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國內外知名人士的支持和參與下,西北地區(qū)興起了工業(yè)合作社運動,通過發(fā)動民眾開展工業(yè)合作,以實現群眾自救和支援前線。其中,英國人喬治·何克是這場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他先后作為戰(zhàn)地記者、西北工合辦事處觀察員和工合直屬機構培黎工藝學校的校長,以中國普通群眾的抗戰(zhàn)與生活為主要觀察對象,撰寫了許多報道和日記,為我們觀察抗戰(zhàn)時期中國的社會動向提供了一個微觀的社會史視角。通過喬治·何克的系列紀錄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百姓在艱難的抗戰(zhàn)環(huán)境中形成了齊心合力的工合精神,成為支持抗戰(zhàn)、實現民主、建設一個新中國的希望。
[關鍵詞]抗日戰(zhàn)爭;工合運動;喬治·何克;培黎工藝學校
[作者簡介]趙紫玉,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二戰(zhàn)期間,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得到了一些愛好和平正義事業(yè)的國際友人的同情和支持。1939年,為了支持中國抗戰(zhàn)、供給軍需民用,中外知名人士聯合發(fā)起了工業(yè)合作社運動(Industrial Cooperatives,簡稱“工合運動”),通過組織戰(zhàn)爭中的失業(yè)工人和難民建立起小型輕工業(yè)合作社,以實現生產自救、支援前線。路易·艾黎、埃德加·斯諾夫婦等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國際友人都是工合運動的重要領導者,當前學界關于這些知名國際友人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且多以新聞史或政治史為視角。近日筆者在美國胡佛檔案館珍藏的有關工合運動的一批重要史料中,發(fā)現了一位重要卻相對無聞的英國友人喬治·何克(George Hogg)①的系列報道和書信。在這批資料以及1944年出版的《我看到一個新的中國》(I See a New China)一書中,喬治·何克以工合組織為平臺,記錄了中國普通百姓的抗戰(zhàn)與生活,為我們透視抗戰(zhàn)時期中國的社會面貌和動向提供了一個特殊而生動的社會史視角。目前有關喬治·何克的研究成果主要包括專著(主要為人物傳記)、紀念性文章以及電影。專著包括:[1] 路易·艾黎.從牛津到山丹——喬治·何克的故事[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2] 詹姆斯·麥克馬努斯.黃石的孩子[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紀念性文章主要包括:[1] 龔斌.斯人長辭世,盛德留人間——喬治·艾溫·何克生平簡述[J].圖書與情報,1984(3):96-97;[2] 聶亮亮.長眠山丹,英名永存[N].人民日報,2005-11-27(6);[3] 祝嘉.緬懷喬治·何克,弘揚工合精神[N].寶雞日報,2015-12-01(1);[4] 賀小巍.喬治·何克:綠水青山中的紅色豐碑[N].陜西日報,2015-12-09(10).利用這批重要的新鮮史料挖掘抗戰(zhàn)時期中華民族頑強抗戰(zhàn)的真實面貌,是十分必要的嘗試。
一、 淪陷的武漢:潰散的中國如何繼續(xù)抗戰(zhàn)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開始后,國共兩黨實現了第二次合作,建立起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然而兩黨正規(guī)軍的團結奮戰(zhàn)未能抵擋住日軍的步步緊逼,戰(zhàn)爭初期中國部隊接連失利。1937年年底上海淪陷后,國民政府被迫將軍事作戰(zhàn)中心遷往武漢,戰(zhàn)勢持續(xù)膠著。這一形勢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與同情。在慘烈的淞滬會戰(zhàn)結束后,外媒贊譽稱:“任何時候、任何軍隊,未必能像中國軍隊那樣,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能參加戰(zhàn)斗。”