑,出了家門。李雪蓮騎著自行車去上班,上班路程要花費二十分鐘,騎到十分鐘時,要經過一個廢棄的板廠。李雪蓮的人和自行車就要過去了,一個男人從廢棄的廠房里閃出來,站在路邊喊李雪蓮,李雪蓮,我有話對你說。
男人出現得很突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李雪蓮連忙來了個急剎車,左右兩只手同時捏閘。車轱轆的運行被強力中斷,發出聒噪的吱吱聲。一個準確叫出自己名字的人,肯定是熟悉的人。李雪蓮定睛細看,卻不是這樣,自己并不認識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蓬亂發掩蓋住男人的臉,粗看上去,根本辨別不清五官。李雪蓮的一只眼睛,費了好大氣力,才尋到男人的眼睛。它們正撥開亂發,將混合著怨憤與欲望的光芒,撲打在李雪蓮的身上。
我倒插門,是看得起你,憑啥不愿意,啊?!
瞬間,李雪蓮知道男人是誰了。昨天她剛剛拒絕掉的鄰村張家莊的那個人。“我不用你看得起。”丟下這句話,李雪蓮蹬上自行車,準備離去。她不準備和他戀戰,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她耗費精力的。就在這個時候,張家莊男人做了一個動作,從褲襠里掏出來一個物件,向李雪蓮叫囂,看過這個不?那肉質的物件,就像孫悟空的金棍棒,迎風一晃,變得異常雄偉。哈哈,你讓我插門了,它就是你的了,見天夜里讓你攥著。男人淫邪地笑,那雄偉的物件也淫邪地笑,笑容粉紅粉紅的。
哇——李雪蓮差點沒暈厥過去。但是很快,李雪蓮就反應過來,她必須做點什么,否則她就有被侵襲的可能。于是,她放開喉嚨大聲呼喊,快來人啊,有人耍流氓!
張家莊男人淡定地把雄偉的物件收回褲襠,惡狠狠地對李雪蓮說,早晚有一天我日了你。然后,他就消失在廢棄廠房里不見了蹤影。事情并沒有隨著張家莊的男人消失而結束,李雪蓮到長河鎮派出所報了警,說男人強奸她。長河鎮派出所民警傳喚張家莊男人,張家莊男人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我們兩個原先是男女朋友關系,該結婚了她讓我倒插門,我不同意提出來分手,李雪蓮就懷恨在心存心報復。李雪蓮哇哇大叫,你這個張家莊的男人,真是不要臉,誰和你是男女朋友關系。民警A問張家莊男人,你說是男女朋友關系,誰給你證明。張家莊男人說李家莊的媒人可以證明,警察A把李家莊的媒人叫來一問,媒人果然如張家莊男人所說,李雪蓮和張家莊男人是未婚戀人。
民警B說回家吧回家吧,我們忙得很,沒空陪你們游戲。李雪蓮不走,說你們這是對工作不負責任。民警B說既然強奸,李雪蓮你就要拿出證據來,比如粘著精斑的內褲啥的。李雪蓮說我沒有證據,他是強奸未遂。民警C說誰證明他是強奸未遂?李雪蓮說我自己證明。民警A說你自己證明不管用,得有第三方。李雪蓮說,你們警察不講理,我身邊要是有人他還敢強奸嗎,只有我們兩個在場,你讓我找第三方,你告訴我,我去哪兒找。民警A說,我告訴你去哪兒找,還用你找嗎。
ABC三個民警失去了耐心,他們確實急著去處理另外一起警情,說李雪蓮你要是不走,就一個人在派出所待著吧。問題沒有解決好,李雪蓮不讓ABC三個民警走,從屋子里追到樓道里。長河鎮下轄的派出所沒有在長河鎮政府院里,是一幢獨立的三層小樓。剛才的談話地點在二樓,ABC仨民警剛要從二樓往一樓走,李雪蓮的手就伸了過來。她撕扯住其中一個的警服。其中一個警察見李雪蓮撒潑,反過來推搡李雪蓮,和李雪蓮糾纏在一起。糾纏中,另外兩個警察過來幫忙,最終,不知道A警察,還是B警察,或者是C警察,將李雪蓮推下了樓梯。這是李雪蓮的說法。警察ABC的說法是,在撕扯中,是李雪蓮自己滾下樓梯的,并沒有人推她。不管推的,還是自己滾的,反正李雪蓮從樓梯上摔下來,而且摔進了醫院。
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摔會把她的腿摔殘了。李雪蓮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母親躺在家里的炕上。李家莊的人在村委會的安排下,輪流給娘兒倆送些食物,以及力所能及的照顧。看見一名村婦端著她的便盆,捏著鼻孔往病房門外走的那一刻,李雪蓮想到了放棄自己。一具會呼吸會吃飯喝水的尸體而已,還要累贅人,遭人嫌棄。但最終,李雪蓮并沒有如了自己的愿,放棄這具在陽世的不完美肉身。
給她力量的,不是癱在炕上的母親。是ABC三個警察。他們把她送到醫院就消失了,沒有承擔任何責任。她要討回一個說法,否則死不瞑目。為了這個說法,李雪蓮努力地吃東西,努力地無視村民的憐憫,以及憐憫背后的一些元素。她要盡快好起來,以虎虎生風的狀態,投入到為自己討說法的戰斗中。那時的李雪蓮還是信心滿滿的,她覺得正義會垂青她,幫助她打贏官司。事實上,正義也想垂青李雪蓮,但是證據呢?正義一點也不情緒化,它盡管很同情李雪蓮的遭遇,但理智告誡它,沒有證據的同情是無效的。
是啊,證據呢?
總不能又像告張家莊男人那樣,讓李雪蓮給李雪蓮做證吧?
