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一位高質、涉獵廣泛的華人作家。其作品無論是對于東、西方文化的獨特闡釋,還是對社會底層人物、邊緣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重新評價,都折射出復雜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識。
1958年,嚴歌苓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在她一年級時,學校停課,嚴歌苓便回家看書。所有能想到的西方經典小說,她都能在父親的書房里找到,想看什么都可以,父親也從不阻攔。小小年紀,她讀《唐璜》《戰爭與和平》《復活》。
嚴歌苓說,我12歲就成年了。12歲的她考入了成都軍區歌舞團,成了一名跳芭蕾的文藝兵。但她從未放棄閱讀。一個夏天的晚上,在文工團的倉庫里,她發現了很多發霉的書。她異常興奮,偷偷把書綁在褲腿里,帶回了宿舍。其中一本《拜倫傳》影響了嚴歌苓的一生。
20歲時,嚴歌苓主動請纓,成了一名戰地記者。在野戰醫院里,她親眼目睹了一千多名傷員在死亡線上掙扎,人像動物一樣咆哮。她更加讀懂了生命的含義,也愈發覺得,舞蹈已經無法充分表達她的內心。
從前線回到成都,她創作了《七個戰士和一個零》。后來,她只帶了三本“新概念英語”、一本詞典,就登上了赴美的飛機。在餐館洗盤子時,兩只胳膊都寫滿了英語單詞,腦子里一刻不停地學習,把三本“新概念”背得滾瓜爛熟。就這樣,一年后,她被美國兩所知名大學的寫作專業錄取。
一切都變了,只有一樣從沒有變過——嚴歌苓一直堅持著寫作。讀研究生期間,她的小說《少女小漁》獲得了臺灣文學獎。就在得獎的第二天,嚴歌苓接到了一個電話,嚴歌苓的第一次電影版權,就這樣賣給華人世界最優秀的導演之一——李安。此后,她的作品屢屢被翻拍。
1.我以為中國文壇要非常認真地對待嚴歌苓的寫作,這是漢語寫作難得的精彩。她的小說藝術實在爐火純青,那種內在節奏感控制得如此精湛。她的作品思想豐厚,她筆下的“二戰”,寫出戰爭暴力對人的傷害,生命經歷的磨礪被她寫得如此深切而又純凈。
——北京大學文學系教授陳曉明
2.嚴歌苓的作品是近年來藝術性最講究的作品,她敘述的魅力在于“瞬間的容量和濃度”,小說有一種擴張力,充滿了嗅覺、聽覺、視覺和高度的敏感。
——著名評論家雷達
除夕·甲魚
◎嚴歌苓
清冷的一個早上,老蕭被妻子支出門辦年貨。老蕭是個作家,全村人都知道。但沒人知道作家是做什么的。問過,做“反革命”被貶到這麻雀都不搭巢的地方來之前,你老蕭掙誰的錢?他答:作家協會管飯。簡稱就是“作協”。人咬著問:做什么鞋?老蕭笑,心里卻委屈著什么。
雪殘了,爛絮一樣這處那處地攤著。天不清爽,沒云也沒太陽。老蕭煩這片又渾又臟的天,路邊的死草全黑了。樹全精瘦,這里的土地把他們也餓著。
進了集,頭家是個餛飩鋪,老蕭想買一碗燙燙冷的腑臟,轉念又愧怍了。他工資被停發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費。他飯量大,抽煙,夜里讀啊寫啊熬燈油,已經開銷掉全家收入的一半還多。離開餛飩鋪,他安慰自己:這種東西還有個吃頭嗎?中間那點肉餡像用挖耳勺填進去的。難怪這里人把“吃餛飩”叫成“喝餛飩”。
集上只有幾個賣狗肉的。幾條瘦狗腿朝天蹬著,肉凍黑了。問問價,老蕭走開了。常納悶這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狗,會養得活這么多狗?
老蕭回到家,妻子堵他在院里,說有人等他回來幫忙寫對聯。老蕭懂她意思,在這地方吃點好東西得瞞人。“買著肉了嗎?”她低了嗓子問。
“看看去啊。”老蕭下巴指向自行車后的一只麻包,只拿眼覷她。妻子湊近,見里面一團東西正運動。她一下子半張開嘴,轉臉向老蕭。
老蕭從自行車后架上拎下麻包,然后對妻子掐著板眼說:“八斤一只鱉!”