參見:中國人民的戰(zhàn)士——外國報刊述評[N].(俄)真理報,1938-06-19.轉引自:王真.抗日戰(zhàn)爭與中國的國際地位[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33.西方媒體對中日戰(zhàn)爭的報道吸引了一些普通的國際和平主義者的關注。是時剛剛從牛津大學畢業(yè)的喬治·何克跟隨姑姑喬治·何克的姑姑穆里爾·萊斯特(Muriel Lester)是英國著名的和平主義者,時常前往世界各地宣揚她的和平主張。她與喬治·何克一家來往密切,對喬治·何克的影響較大。參見:詹姆斯·麥克馬努斯.黃石的孩子[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99.抵達日本宣傳和平主義。在當地,他注意到日本政府將侵華戰(zhàn)爭美化成實現“大東亞共榮”的“圣戰(zhàn)”。然而,1938年2月,當喬治·何克來到淪陷的上海,中國百姓的凄慘景象使他深受震動,日本所謂的“圣戰(zhàn)”其實是使無數中國百姓流離失所的不義之戰(zhàn)。于是,飽含著對中國人民的同情,喬治·何克改變了回國的計劃,以英國《曼徹斯特衛(wèi)報》臨時通訊員的身份留在中國,開始了對中國抗戰(zhàn)的觀察和報道。作為非專業(yè)出身的兼職記者,當時的喬治·何克的政治敏感度并不高,與一些記者重在分析戰(zhàn)爭策略或政府行為不同,他將關注點放在了戰(zhàn)爭中的普通百姓身上。之后,他隨著戰(zhàn)爭中心的轉移前往武漢,深入觀察戰(zhàn)火中的中國。
國共兩黨在武漢會戰(zhàn)期間達到了合作的“蜜月期”,打破了日本速戰(zhàn)速決的作戰(zhàn)計劃,但1938年10月,武漢最終失守,戰(zhàn)爭進入戰(zhàn)略相持階段,國共兩黨必須尋找進一步扭轉局勢的突破口。當時國民黨部隊將作戰(zhàn)力量集中在正面戰(zhàn)場,牽制了敵軍的大部分兵力。共產黨則大力開辟敵后戰(zhàn)場,放手發(fā)動群眾,開展游擊戰(zhàn)爭。喬治·何克在上海和武漢親眼見證了正面戰(zhàn)場的慘烈后愈發(fā)心灰意冷。1937年6月,喬治·何克在史沫特萊艾格妮絲·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1892—1950年)是美國的著名記者、社會活動家,1929年年初來華,進行長時間的采訪報道,對中國共產黨極有好感。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左翼文化運動的諸多重要場景中,史沫特萊都曾是現場人物。的幫助下秘密前往延安,在聶榮臻的接待下進行了為期三周的參觀采訪。在這里,喬治·何克看到了一個與幾近潰散的前線截然不同的抗戰(zhàn)場景,邊區(qū)雖為抗戰(zhàn)后方,但抗戰(zhàn)氛圍十分濃烈。邊區(qū)政府力圖組織群眾將生產與抗戰(zhàn)聯系起來,一邊積極開展抗戰(zhàn)宣傳,通過組織游擊隊進行有效的軍事抵抗;一邊通過干群互助,建立民主政治制度,恢復邊區(qū)生產。群眾更是自發(fā)組織起各種抗日團體,到處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情緒。這些場景使喬治·何克感慨道:“世界上所有的‘白廳’白廳(White Hall)是倫敦市內的一條街道,在這條街道及附近有國防部、外交部、內政部等一些英國政府機關,因此人們用“白廳”代指英國的政府部門。在這里,喬治·何克將其泛指為各國的政府部門。一般都是乏味的,但這里的‘白廳’和它所引起的議論卻完全是例外。”[1]25聶榮臻在接待喬治·何克時說:“邊區(qū)就是要堅持守住敵后戰(zhàn)場,并使之融入‘自由中國’的屬性。”原文為:“This Border Region is only carrying on until it can be linked with the rear and sink its identity into that of Free China.”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4-5.聶榮臻此話還暗示了當時中國共產黨有意弱化與國民黨的政治斗爭,堅持以抗戰(zhàn)為首要目的,這的確是中國共產黨在邊區(qū)的工作重心。正如當時一位犧牲救國的同盟會的領導人在接受喬治·何克的采訪時所說的:“當前中國北方的群眾運動正在逐步壯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北方是共產主義的。