恨不能把手里的拐杖作大刀,向著“鬼子”的頭上砍去。李雪蓮腳也跳了,憤怒也用了,司法人員日復一日地朝著她使用職業式微笑,好像在看一場小丑的表演。不就是證人嗎,李雪蓮決定把被告逼出來,讓被告給她這個原告做證人。打了一輛車,將炕上的癱母親拉著,母女在長河鎮派出所門口駐扎下來。其時正是臘月,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李雪蓮將一條棉褥子鋪在地上,把母親的身子放進去,身上再圍裹一條棉被。只露出一顆蒼老至極的頭顱,和兩粒倉皇的深深陷在眼眶的干癟眼仁。李雪蓮在拐杖的攙扶下,站在母親身邊,義憤填膺地控訴派出所ABC三個民警,他們如何把她推下樓,如何使她成為一個殘疾人,失去勞動的能力,不能供養重病的老母。她的一只好眼睛血紅血紅的,一只壞眼睛慘白慘白的,讓過往的行人不寒而栗。
派出所的領導出來了,ABC三個民警也出來了。派出所領導指著ABC三個人,對李雪蓮表態,我們是人民的民警,人民的民警是為人民辦事的,怎么會做出傷害人民的事情呢。當然,不排除個別警察辦案簡單粗暴,真是他們三個人的原因,導致您從樓梯上滾下去,我們絕對不會包庇,不用您到處告狀,也會給您一個說法。但是,經過我們調查,ABC三個人不存在這種現象。雖然您的摔傷不是我們民警的責任,我代表所里全體民警,也代表我個人,對您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現在是一個大愛社會,更是一個和諧社會,一家有難八方支援,所以我們所的全體干警組織了一次募捐,幫您度過暫時的困境。
派出所領導是個矮胖子,沒有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上只有少許頭發。少許頭發隨著主人說話的節奏,顫顫地搖擺,像是在為主人精彩的演說喝彩。演說是慷慨激昂的,已經有圍觀的群眾開始頻頻點頭,這李雪蓮出名的難纏,這回說不定是要訛公家呢。演講完畢,派出所領導朝著身邊的民警A伸手,民警A趕緊遞過去一只牛皮紙信封。矮胖領導將牛皮紙信封交到李雪蓮手上,說了一句,帶著老太太回家吧,別再把老太太凍著了。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真想把信封砍向矮胖的派出所領導,打擊一下他作秀的氣焰,同時也想證明自己是多么光明磊落。手臂就要抬起來了,李雪蓮改變了主意。她將牛皮信封打開了,悉數掂出里邊的紙幣,當著警民數了數,然后報出一個數字。她大聲說道,這算是你們預支的錢,等官司贏了,我會從賠償款里扣出去。
矮胖子派出所領導有兩只小眼睛,小眼睛很一般,不一般的是小眼睛里的光芒。它們成分很復雜,有執法者的警惕,領導者的干練,涉世者的深沉。無論它們落在誰的身上,都會很有分量,心和身單薄的人,說不定會被壓得搖搖晃晃。那一刻,矮胖子正用這樣有分量的眼神,給李雪蓮一個最后的交代:您放心,您哪天說有充足的證據,來證明我手下人的確對您造成傷害了,我絕對不會包庇他們。
李雪蓮分明感到被有分量的眼睛狠狠推了一下,幸虧她的身子牢牢地抓住了拐杖,才沒有朝后趔趄。就這樣走了?她和母親該怎么辦?坐上派出所領導安排好的警車,灰溜溜地回到李家莊?李雪蓮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一股魚死網破的勇氣,在她破敗的體內翻滾,讓她必須馬上做點什么。可是,她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比如粗暴地謾罵,比如撒潑打滾,比如用自己的身體做武器,去撞擊逍遙法外的人。還比如讓車輪碾軋自己殘破的身軀,享受瞬間摧毀的快感……
家走……冷啊……疼啊……
魚死了,強韌的網依舊在。魚死了,需要魚照顧的人也會活不成。
李雪蓮絕望地意識到,她有魚死網破的勇氣,卻不能獲取魚死網破的價值和資格。聽著母親從棉被里發出的哀求聲,李雪蓮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任由派出所的兩名輔警將母親抬上車,朝著家的方向疾馳而去。她拒絕坐,坐了,是一種徹底的妥協,不但會招來李家莊的人笑話,自己也會唾棄自己。這樣的結局,已經夠丟臉的了。母親兩粒干癟的眼仁,透過車子的玻璃窗,投向李雪蓮。它們充滿了焦慮。
傍晚的寒風,帶著肆虐的動機,抽打著艱難而行的李雪蓮。沒有生命力的原野,大片大片的荒涼印象,被寒風加深后,往李雪蓮的一只眼睛里撲撞。抽打也好,荒涼也罷,都沒有奈何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她顧自默默地行走,在拐杖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攔住了李雪蓮的去路。
是張家莊的男人。
張家莊的男人攔住李雪蓮,說李雪蓮我可以給你做證人,證明你是受害者。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去你家做上門女婿。你看看,你現在又瞎又瘸的,除了我真的沒人要你啦。李雪蓮,你不說話,是不是被我感動了,沒想到我這么大人大量吧。任憑張家莊的男人自說自話,李雪蓮一聲沒吭。她明白,張家莊的男人這是看她笑話來了,氣她來了。她要是生氣了,罵他幾句,正中了他的下懷。只牢牢地握緊了手里的拐杖,心想,只要男人敢像上次那樣耍流氓,從褲襠里掏出那個東西炫耀,她就一棍子下去,給他打折了。做好了準備的李雪蓮,面對著張家莊的男人,不僅沒有出現男人預料中的怒氣沖沖,相反,她學著執法人員的模樣,微笑了。她微笑著看男人吞吐成串的字詞。張家莊男人見李雪蓮一副微笑模樣,嘴一咧,哭了,我日你李雪蓮,我是真想到你家當上門女婿。男人哭得哞哞的,蹲在地上,將頭扎進襠里哭。沉悶的哞哞聲像老牛在吼,哭透了,張家莊男人站起來。
