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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60年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在英格蘭中部地區萌發,尤其是瓦特改良了蒸汽機后,技術革命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從手工勞動向大機器生產轉變的重大飛躍*軍事科學院世界軍事研究部:《世界軍事革命史》,上卷,20頁,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12。。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近代史時期里(19世紀40年代至十月革命前),中西方社會的軍事能力差異呈幾何級數發展,這一差距自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后中西方軍事領域的正面交鋒起暴露無遺。在西方社會強大軍事能力的侵犯下,中國淪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中華文明面臨著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楊公素:《晚清外交史》,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歷史上的中國,大部分時間處于大一統狀態,這種狀態離不開強大軍事能力的支撐,在封建王朝里的數次盛世中,中國的軍事能力更是較長時期處于世界的領先位置,但為何在第一次工業革命后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內,中國的軍事能力就被西方國家全面超越了呢?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鄧小平文選》,第3卷,274~2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科技對軍事能力的提升有著最為直接和高效的影響。科技不發達的時代,上天下海只能存在于神話故事中。隨著科技的發展進步,人類暢游大海、遨游太空、探索地下,都逐步得以實現。第一次工業革命,是世界上首次全球性的技術領域內質的躍升,人類文明史上的以往任何時期都無法望其項背,其最顯著特點就是把人類的雙手解放出來,用機器勞動代替了人的勞動,這一時期甚至被命名為“機器時代”。*[美]R.R.帕爾默、喬·克爾頓、勞埃德·克萊默著,蘇中友等譯:《工業革命:變革世界的引擎》,4~5頁,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歷經工業革命百年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為軍事領域的變革打下了堅實基礎。槍炮技術的發展和冶煉技術的進步,使得熱兵器的精確性、殺傷力和作戰效率大幅提升,且更為廣泛地列裝,曾經風光無限的騎兵集團遇到了致命的克星*參見鈕先鐘:《西方戰略思想史》,104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蒸汽輪機的出現,使得帆船航海時代一去不返,西方社會利用軍事能力爭奪海權的范圍和能力大幅提高。工業革命后的百年歷史中,西方社會的軍事與技術愈來愈緊密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反觀這一時期的中國,清政府并非對世界范圍的巨變充耳不聞,但卻主觀上將西方先進科技視為奇技淫巧,認為“西方制器之精奇禍患大矣”,更由于擔心“西方萬千艦船駛來我岸”而影響了王朝的統治,在技術上被西方社會遠遠甩在了身后,進而直接導致了軍事能力的嚴重落后。直到鴉片戰爭后,中國國門為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所轟開,一次又一次無奈吞下屈辱的苦果后,一部分人才開始思考科學技術的重要性,才有了洋務運動,才有了“師夷長技以制夷”*參見蔣廷黻:《中國近代史》,60頁,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6。。