人們被調動起來是為了抗戰(zhàn)和重建,而不僅僅是為了政治目的。”原文為:“In North China today the mass movement is growing and strong, but that does not mean North China is Communist. The people are being mobilized for resistance and reconstruction, and not strictly for political purpose.”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19.而這個“自由中國”的吸引力正在逐漸加強,“看到各個階級的大批青年——從全國各地,從新加坡、馬尼拉、新西蘭和夏威夷被吸引到這里來是很令人驚訝的”[1]27。而他們義無反顧地奔向延安,是為了“尋找一個將志同道合與平等置于在一個民族事業(yè)中至高無上地位的地方”原文為:“The real reason always seemed to have been the search for a place where comradeship and equality in a national cause were placed above everything else.”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14-15.。正是中共在敵后戰(zhàn)場努力建設的“自由中國”,打動和吸引了喬治·何克,也成為日后工合運動在西北興起的肥沃土壤。
當國共兩黨都在積極團結一切力量實現聯合抗戰(zhàn)時,在中國開展工合運動的提議無疑正中事宜。1937年11月,路易·艾黎、埃德加·斯諾夫婦等國際人士在目睹了淞滬會戰(zhàn)后日軍對上海的城市發(fā)展和工業(yè)建設的巨大破壞后,決心設法改變這一狀況。經與胡愈之、盧廣綿等愛國人士商討后,這些國內外人士決定聯合發(fā)起工合運動,旨在組織起廣大普通百姓,特別是難民和貧民,以生產滿足軍需民用的輕工業(yè)產品為目標,采用小型合作社的形式開展生產,既能克服經濟困難,實現群眾自救,又能支援抗戰(zhàn)。這一設想十分符合中國抗戰(zhàn)的需求。于是,在國共兩黨的支持和各界愛國力量的努力下,1938年8月5日,中國工業(yè)合作協會在漢口成立,時任行政院院長的孔祥熙任理事長,宋美齡任名譽理事長,路易·艾黎任技術顧問,由許多有威望的愛國民主人士擔任理事,成為中國各界乃至國際力量聯合抗戰(zhàn)的重要社會組織,其口號為“一起干”(Working Together)。為了突出和保持自身獨立社會團體的性質,避免成為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官僚機構,工合組織在人事安排和資金來源等方面都注意獨立性與多樣化相結合。1938年夏,喬治·何克在武漢經史沫
特萊的介紹結識了正在籌備工合運動的路易·艾黎。此時路易·艾黎正需要人手將工合運動宣傳至國外,從而獲得國際援助。喬治·何克熱情、正義、對政治沒有企圖心的性格,加上新聞記者的重要身份,使他成為工合運動所需的完美人選。于是,路易·艾黎對喬治·何克發(fā)出了邀請,喬治·何克與工合運動就此確定了聯系。武漢淪陷后,早已傾心西北的喬治·何克輾轉前往寶雞工合辦事處,自1939年9月起擔任西北工合辦事處觀察員,開始了他在工合組織中的觀察和工作。
二、 合作的西北:抗戰(zhàn)的后方如何組織起來
在西北地區(qū)通過工合運動將群眾組織起來,既有客觀可能性,也有主觀必要性。一方面,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大批難民涌向敵后的西北。據民國賑濟委員會統計,自1938年至1940年,超過1237萬的中東部難民遷往西部大后方[2],成為巨大的潛在力量。愛潑斯坦在分析抗戰(zhàn)初期中國的接連敗退時曾說:“中國的弱點一直是產生于它沒有較早地組織和使用它的力量的主要源泉——它的四億五千萬人民。”[3]如此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入,為中共和工合組織將群眾組織起來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西北地區(qū)地處偏遠,經濟發(fā)展落后,要滿足大批難民的生存問題,就必須實現有效的社會管理。而中國共產黨在根據地的民主建設在一定范圍內已經實現了社會的有序運轉和民主自由,為進一步發(fā)動和組織群眾奠定了基礎。工合組織與中共聯手發(fā)動群眾,勢在必行。