你要是不讓我倒插門,我就不給你做證……我這輩子還沒碰過女人,不讓插,就不做證,哼。
男人自言自語著遠去了。像是一個大男孩,在和家長賭氣,既委屈,又怨憤,完全沒有了廢棄廠房前的匪氣和流氓氣。
張家莊男人的哭,給了李雪蓮某種提醒:微笑的力量比憤怒的力量大多了,在某種特定環境下,微笑比憤怒更銳利。也是從那一刻起,李雪蓮調整了作戰方案,她要微笑著打贏這場持久戰。
她要上訪,到長河鎮鎮政府上訪。
聽故事,我要聽故事。
見從鎮長辦公室出來的李雪蓮朝著旗桿走過來,旗桿下的老太太眼神活泛起來。一天都快結束了,李雪蓮還沒給她講故事呢,老太太有些著急了。
一會兒咱該下班了,趕明兒再講,老太太,乖噢。
李雪蓮蹲下身子,安慰旗桿下的老太太。她朝著老太太微笑,很真誠地微笑。老太太很聽李雪蓮的話,伸出兩個手指頭,趕明兒要講兩個。李雪蓮也伸出兩個手指頭,兩個就兩個。老太太又重復了一遍,兩個噢。
李雪蓮將老太太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暖意與冰冷,在逼仄的掌心里交匯,相互侵入,相互抵達。兩代人的手掌,這樣相握的場景,已經成為長河鎮政府的一道風景,在長河鎮政府存在六年了。時間幾乎和李雪蓮上訪的日子相等。
六年前,三十一歲時的李雪蓮,帶著她有準備的笑容來上訪。那時候,王鎮長還沒有來,鎮長是已經調走了的張鎮長。也是像現在這樣,等鎮長空閑了,李雪蓮才去找鎮長談話。張鎮長沒有丹鳳眼,但張鎮長和王鎮長好多做法一樣,他也客客氣氣地面對李雪蓮,也在大冬天把辦公室的門敞開,也不收李雪蓮的禮物。李雪蓮送張鎮長的不是錢,是一條“江山”牌子的香煙。張鎮長喊梅宣委,過來一下。話音還沒落地,那時還是宣委的梅梅就過來了。梅梅宣委將香煙交還給李雪蓮,哎喲,李大姐,您把我們鎮長當成啥人了,能收您的禮物嗎。說到張鎮長,梅梅也說“我們”,但那時李雪蓮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她覺得梅梅說“我們”是有道理的,張鎮長和梅梅是一個隊伍的,她自己是一個隊伍的。后來,李雪蓮想過這個問題,之所以不怎么反感,是因為張鎮長不是王鎮長,他沒有長著一對丹鳳眼。
李雪蓮就不給張鎮長送禮了,大多數時間,她在政府大院里做些修修剪剪的工作。李雪蓮是個巧手的人,從十幾歲,母親身上穿的棉衣就是她縫制的。政府大院里的花草長相很隨性,一看就沒有經過園藝師的修剪。李雪蓮就利用等待的時間,拖著一條瘸腿,精心地給花草修枝打杈,把它們變成精致的一團團、一簇簇。因為李雪蓮,春暖花開的長河鎮政府,變得異常美麗妖嬈。與其說李雪蓮是一個上訪者,倒不如說她是一個園藝師。這樣一個獨特的上訪者,別說大院里的人沒見過,大院外的人也沒見過。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李雪蓮不僅有笑臉,還配備著精巧的手藝,誰也拉不下臉來把她推出政府的大門。
有一天,李雪蓮正在認真地修剪一簇冬青,進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進得大院,東張張,西望望,仿佛在尋找什么。大院里少不得來來往往的人,和李雪蓮同一天進大院的小劉,就是后來頂替梅梅的位置,當上宣委的那個外地小伙子,迎上前去問老太太,您老有事啊?老太太看了看小劉,并不理會,繼續尋找。忽然,老太太眼前一亮,朝著插旗桿的水泥臺子走過去。到了臺子跟前,繞著臺子左轉一圈,右轉一圈。轉完了,選擇朝東的臺階坐下來。坐著,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媽等你,等你。
老太太,這不是您待的地兒。小劉在盡大院人的職責。
老太太見有人轟趕她,忽然狂躁起來,面露猙獰之態,手舞足蹈,抵御外界的侵入。老人的嘴巴里是有語言的,只是組成語言的每一字都被吞掉了半邊似的,形象模糊不清,讓聽眾無法辨識。這是誰家的老太太,趕緊找家人來領,你別招惹她,回頭訛上你,說得清嗎——梅梅宣委斥責小劉。小劉就突奔出了大院,沿著街道打聽,誰家的老太太跑政府去了。一直快到中午了,才有一對扛著鋤的夫妻匆匆地趕來。他們對著大院的人一個勁地道歉,然后去領旗桿下的老太太。李雪蓮發現,在尋家人的這段時間,坐在旗桿下的老太太異常安靜。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的表情,都釋放出濃烈的等人氣息。
家走吧,親媽,別折騰我們了。您有幾個兒子可等啊,我不是在這兒了嗎。
中年男人將鋤交給媳婦,去拉旗桿下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干了,重新狂躁起來,捉住中年男子的手,齜出來零落的牙齒去咬。見咬奈何不了對方,便牢牢地抱住旗桿,下邊用腳來踢接近她的人。滾,等我兒,滾。
這幾個字大家聽清楚了。
他不是你兒嗎?肩膀上負荷了兩把鋤頭的中年女人說話了,一天給我們整一出戲,哪天折騰死我們,你就舒心了。這是政府,你以為是你兒子開的?
