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父親的一雙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揮動……我想起人生路上的三次遠足,都是父親去送我的。
第一次送別是我小學畢業,我考上了一所郊區的住宿中學。去學校報到時,送我去的是父親。那時父親還年輕,鼓鼓囊囊的鋪蓋卷提在他的手中并不顯得沉重。那天到學校后,父親陪我報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寢室,幫我鋪好了床鋪。接下來,就是我送父親了,我要把他送到校門口。在校門口,父親拍拍我肩膀,又摸摸我頭,然后笑著說:“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開始不習慣,不要緊,慢慢就會習慣的?!闭f完,他就大步走出了校門。父親慢慢地向前走著,并不回頭。我想,父親一定會回過頭來看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幾米遠時,父親回過頭來,見我還站著不動,父親就轉過身,使勁向我揮手,叫我回去。我只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在我少年的心中,我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對父親是如此依戀。
父親第二次送我,是“文化革命”中了。我要去農村“插隊落戶”,那天,是我自己提著行李,父親默默地走在我身邊??旆质謺r,他才吶吶地說:“你自己當心了。有空常寫信回家?!蔽疑狭塑?,父親站在車站上看著我。他的臉上沒有露出別離的傷感,而是帶著他常有的那種溫和的微笑,只是有一點勉強。我知道,父親心里并不好受,他是怕我難過,所以盡量不流露出傷感的情緒。車開動了,父親一邊隨著車的方向往前走,一邊向我揮著手。這時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父親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學去報到那一天。父親早已退休,快七十歲了。那天,父親執意要送我,還沒有走出弄堂,我發現他的腳步慢下來。回頭一看,我有些吃驚,幫我提著一個小包的父親竟已是淚流滿面。我有些奇怪,便連忙問:“我是去上大學,是好事情啊,你干嘛這樣難過呢?”父親一邊擦眼淚,一邊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為什么總是我送你離開家呢?我想我還能送你幾次呢?”說著,淚水又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這時,我突然發現,父親花白的頭發比前幾年稀疏得多,他的額頭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過的皺紋。
有時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實就像匆忙的揮手一樣,揮手之間,一切都已經過去,已經成為過眼煙云。然而父親對我揮手的形象,我卻無法忘記。父親將他的愛,將他的期望,還有他的遺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這輕輕一揮手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