工合組織要將群眾有效地組織起來進行生產絕非易事,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將背景各異的群眾聯合起來。當時寶雞的人口構成十分復雜,喬治·何克記錄的寶雞工合初級學校的學生構成,可以作為一個縮影。在隨機抽取的95個學生中,20個來自從漢口撤離的工人家庭,18個來自淪陷的上海,17個來自河南黃河洪災區(qū),12個是陜西當地人,10個來自河北日占區(qū)的難民家庭,其余的來自安徽等南方多省。就家庭成分而言,51個是工合工人的孩子,25個來自農民家庭,14個來自軍人家庭,5個是隴海線工人的兒子。由此可見,當時寶雞的人口中,既有來自沿海沿江工業(yè)城市的居民,也有來自華北農村的農民;既有技術工人和知識分子,也有文盲、半文盲的窮苦百姓。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38-39.喬治·何克指出:“中國人像其他民族一樣,既是、也不是‘天生的合作者’。”原文為:“The Chinese are just as much and just as little ‘born co-operators’ as any other people.”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51.要將不同背景的群眾整合起來,必須找到準確的聯結點。通過走訪,喬治·何克注意到,中國的知識分子很有創(chuàng)造力,同時具有不同尋常的革命熱情,
但若組織不當,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則可能變成破壞力
。而工人和農民似乎更加保守,很容易激起知識分子的不信任感,但同時一旦相信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是無私的,他們會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堅定、更團結。所以,將所有人緊密團結在一起的關鍵在于:“如果農民們相信合作社是一場有關他們飯碗的運動,那么他們會支持它,并接受知識分子們想要向他們傳達的教育和民主思想。”[4]可見,不同于政治家或記者將工合運動看作一場民主運動,普通百姓則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更加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它。自1938年8月24日中國工合運動的第一個合作社寶雞打鐵社成立后,越來越多的人為了自救和抗戰(zhàn)投身工合運動。截止到1940年6月底,西北的工合組織總數已達531個,社員達12261人,每月產值超856萬元法幣。事實證明,工合組織下的合作社實現了社員的生產和生活自給,滿足了群眾的生存需求,得以迅速發(fā)展。
在滿足群眾的生存需求后,工合運動將群眾組織起來的意義和效果不斷升華。喬治·何克注意到,在工合運動的影響下,人們的精神面貌也在發(fā)生深刻的變化。參與工合運動的多為難民、婦女、青年、傷兵等社會弱勢群體,而他們在工合運動中的蛻變,是工合運動更寶貴的意義所在。也正是在這群普通民眾身上,喬治·何克多次動情地感慨道他發(fā)現了一個“新中國”。例如,喬治·何克在一篇報道中記錄了青年郭復(音譯)投身工合運動的事例。郭復的哥哥參軍犧牲,其父便極力阻止郭復參加抗戰(zhàn)活動,命其在家務農。然而當看到同齡的城市學生在合作社中積極勞動、支援前線,郭復深受感動,最終說服父親,勇敢投身工合運動。參見:George Hogg.Dragons Iron.1940年7月2號.Box 4,Folder 7.Nym Whales,Hoover Institute Archives.再如,漢中女工秦文水(音譯)為了擺脫丈夫的虐待,獨自離家,帶領一批工人籌辦起油布工業(yè)合作社,卻再度引起其丈夫的嫉恨,險被謀害。但秦文水毫不畏縮,在合作社工人的支持下將該合作社的規(guī)模一再擴大,并最終擺脫了這段封建婚姻關系。[5]傷兵也是工合組織的重要目標群體,他們的身心在戰(zhàn)爭中飽受創(chuàng)傷,只能艱難地勉強度日。工合組織便就地將傷兵聯合起來,為其提供啟動資金、機器和技術,生產肥皂、紡紗等輕工業(yè)產品。