婦人氣囔囔地走了。畢竟快六年了,李雪蓮記不清老太太的兒子是如何離開的,政府大院的人又是如何沒再逼著老太太立即出去的。反正,后來旗桿下只剩下了老太太自己。老太太重新陷入等待的寧靜中,像矗立在旗桿下的一座雕像。午飯的時間到了,機關人員開始忙碌著吃飯,刷餐具。李雪蓮也該“下班”回家了,收了修剪花草的工具,拄著拐杖往大門外走。經過旗桿下的老太太時,她轉頭對老太太微笑。因為右邊半邊臉對著老太太,李雪蓮轉頭的動作有些大,這樣才能將自己微笑的左眼暴露給老太太。那天,她為什么要對著老太太微笑,是自己在大院里微笑的一個習慣動作嗎?李雪蓮仔細想想,好像不完全是。神奇的是,她的微笑,沒有給老太太造成警覺,把她的微笑當成想要達到驅趕目的的一種手段。老太太依舊完好地處在自己迷戀的等待狀態中。
娘兒倆有緣呢。
李雪蓮只能這樣解釋。而且,這種緣分一旦維系起來,就是長長的六年。長長的六年里,李雪蓮忙著和領導談話,忙著和大院上下人等處好關系,忙著修剪花花草草,同時,也忙著給旗桿下的老太太講故事。前邊的忙是斗智斗勇的忙,只有面對花草和老太太的忙,才是一種放松和享受。老太太的等待和李雪蓮的上訪一樣固執,堅信只要堅持就會有結果。有時候,李雪蓮特別感激老太太,或許老太太并不明白她講的是什么,可是老太太會傾聽她,很專注很天真很慈祥地傾聽她。傾聽,就像李雪蓮缺失的父愛和母愛一樣,是如此珍貴。旗桿下的老太太,對政府大院的任何工作都不造成影響,只是需要旗桿下的一塊地方而已。畢竟鎮政府是基層政府,被農村和百姓包裹著,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要有節制。久了,政府也就懶得動用人力清除了,從某種程度上成全了老太太固執的等待,以及李雪蓮傾訴的欲望。
故事都是陳舊的老故事,李雪蓮自己的。她不斷重復地講述,老太太不斷重復地傾聽。聽完了就忘了,忘了再接著聽。也許,老太太根本就沒記住過。因此,每次的再重復,老太太都保持著新鮮感。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真的。
老太太記不住故事,卻記得住李雪蓮今天沒有講故事。然而,李雪蓮今天顯然沒有時間留給老太太了,馬上就下班了,她得抓緊進行下邊的程序。
下班了馬主任?我今兒看電影去了,《我不是潘金蓮》主人公和我名字一樣,也叫李雪蓮。就是名字一樣,內容一點都不一樣呢。
下班了趙組委?我今兒看電影去了,《我不是潘金蓮》主人公和我名字一樣,也叫李雪蓮。就是名字一樣,內容一點都不一樣呢。
……
李雪蓮用一只手給旗桿下的老太太傳遞溫暖,用另一只手和下班回家的人打招呼。這些人絕大部分住在城里,回家的交通工具或者是政府的班車,或者是私家車。李雪蓮嘴里招呼的馬主任趙組委之類的,開著私家車經過李雪蓮她們,車窗的玻璃閉合著,也不知道聽沒聽見李雪蓮的話,人和車子就滑過去了。馬主任和趙組委這類人,李雪蓮把他們歸為一個群體,他們不需要李雪蓮耗費精力去一個一個解釋,用一二三四講明白自己和電影里那個李雪蓮的區別。他們是領導,不是主要領導,對他們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就可以了。六年的大院生活,李雪蓮早學會并能正確使用某些習氣了。
劉宣委也開車走了,梅梅副鎮長也開車走了。李雪蓮記得每一輛車,以及每一輛車的車牌號。最后是王鎮長的那輛“津B5588”車子,就要經過李雪蓮時,搖下車窗子,對李雪蓮高聲說,李大姐,該下班了。
每天等來這句話,李雪蓮才牽著旗桿下的老太太踏上回家的路。今天也不例外。
李雪蓮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老太太。老太太的家不遠,在鎮子的末端。而李雪蓮還要走四五里的路程,才能回到她的李家莊。這老太太真是奇怪,每天早上到政府大院“上班”,不用任何人護送,準能順暢地找到地方。晚上“下班”就不行,經常忘了家在哪兒。李雪蓮不放心,會一直牽著老太太,送到家門口。
到了家門口,老太太往院子里走兩步,回頭看李雪蓮,意思是你還沒給我講故事呢。李雪蓮搖了搖沒握拐杖的那只手,趕明兒都補上啊。老太太這才不情愿地走向院子的深處。院子里到底是什么情況,老人從來沒有和李雪蓮說過,她已經喪失了對現實生活描述的能力。里邊的事情,李雪蓮無權干涉,也沒有資格和精力干涉,把人送到門口,是她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
