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穎雯 鄭雯馨


“我們為什么要經營一個農場?農場之于人的意義何在?”當今社會,越來越多的人回歸鄉野、創辦農場。對于那些不甘于純粹的城市生活,在山間地頭“折騰”的新農夫們,我們有所好奇,他們正在雕琢的農場,是否正如他們所愿?對話新農夫,他們給了我們關于人、關于農場、關于自然的更多理性的思考。
農場是生命在自然里的安置方式
小團山香草農莊
小團山香草農莊創立于2007年,占地近三百畝,位于距離合肥市區四十公里的肥西銘傳鄉。農莊內做生態種植、養殖,有薰衣草、百里香等生態香草數十種;2011年成立?中英書院?,包含書院、夏令營、各種游學活動等。
對話 郭中一
你為什么會從城市到鄉下創辦一座農場,而且是從臺北到安徽的鄉下?
直接原因是因為這是我父親的家鄉,他在1949年從安徽離開到臺灣,我們落腳這里是一個很自然的選擇。當時我們對大陸在地狀況沒那么了解,不確定因素太多,我們希望它是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這樣我們可以定下心來好好做事。這里多是丘陵地,當時很落后貧窮,也沒辦法像東北那樣機械化生產。但是,丘陵地有高低變化,有山有水,是做觀光農業最好的地方。如果做觀光農業,可以把收益提高,改善人們的生活。另外,我在大學任教,我覺得大學教育已經是收尾了,孩子在大學之前不是你教的,你可以看到他身上很多弊病,到大學時要改變就很難。學校是一個象牙塔,能做的很少。做自然教育、生命教育,農莊才是一個適合的場所,可以把我不滿意的一個教育環境,重新做,從頭做起。
農場之于你的意義何在,你是怎么定義它,這樣的農場和傳統意義上的農場有何異同?
農場是一個人找到生命在自然里怎樣安置的方式。有些有情懷的人會去歌頌完全的自然環境,那是不實際的,因為人是活不下去的。人要有個方式和自然相處,而這個方式就是好的農業形態,就如生態農業。農業本身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思維方式。比如,我們自己有池塘,池塘里有荷花。荷花可以泡茶,荷葉也可以做荷葉茶,另外還有蓮蓬、蓮子。如果我種荷花只是為了藕的話,就是工業思維——材料進來,生產產品出去,很單一。我們過去的農業逐漸消亡,工業是一個主流思維方式,這是很悲哀的事情。
做農莊的過程也是在教育自己,對自然理解更多。有多少人看過樹的生長,看到蛹里跑出蝴蝶來?人來了一生,你對世界根本沒有經歷過,這是生命白走一遭。這也是城市人的一種缺失,不是說城市形態不好,城市是有必要的,但不能一輩子待在城市。
你的農場都做了什么樣的布局?
小團山是石頭山,土都沒有,但它還長雜草、荊棘之類,我們把它們砍了之后,覆蓋在地面上。這些枯枝殘葉鋪在那里,可以減緩下雨的逕流量。有水,樹類、灌木類可以生長,它們的根可以松動巖石,植物就能生長,又有了落葉,這樣慢慢累積。我們還種了許多綠肥植物,可以固氮,根部有根瘤菌,可以抓住空氣中的氮元素。就這樣,花了五年時間看到了成效。
五年時間里想過放棄嗎?
沒有,就是做自己的事情,讀書、做教育、觀察農場的發展。農場五年里一直在發展,我可以記錄下來,跟別人分享。我們拿到的這塊荒地,原始狀況非常糟。一般的地兩年或更短時間就能達到這樣子,我們花了更長的時間,但是我學到的更多,前面的艱難是最好的老師。把不好的地做好了,成就感更多,學得更多。我做事情不思考是否有信心。說信心是代表有失去信心的時候,我不需要自信,做了就好,做了有成有敗,從中學到東西就行。
現在中國的農場越來越多,你是怎么看待這種發展態勢的?
往這個方向走是一個好事。其實這是整個人類面臨的環境,知道問題出來了,要怎么解決。但我覺得他們還沒有想得那么深。我們很多人才都在工業界或者公家機關,真正做農業的人才很少,這個進展還是很緩慢。近幾年,很多大企業都投農業,但還是工業思維,大量資金投進去,最終失敗了。時間是農業最大的成本,它可以自身循環。但現在農地都是短期租的。實際上農業是越到后面產出越多,很多人等不到這個時候。“生態農業是有好處,但跟我有什么關系,生產、賣完就好了”,沒人愿意做這事。土地問題是農業的根本問題,沒解決好的話,農業是不可能振興的。
你對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創辦農場有何建議?
我們看到最近幾年很多年輕人投入,但其實他們思考不夠周詳。他們創辦農場,空有情懷,情懷是件危險的事,通常認知不清楚,知識背景不足。很多人問我的時候,我會說謹慎考慮。碰上一頭熱的,我直接說這是賠錢的事,不要做。
你想創造什么樣的農場?