傷兵再次融入集體進行勞動,頗受鼓舞,將產品品牌定為“勝利”,“不僅象征著中國戰(zhàn)勝侵略者,而且象征著用頑強的意志戰(zhàn)勝殘缺的身體,用人的努力戰(zhàn)勝非人的迫害”原文為:“The victory in question is not only the victory of China over her invaders, but of a whole mind over a broken body, of human endeavor over inhuman destruction.”參見:George Hogg.Enabling the Disabled,Box 4,Folder 12.Nym Whales,Hoover Institute Archives.。這些普通而鮮明的個體構成了團結有力的抗戰(zhàn)群體,對抗著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并在集體中實現了個人的成長和重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戰(zhàn)勝了封建父權和夫權。
由此可見,工合運動塑造的齊心合力不僅僅是一種群體狀態(tài),以集體勞動和協作滿足成員的生存需求,更是一種再生能力的源泉,實現了個人特別是弱勢群體在集體力量中的再成長。工合組織將苦難中的民眾聯合起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們是一個合作的聯合體的一部分,而他們的聯合體作為一個偉大的運動,在這個國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原文為:“Each one can feel that he is part of a co-operative community, and that this community is part of a great movement playing an important part in his countrys affairs.”參見:George Hogg.C.I.C. Gold Mining and Washing in Southwest Shensi.1939年12月16號.Box 4,Folder 1.Nym Whales,Hoover Institute Archives.。工合的音譯“Gung Ho”被當時美國的駐華軍官卡爾遜(Evans F. Carlson)介紹到美國,成為突擊隊鼓舞士氣的口號,之后更是在美國社會廣泛傳播,成為社會熱詞被選入《韋氏大辭典》。詞典將其解釋為:“(二戰(zhàn)期間美國在亞洲特別是中國開展的輕工業(yè)合作社運動,意為‘一起工作’),意思是極度的熱情或熱心。”原文為:“Gong Ho, slogan of certain U.S.forces in Asia in World War Ⅱ, fr.Chin (Pek) kung-ho (short for ching-kung-yeh ho-tso she Light Industries Cooperative Society), taken to mean ‘work together’:extremely or overly zealous or enthusiastic.”參見: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Dictionary(Volume 1)[M].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1986:1020.由此可知,盡管工
合運動在其他國家亦有開展,但唯獨中國轟轟烈烈的工合運動,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即齊心合力。
然而,這種齊心合力的狀態(tài)在后期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而被不斷破壞,工合運動逐漸陷入低潮。一方面,1939年1月,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上確立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反動方針,國共關系僵化,國民黨將工合組織視為共產黨的前線組織,對工合組織里的“親共”勢力進行查處,路易·艾黎和喬治·何克都曾被懷疑為親共分子而遭到國民黨的審查據路易·艾黎回憶,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查處,喬治·何克寫作的I See a New China一書在出版前幾經刪改,刪除了大量對共產黨的正面描述和評價,同時還要盡量避免透露共產黨與工合組織的合作。