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被姜文“篡改”的江湖

姜文的電影永遠不會在你的意料之中。開場突如其來的血腥場景向觀眾昭示了火藥的威力，在槍桿子面前任你渾身武功也只能乖乖認命，除非你能……躲過子彈。

彭于晏飾演的李天然就是這樣一個奇才，師父、師娘和師姐被與勾結日本人的大師兄朱潛龍（廖凡飾）所殺，而他躲過三顆沖著腦門子飛來的子彈，穿越三桶汽油燃成的火海，在一片冰雪之中被藍青峰（姜文飾）所救，送去美國，學醫習武，練得一身迷倒萬千女觀眾（令在場男觀眾倒吸冷氣）的健美肌肉，被美國人派回北平——在1937年，那個動蕩的、緊張的、魚龍混雜、人心惶惶的時代。他被要求完成一個神秘的任務，而他心中也懷揣著另一件不得不報的深仇大恨。回到北平，他見到假養父亨得勒醫生（安地飾）、美艷不可方物的唐鳳儀（許晴飾）和與他一見鐘情的京城第一裁縫關巧紅（周韻飾）。

這個發生在民國末期的故事并不復雜：在前抗日時代中一個小個體的復仇，卻被攪進了中日美三國錯綜復雜的利益中。然而姜文的電影永遠不僅在講故事，他還要視覺、聽覺與心靈的三重沖撞，影片的剪輯繁復，背景音樂大氣磅礴與溫柔靈動交替，激情和平淡交織。

《邪不壓正》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故事發生的中日戰爭一觸即發的時代背景和李天然身負的滅門之恨仍是電影的主題，但是姜文卻一定不會按照任何人的想象來改編一部作品，除了他自己的。

《俠隱》這個書名昭示了全書的基調——俠客，隱于世。原著成書于20世紀初，姜文十幾年前就買下了這部作品的版權。張北海老先生描述的北平，美麗、古老、平靜，1937年，這座城市在時間的緩慢流動之下暗潮洶涌，特殊的年代使得淡淡的愁緒充滿全篇。他花費大量筆墨來描寫北平的胡同、街景、瑣碎史事、人與人之間的交談，勾勒出一幅大戰來襲前蒼涼而又前途未卜的灰茫城景。

而姜文影像卻一如既往的明亮、刺眼，蒙太奇的切換永遠突如其來，快速的節奏將故事一步一步推向高潮直至最后復仇的暢快終章。原著中的平淡日常被姜文快進，故事濃縮成了橫飛的子彈和充滿反轉的復仇之戰；書中濃郁的哀愁基調也讓導演切換成了令人目不暇接的既露骨又隱晦的對白、超大特寫和響亮的嬉笑怒罵與暢快的大打出手。

片頭，“邪不壓正”四個字被重重刻在銀幕上，溢出屏幕的鮮紅色讓觀眾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我在看一部完完全全的姜文電影，他不過用《俠隱》的瓶子，裝著徹頭徹尾的自己的故事。

書中心思縝密的李天然來到電影畫面中，像個肌肉發達的笨蛋，別人說什么，他便信什么，別人讓他干什么，他全都照做。或者可以說他純真誠實，但是在租界交錯、人人自保的北平城里，思想單純實在算不上實用的優良品質，他的幸運才是。《邪不壓正》中，李天然唯一的優點是武功高強，干掉日本仇人根本一郎、與惡棍朱潛龍決一死戰，也的確是影片中最痛快的片段。

頭腦頗為簡單的李天然雖然是電影的荷爾蒙擔當，但不如說《邪不壓正》真正的主角是姜文飾演的藍青峰，從15年前就開始下一盤抗日的棋，終日斡旋于日本人、漢奸和美國人之中；永遠話中有話，永遠在放煙霧彈。但他其實也沒那么聰明——他養了李天然15年，與美國人合作，但是他的計劃也被大漢奸朱潛龍和狡詐的日本人根本一郎攪和得無法實施。所以他大哭、被囚禁、被吊打、被羞辱，但他仿佛都不在意，他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即使窮途末路，他也安慰自己沒準下一秒就柳暗花明。藍青峰是聰明人，因為他和漢奸、和日本人一樣陰險狡詐，為了讓自己不當漢奸，他可以賭上很多人的命——李天然、亨得勒醫生、保姆、全城的洋車夫。