妻子還要有話,兩個候在屋里的村鄰迎出來。老蕭兩筆字寫得不壞,但他怕偷寫對聯。不論城里革掉多少東西的命,作田人卻仍堅持要喜要福要發財。他們要什么不礙事,手跡卻是他老蕭的。一旦有人告發,這個蕭某某被發配到窮山惡水仍不干好事,寫這種封建思想糟粕,他日子就更難過了。于是他寫“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村人期期艾艾請教:“連根發財的毫毛也不見啊?”他恐嚇地粗起喉嚨:“哎,這是毛澤東詩詞。”
快半夜時,來求老蕭寫對聯的人稀落了。老蕭提了把板斧開始圍著那巨大的一只甲魚打轉,妻子孩子鼓勵又恐懼地看他轉。他邊轉邊謀劃:這樣大個家伙該分三下里燒,中間腔膛里填上八寶清蒸;四肢頭頸可以燉個湯,裙邊要精致些燒,來個釀的。妻子掃他興:鑼齊鼓不齊,砧了大塊一鍋燴了事。
兒子想幫他,花了一個鐘頭,起初拿根筷子引它咬,但眨眼它便順住咬折的筷子縮回甲里去了。二次用只鐵勺柄,它卻無論如何不睬。最后用截干玉米棒溫存地捅、戳、誘,它才慢慢露頭。那頭一露,女兒“哇”的凄號一聲跑了。那是副又陰險又悲哀的頭臉,高高揚起時,頸上疊起極密的皺紋。斧落下時,以腳踏住它脊梁的兒子被它掀翻,重重仰摔在地上。
老蕭振作起來:“好好燒它!爛爛地燉!”他惡狠狠指著它。
大家伙被挖凈血后放進一只大盆,之后澆上熱水,老蕭妻子炸著頭皮去觸碰它。她傷著腦筋:能入鍋的似乎并不多。裙邊生滿寄生蟲,不得不扔。四肢也吃不得,厚硬得像箍了甲胄。只剩一只大殼,她橫洗豎洗,才敢放它進鍋。
半夜一點,一村人都來過,又走了。老蕭擱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著進了廚房。“咳,吃年夜飯嘍!”
兩個孩子從火邊抬起臉,焦急和興奮已使他們目光發直。“還在燒。”妻子答道:“這只老家伙要熬盡咱家一冬的柴!”
掀鍋蓋看看,浮著蔥、姜、蒜的沸湯下面,那東西在鍋底儼然不動,色未變,形也未變,老蕭勸兩個孩子先去睡,到時叫他們起。兩個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們有一年未見過葷了。又過一小時,一股厚厚實實的葷腥氣捂上了人臉。
天灰灰亮時,葷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臥不寧。當一只盛著全部湯和體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時,人被這氣味弄得有些暈眩了。它太濃太醇,逗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緒,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傳來悶悶的熱鬧。老蕭站起身,掀窗簾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連問什么事這樣驚嚇他,他沒話。全都擠到窗前,于是全沒了話。一院子滿是狗,滿是餓走樣的狗。他們一律微仰著臉,憧憬、膜拜般朝向這氣味的來源。藍的晨光中,他們悶聲不響地坐著,臥著,亮著眼。
1.文章第二自然段描寫了殘雪、死草、瘦樹、又渾又臟及沒云也沒太陽的天,突出了這窮山惡水之地的貧瘠、黯淡、毫無生機。同時也暗示了當時物質匱乏的社會環境。為下文買甲魚、燉甲魚等情節的展開作鋪墊,烘托出主人公悲慘的生活與命運。
2.作家老蕭被下放到窮山惡水的地方,足以說明那個年代知識分子所經受的磨難,也說明當時社會知識分子受打擊、被壓制的社會現實。老蕭家想吃點肉都得瞞著大家,幫人寫對聯都怕寫“要喜要福要發財”的內容,可以看出當時人們的思想愚昧落后。小說以點帶面,重點寫老蕭家除夕吃甲魚的情形,既寫了老蕭被當成“反革命”下放,又寫了當時極其殘酷的政治斗爭和惡劣的社會環境,揭示了那個時代物質極度匱乏的事實。
3.小說結尾寫一院狗的情形,既照應上文第4段集上賣狗肉的情節,雖有夸張,但具有針砭時弊的作用,耐人尋味,令人深思;同時表現出當時社會物質的匱乏,人們生活艱難,使人物悲劇色彩更濃,更具藝術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