軍事能力的強弱,取決于軍隊的體制編制、武器裝備、后勤保障、作風士氣等方方面面,也取決于軍事指導理論的先進與否。就工業革命后的近代史時期來看,如果僅將技術方面的差距當成中國軍事能力落后于西方社會的唯一因素,毫無疑問地就會陷入“唯技術論”誤區。洋務運動中,中國并非毫無頓悟,在認識到裝備技術的重要作用后,發奮建起了北洋艦隊,論裝備技術指標,堪稱亞洲第一*程衛華:《“徒襲人之皮毛,而未顧己之命脈”的北洋海軍”》,載《國防大學學報》,2014(7)。。如此一支裝備精良的艦隊,何以在甲午海戰中遭受滅頂之災?須知,先進的技術裝備,僅是軍事能力強大的必要條件,換言之,先進的技術裝備不足以保證國家軍事能力的強大。正如宋代的中國,雖然發明了火藥和世界上最早的火器“突火槍”*據《宋史·兵志》載:開慶元年“又造突火槍,以巨竹為筒,內安子窠,如燒放焰絕,然后子窠發出如炮聲,遠聞百五十余步”。,終為長期避戰求和的扭曲戰爭觀所累,先進的技術裝備未能在軍事領域發揮應有的作用,積貧積弱。洋務運動后的中國仍是如此,清軍馬背起家奪天下,即便重金購進了新式武器裝備,仍按舊式軍隊序列編組,戰略戰術也是“祖上”傳下來的那一套,大多數指揮官熟悉的仍是“十八般兵器”,對于怎樣指揮一支用近代兵器裝備起來的“新型”軍隊作戰,對于與新式武器裝備相適應的軍事訓練方法、作戰樣式等,則知之甚少或茫然無知*孫緒聞、王璐穎:《甲午戰敗的國防文化反思》,載《軍事交通學院學報》,2017(3)。,其結果只能是軍事能力得不到明顯提升,與西方列強的軍事抗爭中無法擺脫戰敗的命運。
再看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西方,軍事理論與軍事技術相互支撐,相得益彰。技術領域的噴薄發展,為軍事理論的飛速進步提供了巨大的動力,同時軍事理論源源不斷地創新又指引著戰略戰法、武器運用等方面不斷改進,對軍事領域內的技術改進和革新不斷提出新的需求,因此形成了一個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西方社會軍事理論層出不窮,有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若米尼的《戰爭藝術概論》等。先進理論的繁榮發展,促使技術裝備在軍事領域發揮出盡可能大的效能,這也是工業革命后一百多年里西方社會軍事能力遠遠領先于中國的重要原因。
戰爭服從于政治、受制于經濟、根植于文化,因此軍事能力的強弱也會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等綜合因素的深刻影響。
從政治上看,西方曾長期城邦林立、聯盟盛行,封建勢力與宗教勢力盤根錯節,王朝國家和封建諸侯間征伐不斷,直至資本主義在西方興起之后,資本的力量將皇權、封建武力和資本勢力有機凝結,再經過17世紀中葉三十年戰爭血與火的洗禮,現代意義上的眾多主權國家間新型國際關系才得以初步成型*韓略、劉偉博:《試析從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到維也納體系的國際關系格局轉換》,載《法制與社會》,2017(11)。。自此以后,各國遵循國家利益至上的準則*馬駿:《三十年戰爭與國際法的誕生》,載《兵器知識》(B版),2011(2)。,國力強者或可改造所處國際社會的狀態,而軍事手段恰好是國力強弱的最直接體現,更是改變國際地位的最直白手段。西方國家的數量眾多,加之各個國家間奉行的實力至上的行事準則,注定了西方社會對軍事能力的高度重視,戰爭行動也是時常付諸于實踐。出于對軍事能力的迫切需求,及至工業革命技術力量的支撐和催化出現后,西方的軍事能力急速增長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而中國,自秦大一統以來,皇權高度集中,政治構架異常穩定*參見[美]斯塔夫里阿諾斯著,吳象嬰等譯:《全球通史(上)》,第7版,26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工業革命時期,中國正處于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盛世,外無嚴重邊患,對內則剛平定準噶爾以及大小和卓部叛亂,政治上對于軍事能力的需求遠沒有西方國家迫切。此外,清政府出于維護自身統治考慮,主觀地切斷了與世界的聯系,實行“閉關鎖國”之策*參見[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吳象嬰等譯:《全球通史(上)》,第7版,266~267頁。,這又造成了客觀上西方工業革命難以對中國產生影響,因此軍事能力的提升缺乏合適的政治驅動力。