所以盡管喬治·何克對中國共產黨頗為贊許,但在許多材料中都不得不回避其對共產黨的描述與評價。參見:路易·艾黎.從牛津到山丹:喬治·何克的故事[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93.,路易·艾黎甚至被工合組織在重慶的管理部解除了工合技術顧問的職務。另一方面,工合運動自身的管理體制漏洞、不符合市場經濟的運動規(guī)律等弊端不斷暴露,再加上歐洲戰(zhàn)場形勢惡化后美國的社會捐款開始更多地向歐洲轉移,工合運動的國際援助減少,組織運作和生產日益困難。1942年起,工合運動陷入瓶頸,同年3月,在路易·艾黎的推薦下,喬治·何克被派往陜西雙石鋪擔任培黎工藝學校校長,工合運動繼續(xù)以學校教育的方式塑造新人、支援抗戰(zhàn)。
三、 重建的培黎:受挫的工合運動如何塑造新人
工合組織下的合作社生產陷入困境,其下屬的培黎工藝學校培黎工藝學校以美國傳教士約瑟夫·培黎(Josoph Bailie,1860—1935年)的名字命名以示紀念。約瑟夫·培黎為美籍愛爾蘭人,于1890年來華傳教。他最早與福特公司合作設立了一個培訓項目,將年輕的中國人送到海外進行技術訓練。成為將工合運動繼續(xù)下去的重要突破口,然而這一技術學校一開始就處于運營不善的尷尬境地。培黎工藝學校由路易·艾黎一手創(chuàng)辦,其目的是為工合運動培養(yǎng)和輸送年輕的技術人才。1940年,路易·艾黎在中國共產黨的協助下于陜西雙石鋪擇地建校,學校的運行主要依靠海外捐款。但在喬治·何克到來前的一年多里,培黎工藝學校一直處于混亂狀態(tài),在18個月內換了8任校長,遲遲沒有發(fā)揮為工合運動培養(yǎng)合格技術人才的作用,人們認為培黎工藝學校僅僅是個管理不善的外國慈善機構。而且當時中國的一些城市精英質疑工合運動的戰(zhàn)略地位,認為新中國及其工業(yè)化必須依賴上海這樣工業(yè)基礎好、交通便利的大城市,而工合運動這種分散的、小規(guī)模的工業(yè)發(fā)展模式只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權宜之計,更不具備培養(yǎng)先進技術工人的條件。喬治·何克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集中規(guī)劃,分散經營”原文為:“Centralized Planning, Decentralized Execution.”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51.很有可能成為未來中國乃至世界工業(yè)的發(fā)展模式。所以盡管工合組織下的合作社因為各種原因陷入低潮,盡管培黎工藝學校地處偏僻的西北,面向的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貧困學生,但當喬治·何克被調往雙石鋪擔任培黎工藝學校校長時,他依舊滿懷熱情與希望,以新的方式和理念重建學校。這時的喬治·何克已經從中國社會的觀察者變?yōu)橐粋€實踐者和領導者。
喬治·何克在整頓學校之初就明確提出了培黎工藝學校的教育目標,即要為工合運動乃至未來的新中國培養(yǎng)一批新人,這是他受之前擔任工合組織視察員期間對各處工合組織的細致觀察而得到的啟發(fā)。在之前的兩年多里,喬治·何克看到工合組織中的一些人存在投機取巧、脫離群眾、工作懈怠等問題,這些問題挫傷了工合運動的精神,讓這場正義的社會運動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變質。所以在整頓學校時,除了強調要進行專業(yè)技能的培訓,喬治·何克十分看重工合精神的培養(yǎng)。他明確提出:“(工合運動)需要的是既有技術、又有服務他人的精神、并且相信這項運動的精神的人。這就是培黎學校誕生的原因。”原文為:“The need was doubly urgent for a technical school, whose graduates would be practical, willing to serve others, and believe in the power of a movement. It was for this purpose that the Bailie School was started.”參見:George Hogg.Training Cooperative Leaders for China.1943年6月.Box 4,Folder 11.Nym Whales,Hoover Institute Archives.