暮色越來越濃郁,裹著李雪蓮殘破的身子。她踽踽獨行,拐杖敲打在小柏油馬路上的嘚嘚聲,穿透冷風的脊梁骨,將小路兩邊田野的空曠填得滿滿登登。四五里路,對李雪蓮來說,是一段艱澀的路程。行走著,搖搖晃晃出一首村人不太好理解的詩。不理解的,就認為是不正常的。李雪蓮被李家莊的人診斷為精神異常,于是,她愈加沒有朋友,連說媒的人都不再登她家的門。終于,李家莊的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清晰起來。樹影兒,房影兒,眉目開始清澈。李雪蓮害怕這種清晰,這意味著真的到家了。
她有多么不情愿走進李家莊最矮小的那所房子。然而,她沒有選擇。首先迎接她的,是一股強烈的尿騷氣味。她白天不在家,母親拉尿都在被子里。早上到政府大院“上班”前,李雪蓮是給母親墊上尿不濕的,結局往往是,母親拽掉尿不濕,直接將大小便排在炕上和被子上。大便再經過手的涂抹,弄得半邊的墻壁都是。回家的李雪蓮第一件事就是將封好的火爐捅開,讓冰冷的屋子有幾縷暖意后開始刷洗,先刷母親,再刷被子和墻壁。這個時候的母親,裹著新換的干凈被子蜷在炕的角落里,眼睛從下往上,挑著看李雪蓮。兩粒干癟的眼仁,是驚恐的,又是頑劣的。像做錯了事的孩童,在等待家長的訓斥。李雪蓮偏不訓斥可憐的孩子,沉默是對她最好的懲罰。她悶了一天了,極度需要家長的關注。
明天在家陪我好不好,我要死了。
母親終于忍不住了。這是母親最近常說的一句話。
李雪蓮并不理會母親,洗刷完了,認真地清洗兩只手,然后在灶間生起火,煮兩個人的晚飯。黑色的煙霧順著房頂的煙囪飄搖,左顧右盼,沒尋到一個同伴,就多了幾分的孤獨與惆悵。煮好了飯,李雪蓮給母親端到炕上,母親又拿兩粒干癟的眼仁挑李雪蓮,趕明兒你在家陪我,我就吃。母親居然又來要挾李雪蓮,像六年前那樣。見李雪蓮沒有發脾氣罵她,母親又鼓起勇氣說,你不在家,我會凍死的。
火爐里的火開始旺起來,一半的暖意被從房山裂縫中探進來的風舌頭卷走了,另一半余下的暖意盡心盡力地烘烤著彌漫了騷味的屋子。母親凍紅的鼻頭上,紅暈開始慢慢退卻。不是李雪蓮存心凍母親,她不在家,就得把火爐封死了。母親挪動不了,煤火燃盡了是小事兒,她怕母親煤氣中毒。
那還在被窩里拉尿,趿濕窩子,凍死也不多。李雪蓮說著,端起炕上的飯碗,用勺子舀了飯,送到母親的嘴邊。這是她第一次喂母親,忽然間,母親就受寵若驚了。兩粒干癟的眼仁,迅速地潮濕飽漲起來。和潮濕同時發生的是,嘴巴張得大大的,等候李雪蓮將勺子里的食物送進去。然后,夸張地咀嚼。看著努力表現的母親,李雪蓮的心怦怦直跳。她盡力地壓抑住,在母親面前,她早已習慣了包裹住自己柔軟的那一面。面對母親的,是一如既往的堅硬。如果堅硬是殼,李雪蓮愿意一輩子背負著它。
對不起——猝不及防,母親停止了咀嚼,盯視著李雪蓮的一只左眼,清脆地說。
它來得太突然,李雪蓮絲毫準備都沒有,驚到了。等她反應過來,唯恐堅硬在母親面前坍塌,就慌不擇路地逃跑了。她忘了手上的碗,碗滑落了,掉在地上,廢墟中生長出一片碎裂聲。它來了,三十四年前的碎裂聲來了。碎裂聲像一個魔鬼,拉住李雪蓮的衣襟,非讓李雪蓮再看看它恐怖的容顏。
看見了。母親站在地上,兇猛地和父親吵架。她的手里端著一只茶杯,茶杯的水隨著身體的震顫,忽而左右晃蕩,忽而上下晃蕩,在茶杯里跌跌撞撞,痛不欲生。母親越吵越興奮,撒著歡兒地罵父親,走可以,把你閨女領走!像以往的吵架一樣,父親就要選擇逃避了。憤怒到高潮的母親,猛然意識到手里水杯的存在,舉起水杯泄憤,以震懾轉身的父親。兩三歲的小雪蓮害怕父親走掉,哇哇哭鬧著,追趕父親。三個人的動作同時發生,高潮是杯子碎了,跑得過于急促的小雪蓮摔倒了,玻璃碎片中最邪惡的一枚一躍而起,刺向比它明亮的眼睛……
火爐很賣力地燃燒,一層一層地剝去寒冷的外衣,盡量把豐盈的寒冷變得瘦弱一些。母親終于沉沉睡去,即使在疼痛的騷擾下也不肯醒來。母親那句遲到的對不起,李雪蓮等了三十多年。在三十多年里,母親把所有的罪責都疊加到逃跑的父親身上,她深切地痛恨著李雪蓮的父親。因為恨屋及烏,牽扯到李雪蓮,母親吝嗇對女兒表達母愛。李雪蓮長得太像她父親了,是她父親遺留在塵世的孽緣,必須留下來替父親照顧母親。于是,尚未完全癱瘓的母親,將自己病殘的身子,橫陳在通往學校的路上,阻止李雪蓮的升學之路。十五歲的李雪蓮,從此腳踏縫紉機板,踩出一條過早負重的生活路。