從經濟角度看,中西方不同的經濟基礎決定了各自對軍事領域變革的需求南轅北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8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只有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兩個方面同時發力,社會領域內的各種變革才能深入實施。工業革命時期的西方社會,資產階級的統治地位已經極大穩固,作為發源地英國,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就通過圈地運動產生并聚集了大量勞動力,同時擴大了國內市場。多年的海外貿易和殖民擴張,為英國積累了原始資本,提供了廣闊的原料地和海外市場,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得以夯實*尹建龍:《節儉與資本積累——英國工業化時期企業家創業成功的內生因素分析》,載《貴州社會科學》,2018(1)。。隨著市場需求的擴大,傳統的手工業生產無法滿足市場的需求,一場機器生產革命必然爆發*金碚:《世界工業革命的緣起、歷程與趨勢》,載《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15(1)。。資本主義追逐利潤的本性,決定了上層建筑迫切需要以軍事手段為支撐的進一步擴張,而工業革命的爆發,資本和技術又恰好為軍事領域的變革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軍事能力的提升水到渠成。反觀這一時期的中國,封建皇權的穩固統治之下,國內封建盛世的局面繁榮,延續幾千年的農業經濟基本能夠滿足人民自給自足的生活需求。此時的王朝統治者對于變革并無必要需求,甚至會有意識地避免釋放國內的經濟活力,因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長期被抑制,整個社會的矛盾主要集中于政治領域而非經濟領域,在經濟結構上遠未達到“窮則思變”的程度,致使中國缺乏變革的動力和基礎,因此軍事領域的變革也就無從談起,軍事能力只能停滯不前。
從文化角度看,當時中西方社會的文化提供的環境差異,致使軍事理論的發展天差地別。西方社會,歷來有著尚武的文化底蘊,其古代的軍事著作,大部分是記錄歷史事件,鮮有對謀略的探究。第一次工業革命爆發前,西方社會在歷經漫長黑暗時代后,開啟了偉大的文藝復興,這是一次全面的思想解放,不但為隨后而來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奠定了堅實思想基礎,更為工業革命以來的軍事理論發展營造了優越的環境。隨著資產階級統治和擴張的現實需求,軍事理論迎來了蓬勃發展的時代,在社會各個領域、各個階層中都掀起了廣泛的研究熱潮。反觀中國,清統治者作為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在文化發展上采取了許多極端手段,對兵學研究更是限制至深,明代時期,在社會上流傳較廣的兵書共268部,1899卷,但到了清代乾隆年間,官方欽定的僅有《孫子》、《吳子》等兵書20部l53卷*侯昂妤:《中國古代兵學的反思》,載《軍事歷史》,2011(5)。,其他的都被朝廷以“有違礙語” “語多狂悖”等罪名列為禁書,如此文化環境,軍事理論無法尋求進步。文化環境的正反迥異,使得中國的軍事理論較之西方社會,差距迅速拉大,而缺乏了先進軍事理論的引領,軍事能力羸弱也是必然之勢。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歷經了百年屈辱,殘酷的現實使得所有人認清了一個道理,落后就要挨打。痛定思痛,工業革命后的中西方社會巨大的軍事能力差距,帶給了我們一些思考和啟示。
(一)必須厘清軍事理論和軍事技術的關系。關于第一次工業革命后中國相較西方軍事能力的落后,是否是由于軍事技術的落后而決定的,前文已有論述。關于軍事理論和軍事技術究竟誰處于支配性地位,歷來爭論不斷,但本文以為,脫離了具體的現實環境單純爭論此問題,是沒有意義的。軍事理論和軍事技術歷來都是相生相伴的,脫離理論僅重技術,會陷入機械唯物主義,脫離技術只講理論,又如空中樓閣,落不了地。