我們強調四個“生”。“生計”,我能生存下去,把我的工作人員養活;“生活”,我們要有好的生活空間,員工福利越來越好。我們這邊的生活方式,他們也帶回家里頭。很多工作人員從我們這里學做飯,學種花,還學會了插花。在這邊幫忙的工作人員更會注意打扮了,以前有點呆笨,現在很有靈氣、漂亮,東西會講究了;“生態”,生態環境越來越好;“生命”,探尋生命的意義。我們有些工作人員是闊太太,家里很有錢,沒事干跑來我們這做事,天天學新東西。有些員工以前只做一些打掃工作,現在從課程助教做到老師,教孩子剪裁縫衣之類的。另外她們還和我們討論北極冰融化問題、人工智能問題,而以前她們只是旁聽,覺得我們聊很遙遠的事情。他們到這里來才發現生命的意義所在。只有四點都做到,才是我所認為的完整的農場。
九善農植有機生活農場
九善位于上海川沙,占地四百畝,從事有機種植,致力于推廣一種以農作、農藝、農育為基礎,以永續與美為理念的回歸自然的生活方式。
對話 高 蓓
你當初為什么會創辦一個農場?
偶然知道在上海有一片400畝農場要轉手,我和我先生來看了一次,商量了一下就買了。土地就是希望。和很多人一樣,我們都非常擔心目前的環境問題、食品問題,有了孩子以后,更重視餐桌上的健康和品質,自己種自己收肯定是最放心的。不過,我一直都更關心和廚房與餐桌相連的土地問題。
我是一個建筑師,在從業的最初幾年,還有一些創造的興奮感,之后,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愧疚和疲憊。建設問題太復雜了,簡單地說,牽涉到環境、資源;深入地說,是政策體制,甚至是人類的價值觀。我喜歡在專業上不斷琢磨和研究,可是如果方向不對,跑得那么快有多少必要性?
有一個師長對我說:“忙事業,要思考自己忙的是事還是業。”我希望從土地上找到答案,用心對待一片土地,用心去觀察、滋養、耕耘它,用心體會自然和生命的本質,讓自己和這個本質多一點連接,而不是在鏈條的終端揮霍,這是我做農場的原因和目的。
你在打造一個什么樣的農場?
我們接手農場以后,就只發展有機種植,目前在實踐生態農耕。我們已經是認證的有機農場,這個是我們的基礎。社區支持農業(CSA,community support agriculture)是我們的發展方向,我希望我們的農產品不通過大面積商業渠道銷售,而是能夠服務與農場有一定距離的居民,從而減少物流排放、包裝浪費等等消耗。當季當地的“farm to table”是我們的選擇。如果能向信任毗鄰的農場購買食材,更熟悉和了解自己的這片土地,還能參與到四季農作的實踐中去,能結識有同樣追求的社區朋友,這種生活方式難道不值得向往嗎?我們的農場正在成為一個真正的社區農場,這個社區不僅是距離上的,更是心理上的,理念上的。讓愛農、惜農、樂農的人們在一起學習分享,讓對土地的熱愛成為大家的紐帶,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你是如何建立農場與城市人生活之間的聯系的?
有一些小區里的鄰居朋友會在農場訂菜,我們當天采摘,回去的時候一起帶給他們,也會分享農場的蔬果生長的過程,大家也會經常去農場玩兒,幫忙,放飛小朋友。對大家來說,農場就像生活中一個內容豐富的朋友,像一個可以歸來的家園。目前,我們開始逐步開放義工招募,以農業工作換有機蔬菜。我們從年初開始提供多樣的有機健康料理和多種農藝課程,農作實踐和自然游樂項目,越來越多的人們前來農場做家庭日、聚會等活動。許多來過的人們因此和農場結緣,成了一直關注和親近農場的好朋友。
農場在創辦的時候,面臨什么樣的困難,又是如何解決的?
不僅是在創辦的時候,現在也是困難重重。最大的困難來自兩個方面:政策和資金。目前的農業政策非常嚴苛,我們的農場400畝的范圍,沒有一平方米的輔助設施,鐵鍬、鋤頭、肥料等農業工具和設備都只能放在大棚里,老化嚴重,更別說農人休息、吃飯、室內作業的地方,捉襟見肘。很多相關的農業政策和規定與現實工作之間有很多的距離,我們的很多精力都花在這些讓人頭疼的地方。第二個困難是資金,農業是一個牽涉廣,回收期長,需要不斷投入的行業。我們在進入的時候是一個比較無知的狀態。我們的占地規模大,培育期長,我們的種植和銷售方式也決定了在最初的這些年都是純投入的狀態,我們給自己的目標是在未來五年內實現盈虧平衡,需要用更淡泊的心情來面對壓力。
你現在的農場生活是怎樣的?
