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時期.古代中國瓷器外銷歐洲數量最多.中西瓷文化交流空前繁榮,西方油畫中出現的東方瓷器.以及瓷器上呈現的東西方圖案紋飾,記錄了雙方的瓷文化交流。
隨著華瓷的傳入,歐洲的繪畫作品中開始出現華瓷的身影,由早期的偶爾出現到后來成批成群的出現,由畫中小小的一物到后來占的畫幅越來越大,反映的正是東西方瓷文化交流的頻繁與深入。意大利畫家安德雷·曼特拉的《東方三賢士朝圣》(圖1)源于圣經故事博士來拜。大希律王聽說耶穌將誕生在猶太的伯利恒,于是下令把伯利恒城四周兩歲以下的嬰孩都殺光,但耶穌還是被圣母瑪利亞生了下來,三位博士來到耶穌基督的出生地,獻上了黃金、乳香和歿藥。畫中的三位賢士象征著當時已知的三大洲一一亞洲、歐洲和非洲。帶有明顯亞洲特征的賢士懷著崇敬之情將黃金盛在一個青花瓷杯中獻給圣嬰。這個細節足以突出瓷杯在那個年代的高貴和神圣。壓手瓷杯上花紋清晰靈動,口沿外撇圓潤,據此猜想可能是明永樂年間之物。

威尼斯畫派巨匠凡爾尼·貝利尼的《諸神之宴》(圖2)取材于奧維德的《盛宴》中的詩句,是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中以“神的盛宴”為主題的第一幅油畫,主要描述奧林匹斯山諸神聚會的場景。畫中的三件青花瓷器具被放置在顯眼的位置,兩件被神高高舉起,一件盛滿水果放在地上,與諸神手中的陶器和玻璃器形成鮮明對比。瓷器是供神使用的,畫中的神也并不是人手一個,這充分體現了瓷器的稀有與神圣。聯系作者的生卒年可知,這些瓷器應該是大航海初期甚至更早流入歐洲的,而瓷器專家朱龍華進一步考證了畫中的三只瓷缽的形體、風格、花紋,認為它們是明朝宣德、成化年間之物。

這些畫作反映了早期的東西方瓷器交流。大航海時代之前,中國與歐洲并無直接貿易,此時進入歐洲的華瓷大多來自西亞或印度洋國家,且數量極少,加上其本身的潔白光滑,是歐洲的器皿不可比擬的,因此這種在歐洲人看來有著“神秘色彩”的器物很容易就代替了華麗的金銀器皿,被當做“圣物”供神享用。這種形勢下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荷蘭東印度公司最初將一批華瓷運回國內拍賣時,有些人覺得它們過于圣潔,都不敢拿手碰。
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后,原先至高無上的神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人們的思想和生活也開始更多地從人自身去考慮,神的專屬物瓷器也就變成凡人也可享用的物品。同時隨著東方航路的開辟,歐洲商人紛紛來華淘金,貿易往來日漸頻繁,華瓷也就開始大量流入歐洲,華瓷圣物觀更加淡化。17世紀歐洲的靜物畫和風俗畫中表現的華瓷,已不再是高置于神龕上的圣物,而成為世俗奢侈生活的體現。