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母親的過錯,換取她所有的諒解嗎?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李雪蓮無法回答自己。一聲痛苦的呻吟,從母親的夢里傳出來。李雪蓮把目光移向母親,昏黃的燈盞下,疼痛在母親的眉頭堆積成一座小山包,正是這個小山包,給母親賦予了幾絲生命的氣象。否則,裹在被子里的,就是一具十足的干尸。李雪蓮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也許母親的時日不多了,要趁著母親有生命在時,把房子蓋好了。這個老房子還是母親的父母留下來的,父親在的時候,母親心心念念的就是蓋新房子。新房子也是母親和父親吵架的一個理由。等蓋了新房子,就在家里陪著母親,一起度過剩下的日子,不再去政府上訪了。可是,王鎮長堅持按規定辦事,先蓋房子,后給補貼款。怎樣才能先拿到補貼款呢,送禮人家不收,明擺著嫌少唄。
王鎮長,你這個長著丹鳳眼的冤家。李雪蓮的心隱隱疼痛。
第二天,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李雪蓮照常去長河鎮上班,照常在院子里遇到從食堂里出來的劉宣委,兩個人照常熱情地打招呼。旗桿下照常坐著老太太,老太太照常陷在自己的等待里。從表面上,“照常”又成為一天的主題詞。
照常,今天的李雪蓮該撿拾院子里的垃圾才對。花草還不到修剪的季節,以往的日子,李雪蓮除了適時地向王鎮長表達她的愿望,給旗桿下的老太太講故事,和大院里的人維持和諧友好的關系,大部分時間用來清理垃圾。她自己做了一根鐵釬子,鐵釬子伸進掃把無法清掃的地方,比如花壇,比如角落,將那里的塑料袋紙片之類的垃圾用釬子頭扎出來。再把垃圾裝進一只布袋子里,集合起來倒進垃圾箱。殘疾人李雪蓮對付垃圾的耐心,不比修剪花草差多少,一片垃圾不管藏在哪里,都會被李雪蓮翻騰出來。今天,李雪蓮無心按照常的程序進行了。她想再找王鎮長談談,談房子的問題,要讓王鎮長明白,像她們這樣的窮人,是沒人敢借給她們錢的,所以自己預先墊付這條路根本行不通。行不通,房子就蓋不了,舊房子不會等新房子,說不定熬不過明年的雨季了。
怎么說,說的程度如何,都是一門學問。實在不行,就拋出撒手锏,用放棄上訪的條件來交換。再晚了,母親怕是住不上新房了。就在李雪蓮徘徊,尋找時機的時候,劉宣委來找她,說是王鎮長有請。李雪蓮三十七歲的心臟突兀地跳騰了一下,她趕忙伸手按了按,給了它及時的安撫。真沒出息——李雪蓮暗自批評自己,然后,跟在劉宣委后邊,一直由劉宣委引著,來到鎮政府的會議室。李雪蓮當然熟悉會議室,這里是干部職工開會和學習的地方。看來,王鎮長要在會議室召開會議,專題研究她家蓋房子的問題。進門前,李雪蓮特意在門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像,用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劉海。
會議室里的人不多,但都是領導階層的。王鎮長坐在前排中間的位置,挨著他的是梅梅副鎮長。梅梅副鎮長見李雪蓮進來,撲哧笑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沒看見,昨天把咱們王鎮長笑得都不行了。李雪蓮注意到,梅梅用了“咱們”,雖然沒有“我們”親密,但還是把她和他們分成了兩個陣營。從大家歡悅的面部表情推斷,在她進來之前,他們一定在談論她,而且,和昨天去看的電影內容有關。
李雪蓮笑盈盈地面對著大家,一一打過招呼后,禮貌地候著。王鎮長招呼李雪蓮坐下,一起聽一堂課。李雪蓮這才注意到,主席臺后邊的背景墻上,懸掛著一面小黑板。黑板上寫著一些數字,仔細辨別,是一個三元一次方程組。這是要干什么?揣著一肚子疑惑的李雪蓮慢慢在二排最邊上空位上坐下來,將拐杖抱在懷里。
開始吧。
王鎮長的話音剛落,劉宣委就走到主席臺后邊的小黑板旁邊,面朝著大家站定,說了幾句開場白,很客套很謙卑的那一套。然后,他用手里的一截白色粉筆,引領著大伙的視線,一步一步地解黑板上的三元一次方程組。劉宣委還沒有解完,李雪蓮就看出來了,這個方程組沒有解。李雪蓮不吭氣,心里暗暗猜測,王鎮長請她來看一道無解的方程式,背后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她微微地側了身子,一只眼睛的目光從王鎮長的后腦勺掠過,輕輕的,不驚動一根發絲。再次繞到小黑板上時,答案出來了,果然如李雪蓮預測的那樣,是一道無解的題。
李大姐,您看好了,這是一道無解的題,對吧?