當今世界上軍事技術最為先進的美國,是高度重視軍事理論創新的,美國的柯蒂斯·G·威爾遜在《空天雜志》(第10卷3期)發表的《以作戰概念引領技術發展,開發新一代遙駕飛機》的文章里就指出了:“每開發一種新的作戰概念,就明確預示戰術、技術及作戰思維和作戰模式將發生重大變化。研發新作戰概念,本身成本不高,但其推動力足以改變整個作戰界的發展方向。”由此可見先進軍事理論對軍事能力提升的引領作用。而軍事技術對軍事能力的提升促進,則更為直接且顯而易見,恰如槍炮對陣刀劍,勝負毋庸置疑。但是,之所以強調必須立足現實情況厘清理論與技術的關系,是因為當今世界的一體化趨勢日趨顯著,國與國之間已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型全球化新型國家關系,而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科學和技術在國家間進行交流又有了物理上得以進行的條件(即使再嚴密的技術封鎖,也難以完全達到目的),這樣的背景下,意圖在技術上與對手形成絕對的代差優勢,很難實現。因此,必須對軍事理論和軍事技能都加以足夠的重視,不能厚此薄彼,只有這樣,才能形成兩者相互促進并共同為軍事能力提供支持的良性循環,如果單純重視其中一個方面,勢必會走入歧途。
(二)軍事能力的提升,不能簡單地走跟隨式發展之路。美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在世界上發動了數次局部戰爭,就結果而言并未取得決定性勝利。從這一點來說,當前中國的軍事能力建設,不能簡單地走跟隨式發展之路。換句話說,一直跟著強大對手的路子走,想最終戰勝對手絕對是天方夜譚。美國國防部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曾經說過:“美國擁有世界上無可匹敵的陸海空軍,對潛在對手來說,試圖建立與美軍競爭的軍隊是沒有意義的。因而可能尋求進行不對稱作戰,其方法是找出我們的弱點,建立能夠或至少期望可以利用這些弱點的能力。”*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美軍21世紀的發展方向》,載《外軍資料》,2002(8)。此言非虛。
當今世界,各國國情不同,軍事戰略的定位也不一樣。就中國而言,根據戰爭形態演變和國家安全形勢,需要重點應對來自海上方向的戰爭威脅*2015《國防白皮書:中國軍事戰略》,第三條:積極防御戰略方針。,一旦在中國近海領域爆發局部戰爭,戰爭的樣式、形態較以往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因此,必須立足實際情況,把脈實際需求,加強適用于中國的武裝力量運用、武器裝備體系、作戰指揮體系、戰爭后勤保障等軍事理論研究,以期理論對現實的指導符合實際的軍事斗爭準備需要。在軍事技術領域,要要構建合成、多能、高效的海上作戰力量體系,充分提升海上機動作戰、聯合作戰、綜合防御作戰和綜合保障能力,努力搶占太空、電磁、網絡空間領域制高點,力爭在關鍵領域 “彎道超車”。
(三)要有正確的危機處理方式。人們有時會刻板地依照歷史經驗,按照既定方案,或參照成功及失敗的案例來應對危機。經驗提供的指導會有一定的效果,可是有時也會僵化思維,形成禁錮。客觀地說,當今時代,中華民族全面復興的偉大進程中,中國再次面對類似于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深刻而全面的危機,可能性不大。但是出現嚴重影響中國復興進程的危機,并非沒有可能。因此,必須冷靜思考如何應對危機,尤其是可能面臨的局部的軍事沖突或戰爭危機。
當今世界,國際關系越來越復雜,國際規則越來越透明,各國交流聯系日益緊密,地球已然成為一個村落,這樣的國際環境下,危機通常有跡可循,且往往“危中有機”。2015年中國國防白皮書《中國軍事戰略》中明確指出:“實行新形勢下積極防御軍事戰略方針,堅持以下原則:服從服務于國家戰略目標,貫徹總體國家安全觀,加強軍事斗爭準備,預防危機、遏制戰爭、打贏戰爭”,這便是戰略指導重心的前移,為應對危機指明了方向。預防危機,是一次戰略思想上的解放和創新,面對危機,我們不能麻木不仁,否則對手一定會得寸進尺,但也不能動輒拔刀相向,否則會影響我國和平發展的重要進程。要綜合運用各方力量,解放思想,主動出擊,多手段并用,綜合構建有利于我方的戰略態勢。要對可能出現的危機保持科學的預見,增強應對危機的主動性,努力將危機化解于全面爆發之前。當危機難以化解并可能演化為戰爭沖突之時,要立足于扎實的軍事斗爭準備,要立足最壞情況做最充分準備,綜合運用各種手段示形動敵,必要的時候適度威懾以敲山震虎,遏制戰爭的爆發。當戰爭確實無法避免,需要適時出手,以戰止戰,以避免更大規模的戰爭爆發*參見丁勇:《打得一拳來,免得百拳開》,載《國防參考》,2017(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