17世紀荷蘭畫家揚·大衛·茲海姆的《靜物與龍蝦》一畫中,大龍蝦被盛放在產于中國的克拉克瓷盤中。華瓷在威廉·克萊茲·海達的畫作中也多次出現,如《蟹肉早餐》《有火腿的靜物》等。《蟹肉早餐》(圖3)中畫家以精致的灰色和橄欖綠色融匯成一桌豐盛的早餐,令人心動不已,鍍金的銀餐具、昂貴的玻璃制品和珍貴的青花瓷,它們的光澤被皺巴巴的白色緞面桌布帶出,而且我們可以看到雖然青花瓷盤在右邊,沒有占據正中最顯眼的位置,但作者通過光影的烘托以及顏色的對比仍然使這裝滿晶瑩剔透水果的青花瓷盤惹人注目。此外,佛蘭德斯畫家彼得布爾的《地球儀和豪華器皿的靜物》、荷蘭奧西亞斯·貝爾特的《盛在中國碗里的草莓和櫻桃等靜物》、彼得·蓋里茨·凡·魯斯特拉滕的《銀燈和茶具的靜物》等畫作中,華瓷都是重要的道具。
這些油畫中的中國青花瓷,都被精致的繪畫技巧處理成高檔奢侈產品,可見裝著茶水或者瓜果的華瓷是上層階級縱情享受和炫耀財富地位的象征。17世紀上半期中國瓷盤還鮮少出現在荷蘭畫作中,但之后就變得隨處可見,17世紀50年代正是華瓷在荷蘭人的生活以及繪畫中取得一席之地的年代。當時的荷蘭畫家致力于將靜物打造為一種藝術形式,而事實上這些來自中國的瓷盤就成為這種新興繪畫風格的重要部分。畢竟荷蘭是西方最早建立商業帝國的國家,這位海上馬車夫經常往返于中國沿海與本國港口之間,華瓷往往先到達荷蘭港口再轉銷其他國家,因此荷蘭人、荷蘭畫家可以比較早看到,且可能比其他國家人看到更多華瓷。
越往后瓷器交流越來越頻繁,瓷器不再是貴族的專有物,中產甚至是平民都開始使用華瓷,它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西方畫作中。19世紀中后期法國畫家雅格布·約瑟夫·蒂索在《躲貓貓中》一畫中(圖4),用窗簾拉開的那幾束光將觀者的視覺焦點聚焦于憨態可掬的金發小女孩和中央桌子上細膩明亮的青花瓷花瓶,它似乎被改造成了臺燈的底座,上面的精致花紋清晰可見。

這些西方繪畫作品中的東方瓷器再清楚不過地展示了東西方瓷文化交流的整體趨勢,瓷器由最開始作為圣物被大肆渲染其神圣感,到之后華瓷圣物觀改變,它成為上流社會爭相收購的貴重物品,承載著貴族奢侈的享樂生活,是上層炫耀攀比的重要方式,再到后來賣牡蠣的家庭都廣泛使用華瓷。圖畫總是能如此生動直觀地反映歷史,不僅是油畫,瓷器的圖飾也是一本直觀的“史書”,具體考察明清時期中西制造的瓷器上的圖案,我們便能更直觀地知道這一時期中西瓷器中的圖像紋飾是如何并從哪些層面相互影響與學習的。
18世紀,在傳教士殷弘緒的幫助下,歐洲制瓷業開始興起,由于歐洲瓷本身就是對中國瓷的仿制,所以它們處處也是以中國瓷器作為標準,從色澤到圖案、紋飾都帶有明顯的中國痕跡,有的甚至是完全復制,一些采用中國的傳統圖案以及繪制手法的青花瓷,幾乎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以至于很多人相信這些瓷器的原產地就是中國。
雍正-乾隆年間景德鎮制造的婦嬰圖盤,畫的是大戶人家的婦女慈愛地看著兩個小孩子,圖案非常細致,價格當然不菲,于是歐洲人開始狂熱模仿。英國伍斯特瓷器廠在1770年制造的中國人物圖咖啡壺、1775年制造的中國仕女人物圖杯,都是在模仿中國瓷器畫風。雖然比例不對,人的臉部也有些扭曲,但已算用心。相比人物,歐洲仿制的花草圖案與華瓷的差距就小一些了,如英國倫敦鮑氏瓷器廠18世紀50年代生產的太湖石牡丹紋杯以及同時期英國切爾西瓷器廠的牡丹罌粟和蝴蝶紋盤。對比英國伍斯特瓷器廠約1780年生產的松鳥花卉紋湯盤與康熙年間景德鎮生產的麒麟鳳凰紋盤,就會發現兩者從盤中間的鳳凰與麒麟到盤邊上的花紋線條都及其相似,尤其是中間的鳳凰、麒麟,連位置都一樣。