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喬治·何克對培黎工藝學校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為了將一盤散沙的學生整合起來,恢復學校的正常秩序,喬治·何克對學校的日常教學安排和生活準則作出了細致的調整和規(guī)范。喬治·何克對培黎工藝學校的改革方式和理念或許與其自身的教育經歷有關。10歲時,喬治·何克被送往瑞士的格蘭德學校學習,該學校的宗旨是消除一切年齡、性別、階層和國籍的障礙,學校所有教職員工都要和學生一起勞動。學校每周都要召開例會,在會議上學生可以對他們認為不公平或者錯誤的任何事情發(fā)表意見,包括批評教師甚至校長。喬治·何克在培黎工藝學校的多方面改革都具有這一教育模式的烙印。一方面,他恢復了學校的課程表和時間表,嚴格按照“創(chuàng)造分析,手腦并用”的校訓,采用半工半讀的方式進行教育。培黎工藝學校邀請了包括多名外國友人在內的大學畢業(yè)生或技術專家擔任教職,他們通常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或掌握先進的工業(yè)技術。學生們在教師的帶領下,每天花5個小時在學校學習文化課,如漢語、歷史、地理以及工業(yè)常識、機械制造原理,等等,花3個半小時在學校車間或是附近的合作社參加實習。另一方面,喬治·何克對學生的生活作息也作了細致的安排。他將男生按年齡分成3個小組并選出組長進行民主管理,以加強對學生用餐、就寢和遵守紀律的有效管理;學生必須學會唱抗日歌曲和民歌,以營造輕松和諧的氛圍并鼓舞士氣;平時喬治·何克還會與學生一起早起去河里游泳,以增強體質并改善衛(wèi)生習慣,等等。這些具體措施使得學校的運轉很快步入正軌,學生不僅開始真正地掌握技術技能以及科學文化知識,而且精神面貌和行為習慣也有了明顯的轉變,團結有力的集體逐漸形成。
當學校步入正軌,為了培養(yǎng)真正具有合作意識和能力的人,喬治·何克逐步將工合的價值理念灌注其中,提高了對學生的選拔和培養(yǎng)標準。面對越來越多的入學申請,喬治·何克傾向于選擇聰明、誠懇和家庭出身合適的孩子。原文為:“quick intelligence, honesty, and suitable home circumstance.”參見:George Hogg.Training Cooperative Leaders for China.1943年6月.Box 4,Folder 11.Nym Whales,Hoover Institute Archives.聰明,是由于培黎工藝學校培養(yǎng)學生的時間有限,他們必須在兩年內掌握充足的技術,以保證在被派往各個合作社后能夠立即成為合格的工人和管理者;誠懇,是因為工合的核心精神是合作與忠誠,合格的工合領導者必須能夠與農民和工人一同參加一線勞動,而不是對政治地位充滿野心;合適的家庭出身,是指既不需擔心養(yǎng)家糊口等生計問題的窮苦家庭,這樣不至于使其在接受了培黎工藝學校的訓練之后為尋求更多的經濟收入而另謀出路,同時最好也不是缺乏吃苦耐勞精神的富家子弟。可見,自立、互助與奉獻是喬治·何克非常注重的品質,學生不僅要真正擁有奉獻與團結的精神,與一線勞動者共同勞作,實現“齊心”;還要在技術層面掌握足夠的知識,能夠在工合組織中發(fā)揮技術先鋒的作用,實現“合力”。這樣的新人才是培黎工藝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
從短期來看,培黎工藝學校的教育目標是為工合運動培養(yǎng)技術工人和管理者,但喬治·何克更希望能夠為未來的新中國培養(yǎng)一批合格的工業(yè)人才。這一追求在喬治·何克撰寫的《培黎工藝學校校歌》參見內部資料:1992年由培黎石油學校校史編寫組編寫、蘭州八一印刷廠制版印刷的《培黎石油學校發(fā)展史(1942—1992)》第151頁。中有著明確的表達:
我們生活,我們學習,我們生活學習在培黎。
紡織制革,鋼鐵機器,工業(yè)技術都具備。
求知生產不相離,毋自暴,毋自棄。
親愛精誠,齊心合力,發(fā)揚合作精神,為新中國奠定工業(yè)建設的石基。