劉宣委問李雪蓮。這句話把所有的目光都引過來,包括王鎮長的。它們齊刷刷地看著李雪蓮,期待著李雪蓮的答案。好隆重的目光,好隆重的期待。李雪蓮有了不祥的預感。她不說話,不回答對,也不回答不對。
好,既然李大姐默認了答案,那么咱們把XYZ用人來代入,看看結果是什么樣的。劉宣委說著,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移動。
民警ABC的名字出現了。李雪蓮立即明白了,他們是用一道無解的數學題來告訴她,她長達六年的上訪也是無解的。為什么無解,因為條件不夠。他們在客客氣氣地下最后通牒了。憤怒嗎?委屈嗎?把拐杖戳到他們頭上,還是痛哭流涕,求他們可憐?李雪蓮給了自己短暫的思考,她決定什么都不做,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饒有興趣地看著劉宣委講完題。盡完了講課的職責,劉宣委退到了一邊,把場子給重量級人物騰出來。
王鎮長站了起來,繞過前排的桌子,和桌子后邊的人,向著李雪蓮坐的位置而來。李雪蓮看見,當王鎮長經過梅梅副鎮長身邊時,梅梅副鎮長對著王鎮長點了點頭。表示,無論他做出怎樣的決定,她都站在他這邊,支持他,為他搖旗吶喊。點頭的幅度不大,但是李雪蓮捕捉到了。
王鎮長的面部表情和往日沒有變化,有些上吊的丹鳳眼,笑意盈盈。也許他在笑,也許他沒笑。笑也是笑,不笑也是笑。不好判斷他真實的心情。在距離李雪蓮大概半米的位置,王鎮長站住了。話未說,先朝著李雪蓮深深地鞠一躬,李大姐,您的遭遇我們也非常同情,可是,我們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們大伙商量了一下,決定個人湊點錢,您再找親戚拆借點兒,把房子蓋上。房子一蓋上,補助款的事,我給您跑。
說著,遞過來一只信封。
又是裝錢的信封。六年前,李雪蓮從派出所所長手里接過信封,可那是他們欠她的,她該拿的。眼前的這只信封呢,是同情,是憐憫,也是另一種驅逐。李雪蓮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她沒有接王鎮長遞過來的信封,說了一句“我只拿我該拿的”,拖著拐杖,歪歪扭扭逃出了會議室。
為了讓她離開政府的大院,曾經的張鎮長使出了各種甜蜜的辦法,托人給她找男人,以為嫁出去了,問題就解決了。李雪蓮用實際行動一個一個地瓦解了張鎮長的計劃,表明了她堅如磐石的上訪決心。“王鎮長,我這攤子就交給你了,還有這個老上訪戶。”直到調離也沒把她解決掉的張鎮長,有一天用手指向她,把她交給新來的鎮長。她逆著張鎮長的手指,看到了張鎮長身邊的男人。被稱作王鎮長的男人對張鎮長說,不就是李大姐嗎,早聽說過大名,張鎮長放心,您在沒出問題,我在也保證不出問題。李雪蓮聽清了王鎮長的話,也看清了王鎮長的一對特別的丹鳳眼。它們笑微微的樣子很有親和力,也很有魅力。
假如是張鎮長用這種方式趕她走,也許她沒有這么難過。他是她悄悄喜歡的王鎮長啊,因為他,她這個上訪戶才吃上了低保。因為他,她對男人有了珍貴的萌動。盡管她不敢奢望什么,不敢表達什么,但起碼有過了。而現在,他在用最柔軟的武器,謀殺她內心僅有的一點美好。
媽媽,您說我該咋辦?告訴我,好嗎?
李雪蓮蹲下來,捉住旗桿下老太太的手,淚如雨下。
暖暖的春一到,那個特殊的日子就該來了。每年這個特殊的日子,都會讓一部分人緊張。
上邊的通知下來,今年誰的地盤要是出現情況,經濟上不僅要重罰,還會作為前途考量的條件之一。把特殊的日子過了,王鎮長就真的要調離長河鎮了,臨走,他可不想弄得磨磨嘰嘰。年前給李雪蓮上的一課,就是他處理“身后事”的一個掠影。王鎮長召開緊急會議,在會上將鎮域內的特殊人物進行集中細致的梳理,然后,責任到人,哪怕上天入地,也要看護住特殊人物。在那個會議上,大家頭一次看到王鎮長的丹鳳眼不再是笑意盈盈。在暖意融融的春天里,它們蘊含著一股凌厲逼人的寒氣。
會議室外,李雪蓮正修剪花草。心在花草上,眼睛在花草上,淺淺的笑意在花草上。花草是花草,花草也不是花草。它們會變成小小的嬰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拽一下修剪人的衣襟。那一拽最是頑皮,惹得修剪人心癢癢的,禁不住伸手去拍打小手。需輕輕地拍,唯恐手落重了,弄疼了小家伙。等到夏天,你就會變成大姑娘了,對不對?夏天,并不遙遠。可是,自己還會看到它們長大的那一天嗎?
李雪蓮淺淺的笑意里,便多了幾重傷感。
李大姐,我幫您?
劉宣委不知何時站在了李雪蓮的身邊,而且還主動拎起地上的大布兜子,將修剪下來的枝杈裝進去。李雪蓮知道,劉宣委不會閑到陪她修剪花草。又到特殊的日子了,在特殊的日子里,大院里重中之重的工作,就是看守老上訪戶。從她前兩年在特殊日子里到北京溜達一圈兒開始,她就被列入了重點看守對象。這套程序,李雪蓮一點也不陌生。陪她干活兒和聊天,除了上廁所,一直在視線范圍之內,就是劉宣委的工作。
李大姐,我寫了一首詩,給您念念?
詩?
嗯,詩。
好吧。
李雪蓮繼續修剪花草,一旁的劉宣委掏出手機來,一陣翻檢,果真找出一首詩,郎朗地念起來:昨夜,起床小解/一陣雨點兒急行軍般,從小區馳過/女兒,夢游般突然坐起/喃喃了幾句,復又睡去/粉嫩粉嫩的小腳,擱在我的肚子上/很輕,卻比夜色還沉重……
李雪蓮停止了修剪,愣愣地聽著劉宣委念詩。粉嫩粉嫩的小腳丫,是劉宣委女兒的,也曾經是她李雪蓮的。她不知道,自己粉嫩粉嫩的小腳丫是否在父親的肚皮上擱置過。如果是,父親看著她粉嫩粉嫩的小腳丫,是否也像詩里說的那樣,比夜色還沉重。
李大姐,這是我寫給女兒的。還可以嗎?