除景德鎮瓷器外,德化的白瓷也被歐洲許多國家競相仿效。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的斯托克明頓工廠約1862年制造的花瓶(圖5)仿自德化透雕瓷筆筒(那時歐洲人不使用筆筒,故叫花瓶,但此器具的器形儼然就是中國的筆筒),在器底和器口加裝了鎏金配件,配件上施以黑色釉彩。無論是仿制德化瓷的想法,還是邊緣紋樣的設計,均出自克里斯多佛·德雷瑟博士,他非常推崇中國的設計。
這一時期西方瓷器上的東方圖案大多是完全仿制,或者只是在釉色和花紋上略加改造。隨著歐洲制瓷技術的提高,到十八世紀中后期,許多國家不再只是單純的復制,而是借鑒中國瓷器風格,并融入歐洲元素,進行自己的圖案花紋創制,逐漸從模仿走向創新。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完全由西方人設計的瓷器也常常下意識地表現出中國元素。如斯波得瓷廠于1790年根據中國關于飛鳥、柳樹的風景畫瓷盤開發了著名的“柳樹圖案”產品。即使是從中國運來的素胎,到歐洲后再繪上歐洲城市風光的瓷器也帶有中國風元素。如現存于大英博物館的歐洲繪中國風格圖案花瓶(圖6、圖7),其素胎來自景德鎮,可能由伊格納茨·普萊斯勒繪于布雷斯勞或波米希亞的喀瑯施塔得,圓柱形瓶身上飾有整體雕刻的蓮花暗紋,玫瑰和山茶花暗紋散布在瓶頸上,微微向外擴散。瓶身上的圖畫情節源自西方故事,但畫中出現了“霍霍”鳥(即中國的鳳凰)、折扇、涼亭等重要的中國元素。
歐洲瓷器從蹣跚學步到具有自己的風格,中國風都是其圖案紋飾的重要部分,華瓷上的盛開的花木、形態各異的人物、閑適的生活場景,那細膩的筆觸、生動的造型、優雅的情調都給歐洲人以啟迪,激勵他們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探索,直至大放異彩。
在中國瓷器深刻影響著西方瓷器的同時,西方瓷器也對華瓷圖案的種類、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最典型的莫過于明清時期的外銷瓷。17世紀以前,外銷瓷的圖案紋飾大部分是中國模式,17世紀以后,圖案紋飾則主要是西洋模式。西方人帶著自己的審美觀念和生活理想,對華瓷提出了自己的文化訴求,他們在華定制瓷器時甚至自己提供圖案樣本,中國的匠人和商人為滿足各國不同需求,也開拓了新的瓷器品種,根據圖案描繪的題材大致可分為神話圣經故事、人物、船舶、花卉、紋章族徽和歐洲風俗小品幾類,都是歐洲人喜聞樂見的繪畫形式,除此之外,我們甚至可以看到西方國家的文字和風景畫。
神話圣經題材的訂制瓷器占了這一時期外銷瓷的絕大多數。嘉靖年間的青花“IHS”字母紋大盤為葡萄牙人訂制,寬盤邊上有三個內含“IHS”字母的圓形紋飾,它是拉丁語“IesusHominum Salvator”(耶穌,人類的救世主)的縮寫,這個神圣的字母組合圖案在當時的歐洲非常流行。描繪著愛神丘比特、火神、小天使等西方神話人物的瓷盤也極受歡迎。
瓷器上的人物畫像在18世紀的歐洲也十分盛行,著名的有康熙年間的青花法國婦女形象開光裝飾蓋罐,上面的法國婦女形象多來源于西方版畫《美惠三女神》《五種感覺》系列和《元素》系列,還有乾隆年間的青花西洋婦肖像盤,雖然畫面呈現出的人體比例失調,根本不似西方女人,但那華麗的衣裳告訴我們這的確是一個西洋貴婦。