因為小朋友的上學問題,我們只有一些休息日會住在農場。因為我的建筑師事務所工作比較忙碌,只有一半的工作時間用在農場上。農場日常事務的打理主要靠我先生,經歷了三年的風吹日曬,本來“膚白貌美”的他變成了一個肉糙皮黑的“老農民”。我們的生活已經變得完全和農場相關,孩子們從怕蟲怕臟變成了常常一身泥巴。我們去旅行時,三歲的女兒已經能很熟稔地告訴別人田野里的作物都是什么。飯桌上我們一家的話題總是關于農場堆肥育苗,動物生養什么的,一年四季的天氣變化和我們的生活之間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這幾天農場來了兩只洋兔,我們先拿回家養兩天觀察一下,再把它們放回農場里面。我們全家人無時無刻不意識到,我們是如此依賴自然和土地,也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慰籍和樂趣。
對于越來越多的都市人返回鄉下經營農場,你有什么經驗和意見可供參考?
負重的土地需要滋養,空心農村需要滋養。越來越多的人們返回鄉下經營農場,是一件好事。經歷了城市生活的消耗,面對嚴峻的環境問題,帶著思考下鄉,一定會喚起更多的責任和力量。只要努力去做,土地一定會有回報。
我有一些體會可以分享。首先,有機和生態種植不是一種情懷,而是真正的學習,技術和身心投入。我見過太多喊著無化肥無農藥的口號,面對雜草和蟲害束手無策的創業者。其次,我國的農業政策、技術環境、市場扶持、資源力量都比較匱乏,入行需謹慎。這個就不多展開講了,總之,道阻且長,希望有更多的同行者。
Forested森林生態農場
Forested森林生態農場是一片從化學農田恢復的土地,也是美國第一個社區支持的森林生態農場(食物森林)。
對話 裘 成
談談你在Forested森林生態農場里務農的經歷
我覺得我能遇見Forested農場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它像是打開了我人生中另外的一扇大門。我在美國讀碩士,畢業之后在華盛頓工作了四年,在那期間因為遇見了Forested農場,所以我開始親自耕植作物、種樹、接觸土壤之類的,也因此開始實踐諸如可持續農業和自然農法。在此之前我并沒有接觸過農業,去年秋季我開始到紐約大學讀食物學博士,就沒辦法到Forested農場去,但是紐約大學自己在曼哈頓有一個校園農場,我會在那里繼續耕植。
耕植這件事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呢?
我覺得務農是人與大自然連接的一種方式。通過種植食物,可以獲得滋養身心、療愈身心的食物。所以每次去農場我都覺得特別幸福,那是一種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的感覺。很多人如今都缺乏與自然接觸的機會,而務農就是一個非常好的途徑,你可以通過觀察一粒種子如何慢慢生長發芽,最后變成一個可以滋養你的果實的整個過程,從而學會耐心地接納大自然,從大自然里學習到一種生命的規律和智慧。
福岡正信在《一根稻草的革命》里說過:“務農的終極目的并不是生產食物,而是培養和完善個人。”當我們意識到自然的缺失,或是希望有更安全的食物時就會重拾農耕,嘗試自然農法、生態有機農業等等,這些最終的目的都是培養和完善我們自身。如此一來,整個社會也會日趨完善,諸如氣候變化、環境污染和貧困不平等也能夠被慢慢解決。而其中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到一片土地,去恢復它,開始和自然嘗試連接。除此之外,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在于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因此有些人會開始思考有關社區營造的事,在城市里就會出現像社區食物森林、社區花園、社區堆肥這類的模式。
像社區花園這樣的“都市農業”的興起,反映了都市人什么樣的心理需求?
我覺得都市人其實一直在掩飾,他們無法接受自己實際上是非常需要與自然接觸的。如今我們都是和電子產品這樣缺乏生命的物質去交流,非常缺乏與充滿生命活力的生命體去交流,所以城市里有些人會養寵物,種花,或者在家里擺上一幅自然美景的畫。現在我們社會的物質已經非常豐富,但是大家不斷地向外追求,很多人因此覺得焦慮、抑郁,他們開始去自然中旅行,去鄉下務農或是在城市營造,社區花園就是這樣的現象之一,因為一些科學研究表明某些土壤微生物會釋放抗抑郁的物質,多接觸的確可以提升人的精神狀態。雖然城市里空間有限,但是人們還是可以營造出一個種植的空間,去和自然接觸。
你覺得Forested農場這樣的新農場與傳統農場相比,會更適應當下的發展和需求嗎?
我覺得不能這樣籠統地判定。農場都是由人去做的,不同的人或機構都有不同的使命和不同的理念,所以他的農場理念也是不同的。像Forested農場的理念是希望去平衡食物的產量和恢復自然,以及營造社區。其他人做農場可能會希望小而美,滿足自給自足的生活。每個人的出發點不同,最終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環境和滿足自己生活需求的農場。我們不應該去評判哪一種農場是最好的,而應該去了解哪一種農場是最合適那個想要經營農場的人。就像自然界的生物多樣性一樣,農場的類型也可以是非常多元化的,最主要的還是要契合農場主的意識形態,最能代表他想要表達的理念,實現的生活方式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