在他自己飾演的角色上，姜文再一次極盡嘲諷之能事：沒人是完全的善人，也沒有真正的聰明人，每個人都被其他人牽制，在一個個條件和交換中暴露人性的自私。

那么，也許關巧紅是全片最關鍵的人物。姜文每次都會把最美好的角色交給太太周韻，在Uma Wang設計的一套套中式服裝里，周韻詮釋了清純、勇敢、篤定、獨立的女性。她做手術把裹了20年的小腳復原，她在陽光中狠狠地踩單車恢復術后的雙腳，她不斷刺激李天然實施復仇，她也在李天然遇險之時一次次出手相救，她是整個故事節奏最重要的推進者。

在關巧紅的身上，我仿佛看到《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寧靜和陶虹的影子，女性的尊嚴凝聚在她堅毅的眼神中，溫柔和善良飄蕩在她漂亮的裙裾。姜文把夕陽時分最美的黃金時刻都給了關巧紅，投射在她臉上的光影成了整部影片最美的幾個鏡頭。

唐鳳儀是這部男性荷爾蒙爆發的影片中另一個女性形象的極端。許晴的圓潤臉龐上兩個精巧的梨渦讓人移不開視線，令人瞪大眼睛欣賞的性感身軀卻在影片末尾處絕望地從城墻躍下——順便砸死了一個囂張跋扈的日本士兵。她也許是全片最悲情的角色，被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取笑羞辱卻只能陪著笑臉，全身心投入要成為朱潛龍的老婆終于發現他只是一個混蛋。在李天然面臨滅頂之災時，她穿戴時髦地開著豪車去給情敵關巧紅送消息，證明了美艷的女人并不都是蛇蝎。最終她無依無靠、無牽無掛，在日本人進城的時刻選擇結束表面浮華、內里腐朽的一生。

朱潛龍自詡為朱元璋的親孫，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當了北平最大的漢奸，狡詐卻又愚蠢，武藝高強卻誤入歧途。頗為臉譜化的形象被姜文加入了很多喜劇元素，令人恨卻厭惡不起來，讓人欲除之而后快但忍不住想讓他多活一會。

朱潛龍代表了槍支彈藥和金錢對于武術和江湖義氣的威脅，他的失敗也昭顯了姜文對于舊日“武林”的深深眷戀——盡管這終將被子彈取代。

單看這些人的命運，他們的個人恩怨與家國興亡緊緊相連，但是姜文卻時時不忘插入引人發笑的荒謬對話和夸張的特寫鏡頭，繁多而緊密的對白讓我有種身處昆汀·塔倫蒂諾影片中的感受，姜文的黑色幽默也讓人在隨時迸發的血腥暴力帶來的緊張感中忍不住大笑，像是在緊急關頭不斷有人在撓你的咯吱窩。

影片最后，關巧紅告別李天然，她將一頭烏黑的秀發束成馬尾，踏上了自己的復仇之路。多次令李天然轉危為安的關巧紅離開，這大概不僅代表二人戀情告一段落，還昭示著中國進入了一個沒有浪漫、失去快樂、喪失安寧的時代——日軍全面侵華。

李天然這種滿腔熱血、渾身是膽無法坐享安寧，大仇已報、戀人離開的他終于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終于能大聲地表達自己的悲傷和追求。影片最后，他站在那個一直以來仰望的屋頂上，大喊“巧紅——”，我仿佛看到那個一直以來幼稚地打鬧的青年，終于要踏上新的征程，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