船舶圖飾是明清時期西方來華訂制瓷中的大熱圖案,反映了大航海時代的時代風貌。一些因經營海運或海軍出身起家的貴族對船舶情有獨鐘,定制瓷上還繪有國旗、船名、船長姓名及年月等。乾隆年間產自景德鎮的荷蘭船員定制盤,盤面描繪了1756年荷蘭商船揚帆航行廣州的景象,為弗里堡號大副定制,盤沿開光有一段荷蘭文字:“1756年弗里堡號大副克里斯安·斯古尼曼駛離中國黃埔途中”。當時荷蘭已經是海上強國了,其船隊非常強盛,船員們訂制的這類瓷器也是數不勝數。
西方的花卉也出現在這一時期的外銷瓷中,多繪于器物邊沿。如明萬歷景德鎮制的一個青花克拉克瓷盤,邊框上有四株充滿生機的大向日葵,還有些瓷盤制成了向日葵的花瓣狀。向日葵原產北美洲。十六世紀由西班牙人引入歐洲,幾乎在同時也被引進了菲律賓和中國。明代萬歷年間,商人們將向日葵圖案與中國傳統題材相結合,設計出這種新的裝飾形制。另一典型花卉是郁金香,巴特勒家族收藏的一款崇禎年間的青花細頸瓶,上下兩個凸出的部分均繪以郁金香圖案。郁金香最早由土耳其人種植,17世紀風靡歐洲,被視為勝利和美好的象征。
外銷瓷中的紋章瓷相比之下數量不多且價格昂貴。歐洲的貴族往往有自己的族微,他們也愿意出高價定制瓷器以彰顯氣度與地位,當然也有其他團體訂制有自己標示的紋章瓷。這類瓷器專用于外銷,國內幾乎沒有。粉彩VOC字母杯碟就是典型的紋章瓷。這一系列瓷具于1728年產自景德鎮,其中心繪制有荷蘭共和國紋章,周圍裝飾荷蘭格言“團結弱小來實現強大”。圖案設計源于荷蘭16-18世紀一種王冠大小的銀幣ducatoons。此外還有明代后期景德鎮制作的繪有葡萄牙曼努埃爾一世時期皇家軍隊徽標的瓷盤,清代粉彩英格蘭紋章盤等。這些徽章瓷現在已經成為研究歐洲家族史的材料之一。

西洋畫技法對華瓷圖案技藝風格的影響也較為深刻,尤其以廣彩瓷和琺瑯彩瓷為典型。廣彩瓷源于明代,清代時發展成熟并形成獨特的風格,其素胎大多為景德鎮生產,運到廣州后再進行彩繪。雍正前后,廣州出現了一批附屬于洋行的彩繪瓷作坊,除了延續中國傳統畫法外,也引入西洋繪畫技法,尤其是深受西方油畫的影響,設色艷麗,多用金彩,也學習了西洋畫用線條營造立體感的畫法,如翎毛花果構圖,畫面中間以一朵玫瑰圖案作為主題,這由西洋玫瑰花畫法演變而來,是廣彩瓷中獨特的圖案花飾。人物繪畫技法出現“長行人物”,即人物的頭部、衣領、袖口等個別關鍵部位用黑彩描出邊線,以疏密不同的線條表現衣服紋路,樹木、房舍的陰陽面,營造出立體效果,用色塊的深淺,表現衣服的輪廓以及人物動作起伏所產生的衣服褶皺等。

康熙乾隆時期宮廷非常流行的琺瑯彩瓷也是西方元素在華瓷上的體現。首先畫琺瑯的顏料最初是直接從西方進口的,后來才逐漸可以自制。其次這種瓷器上的圖畫可以說是整個器皿的精髓,通常都由皇宮里面的頂級畫師繪制,為使中國的琺瑯工匠掌握這門技術,宮中也會請陳忠信、郎世寧這些西洋畫家進行指導。乾隆時期琺瑯瓷作里專攻人物風景的張廷彥、專攻花鳥魚蟲的余省、專攻人物花卉的金廷標等人,皆是郎世寧的弟子。這些西洋畫家多以傳教士名義進入中國,通過油畫、琺瑯等將西方審美品味引入中國,他們的油畫、琺瑯工藝被國內各窯廠當做范本。如郎世寧的八駿圖,融入了西洋的光影透視聚焦技法,使馬匹、柳樹與人物都顯示出立體效果,整個畫面也更具空間感。類似的八駿圖也多次出現在后來的尊、盤等瓷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