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老爸的手表續鏈

小時候我住在西門口，那曾是廣州城邊的地方，遍植榕樹，樹下的街道則是由花花點點的條形麻石鋪成的。

麻石平整，走在上面很舒服。對我們小孩子來說，那是非常理想的跑道。上小學前，我可是麻石跑道的短跑好手，輕捷、靈敏，常常跑贏許多同齡人。

那時，老爸負責建設廣州第一高度的“27層”（今廣州賓館），吃住都在工地，很少回家。

難得有一天他在家，他撫著我的頭，問我有什么本領。

我就說“跑得快”。

老爸夸張地“啊”了一聲，問我：“你跑50米多少秒啊？”

我呆了呆，并不明白“秒”跟跑得快有什么關系。

老爸從手上摘下手表，對我說：“走，我看看你跑得有多快！”

老爸目測了一個50米的距離，他站在終點，喊了一聲：“跑！”

我立即撒開腳丫，在麻石上飛馳。跑到老爸面前，他叫：“停！”

我止步，看見老爸瞪大眼睛，驚嘆說：“才7秒多，你跑得很快啊！”

我對老爸的手表充滿崇敬：它能肯定我跑得快，快到令老爸驚嘆。我向老爸提出非分之想：“爸，這個表給我吧！”

老爸的眼瞪得比剛才還大，說：“這上海生產的‘春蕾牌’可珍貴呢！”他將手表套上手腕，拉著我回家。

20世紀七十年代初，戴“春蕾牌”手表是一種有身份的象征。我知道這是老爸的寶貝。老爸珍愛著呢。之后，我沒有再向他索要手表。

后來，老爸帶我去越秀山體育場見廣東著名球星B仔（即杜志仁，與容志行齊名的足球運動員），希望B仔引薦我進廣州市體校練踢球。

B仔風趣，說看一個人有沒有踢球的潛質，只要看他能不能用腳面停住一個拋下的硬幣就行。

老爸摸索了一會，沒找到硬幣。他忽然就退下手表，道：“這個形狀差不多……”

B仔接過手表，作勢要拋，我連忙抱住他的手，喊：“這表珍貴，不要拋，我不踢了！”

老爸推開我，叫B仔示范。B仔將手表高高地往空中一拋，不銹鋼的手表映著陽光，熠熠生輝。一邊的老爸竟然面不改色，我卻嚇得趕忙捂住雙眼。

睜開眼睛時，我看到B仔右腳腳面停著的是一個汽水瓶蓋！原來，他玩了個小花招！我一看，手表已好端端地捏在老爸的手中！

B仔再演示了一次這個類似停球的動作，我跟著做，卻沒一次成功，我心想，我可能不是踢球的料。沒想到，B仔竟然說我動作很協調，多練練就是踢球的好料子。

就這樣，我進入了市體校。事后，我問老爸怎么能開手表的玩笑。老爸說他沒有開玩笑，是B仔開玩笑。他一臉認真地說：“只要能讓你學到東西，我什么都愿意。”這話，讓我感動得渾身發抖。

后來，因為腳傷，我沒有專門練踢球了。卻愛讀書，還考上了大學。去學校報到時，老爸摘下手表，遞給我，我推卻了，理由竟然是：“土死了！”

那時潮流興電子表，花樣又多。我看見老爸訕訕地收回手表，眼里盡是感傷。在老爸的印象中，這可是我最喜愛的東西啊！老爸走后，我一直罵自己，為什么不裝一回喜歡，哄哄老人家高興？

工作后，我買過電子表給老爸，但他不舍得丟掉那只機械表，說：“得每天為表續續鏈，才覺得時間真是過去了……”

那年夏天老爸最后一次入院，病床邊不離不棄的是那只老表。有一次我去看他。見他閉著眼睛，便不想打擾他。剛要轉身，我聽到他費勁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說：“我以為你睡了。”

老病侵尋的他已是有氣無力了，嘟噥著說：“等我死了，會睡個夠。你不要來看我了，去做自己的事吧。”

我再來看老爸時，他已逝去了。撿拾遺物時，保姆問我：“這手表都不走了，又舊，不要了吧？”

我一看，表上的秒針不走了。想來老爸在生命最后的時刻，已經沒有力氣為他喜愛的手表續鏈了！

我無言地接過手表，一下一下地為這個舊表續起了鏈。立即，表里的那根秒針又歡快地移動起來。

我把手表放進上衣的口袋，讓它貼近我的心臟。手表嘀嗒作響，和著我的心跳聲，響得竟是那樣的健旺。我知道，從這一刻起，老爸依然活在我的身上，并不曾真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