然而,隨著國共關系的進一步惡化,培黎工藝學校也難逃被國民黨審查與阻撓的命運。由于培黎工藝學校的價值理念與共產黨頗為相似,國民黨將路易·艾黎和喬治·何克認定為親共分子,不斷刁難與破壞雙石鋪培黎工藝學校。無奈之下,1944年年底,喬治·何克與路易·艾黎帶領全校師生向山丹轉移,重新辦校。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培黎工藝學校在山丹得以存續(xù)和擴大,成為后來工合運動在中國的唯一遺產。1950年,甘肅省合作局接管了山丹培黎學校,使其正式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技術學校。1954年,學校遷往蘭州,并改稱“培黎石油技工學校”。1984年,培黎職業(yè)大學在北京成立,年近90高齡的路易·艾黎擔任名譽校長直至去世。這所學校及其所代表的寶貴的工合精神,一直存續(xù)至今。
四、 新中國的希望: 齊心合力
從武漢到寶雞,再到雙石鋪,喬治·何克從一個報道戰(zhàn)爭的旁觀者,到加入工合運動的參與者,再到建設培黎工藝學校的領導者,隨著身份的轉換,他對中國的認識和實踐愈加深入。喬治·何克初到中國時并沒有想到日后他會長期投身于此,甚至會在這片土地上奉獻余生。1945年7月,當培黎工藝學校在山丹的重建剛剛初見成效時,喬治·何克卻意外地感染破傷風突然離世,年僅30歲。據路易·艾黎回憶,喬治·何克去世前曾要求他為自己朗誦斯諾的《西行漫記》和《馬克思主義手冊》里的《共產黨宣言》,并立下遺囑:“把我的一切捐獻給培黎學校。”[1]161至此,喬治·何克用生命實踐了他對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精神的信仰,為幫助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感人貢獻。不同于許多西方人“先認同共產主義,后投身革命事業(yè)”,喬治·何克一開始并不是共產主義的追隨者,對中國的政治局勢也不甚關注。然而正是在中國工合運動中的觀察和實踐,使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了中國共產黨的作用與特別之處,看到了中國百姓在抗戰(zhàn)中團結一致、同心協力的民族精神,從而看到了一個新中國的逐漸成形。
在喬治·何克的筆下我們看到,正是中國能夠取得抗戰(zhàn)勝利的希望,使得在嚴重的民族危機下,國共兩黨實現了團結協作、英勇抗戰(zhàn),普通百姓也在強大的生存欲望和愛國熱情的激勵下,以各種形式參與到抵抗外來侵略的斗爭中去,成為堅實的盾牌;齊心合力是中國實現民主與自由的希望,在西北抗日敵后根據地和工合組織中,人們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相互扶持、相互幫助,在組織和集體中實現了人的成長與蛻變,在落后的西北共同營造了一個民主、自由的新社會;齊心合力是中國實現現代化的希望,培黎工藝學校是塑造具備工合精神的新人的縮影,正是這批為新中國的崛起而不斷學習、團結奉獻的技術人才和無數與他們有著共同理想信念的中國人,為了一個新國家的誕生而團結努力,才有了中國工業(yè)現代化的堅實根基。
在I See a New China一書的結尾,喬治·何克意味深長地說:“感謝上帝,我們身上很臟。這個想法令人寬慰。”原文為:“Thank God were dirty. Its a comforting thought.” 參見: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173.這句話指明,在艱難的抗戰(zhàn)中,中國的勞苦大眾在齊心合力的信念指導下,成為拯救自己、成就工合、支持抗戰(zhàn)、實現民主、創(chuàng)造一個新中國的英雄,孕育著現代國家的新希望。
參考文獻
[1]路易·艾黎.從牛津到山丹——喬治·何克的故事[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2]陳彩章.中國歷代人口變遷之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6:112.
[3]伊斯雷爾·愛潑斯坦.人民之戰(zhàn)[M].賈宗誼,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288.
[4]詹姆斯·麥克馬努斯.黃石的孩子[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99.
[5]George Hogg.I See a New China[M].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4:46.
(編輯:李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