噢——李雪蓮回過神兒來,彎下腰接著修剪花草,夸贊劉宣委,你是個好爸爸。
剪著剪著就到了王鎮長辦公室門前。正對著王鎮長辦公室門口的,是六七株牡丹組合在一起的牡丹群。它們是前年落戶的,李雪蓮用心最多。去年五月份,它們大朵大朵地開,開得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小家子氣。以粉紅和粉白兩種顏色,招惹得大院人蝴蝶似的撲飛過來。今年,一定開得更旺的,是不是?李雪蓮用手里的剪刀和牡丹群交談。枝葉正逐日從纖瘦轉向豐腴的牡丹,唰拉拉地回應李雪蓮。
這時,梅梅副鎮長從自己辦公室出來,拐進了王鎮長的辦公室。李雪蓮注意到兩個細節,一是梅梅副鎮長沒有敲門兒就進去了;二是,梅梅副鎮長進去后,隨手關上了門。而她李雪蓮進去,不但要禮貌地敲門,門還要被王鎮長敞開來。一個關門,一個敞門,不同的待遇,就因為一個是美麗的梅梅副鎮長,一個是丑陋的女上訪戶?李雪蓮無限悵惘。自從年前的那堂數學課后,她再也沒有進過王鎮長的辦公室,也再沒談起過房子的問題。兩三個月的時間,她像冬眠的蛇一樣,靜靜地蟄伏著,只等春風吹來的時刻。
那扇關閉的門,堅定了李雪蓮內心的某個決定。
又到“下班”時間了。
李雪蓮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送下班的人,挨個兒和大家打招呼。送走了坐班車的,送走了開私家車的,最后一個送走了車牌號津A5588的私家車。車子的主人經過她時,依舊減速搖下窗子玻璃,客客氣氣地告別,“李大姐,明兒見。”“明兒見。”李雪蓮回應。
下班了,老太太。所有的程序結束了,李雪蓮招呼旗桿下的老太太。和往日一樣,一手撐著拐杖,一手牽著老太太,嘚嘚嘚地踏上下班的路途。在兩個人的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一輛車,駕駛車子的劉宣委把頭從車窗里探出來,李大姐,上車,我拉著你們。李雪蓮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只顧和老太太走路說話。
老太太,一直往前走,別轉彎,就會找到家的。知道?
知道。
過了這個小商店就到家了,小商店,記住了?
記住了。
老太太,我叫啥名呢?
忘了。
李雪蓮,我叫李雪蓮,重復一遍。
李雪蓮。
好,不要忘了噢。
不忘。
你要是不記得我叫啥,就不給你講故事了。再說一遍,我叫啥?
……
忘了。
李雪蓮開心地大笑,你這個老太太,腦子壞掉了。老太太見李雪蓮笑得如此開懷,也跟著嘿嘿地笑。后邊的劉宣委戴著耳機,在和小女兒通電話。
把老太太送到家,李雪蓮蹣跚向著自己的家而去。她堅持不坐劉宣委的車,自己在前邊蹣跚而行,車子在后邊蝸牛似的尾隨。天還大亮著,沿路的人都看到了這一風景。看到風景的人都認得著名的上訪戶李雪蓮,愛說話的人就打趣李雪蓮,李雪蓮,有高級轎車咋不坐呢。李雪蓮,又帶保鏢啦。李雪蓮,這么嫩的小白臉,黑夜還不把他睡嘍。李雪蓮不急也不惱,她知道,老百姓很多話是說給車里人聽的。
晚上,劉宣委吃了一張李雪蓮烙的大餅后,靠在車子的座椅上玩手機,把他寫的詩配上音樂錄下來,在微信功能“這一刻的想法”上,寫下“加班中,以這樣的方式想念你,我的寶貝”,然后發到微信朋友圈里。時不時的,眼神穿透擋風玻璃,觀察一下李雪蓮家的動靜。倒插的門兒,以及黑暗的窗子,和鄉村的夜一樣安靜。和他意愿中的一樣,沒有意外,特殊的日子正常行走。堅持到午夜十二點,替換他的人一來,難熬的加班就結束了。還好,還好,這樣的加班一天補助三百塊錢。當然,出現意外,補助不但泡湯,還要扣獎金的。看了一下朋友圈,朋友的點贊和評價正潮水般涌來。女兒,他的小女兒,是他在異地獲取甜蜜的唯一來源。點贊和評價就是掌聲,就是喝彩聲,在一片靜謐中響起來。劉宣委享受地笑了。
而此刻在對面的屋子里,李雪蓮沒有絲毫睡意。這么重要的一個夜晚,她怎么可能睡去呢。靜靜地躺著,等候夜色從年輕變得蒼老。車燈的光束,打在窗子上,映照出一條女人的身影。細看去,卻是電影《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李雪蓮,光影籠罩中的她,是倉皇的,也是勇敢的,剛剛擺脫了“上邊”的圍追堵截,疾走在進京的上訪路上。她步履鏗鏘,踏在窗欞上,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咯噔聲震耳欲聾,李雪蓮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兩片耳朵。
我要死了,要死了。身旁的母親發出夢囈,驚擾了咯噔聲。再看,窗欞上疾步的人兒也消失了。李雪蓮給母親掖了掖被子,將母親的一只手臂收攏進去。對不起……母親又在夢囈里說。李雪蓮的嘴巴蠕動了幾下,她想說點什么,來應和母親的夢囈。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只讓身子慢慢地貼向母親,給被子里那具干枯的軀體一個輕輕的擁抱。
然后,起身。準備實施某項重大的計劃。
就在身子直起的那一瞬,李雪蓮僅有的一束目光,逆著車燈的光芒而上,在光芒的盡頭看到了一片風景。劉宣委坐在風景里,對著手機的一張臉洋溢著濃艷的幸福。幸福上粘著蜜糖,而她的目光就像餓了一個世紀的小蜜蜂,落上去便是一通瘋狂地餐食。好美,好甜,根本停歇不下來。
粘著蜜糖的幸福,一定來自有著粉嫩粉嫩小腳的女兒。李雪蓮想。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