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
老郭正對尸體表面進行仔細觀察,刑警的名探張哲通就帶著助手和兩個法醫趕來了。不用說,按照規定,凡是有亡人的火災,法醫都必須到場尸檢,刑偵也必須和消防一塊協作辦案。更何況這是一起造成了一家三口滅門的嚴重火災。他們的到來一點都不意外。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多小時,我跟著老郭、小胡配合著對現場進行了測量、繪圖和補拍些照片。刑警里里外外地觀察一番并也拍了些照,算是搞了現場勘驗。法醫就地實施了初步尸檢,從喉管積有大量煙塵碳末初步斷定,三名死者皆為火后死亡。
(接上期)討論案情的時候到了,各方擠在村委會狹小的會議室里。瞬間,小小的屋子不得不把窗子打開一條小縫來釋放云霧繚繞的二手煙。
案情分析
無疑,對于每一起火災而言,火災事件的定性是非常關鍵的。如果是放火,那它就是個典型的火災刑事案件,按照管轄分工得由刑偵部門來立案偵查。如果不是放火,那它就是一起普通的火災事故,應該由消防部門查明原因并進行處理。至于是失火所致還是意外發生那都是次要的,畢竟它不像放火那樣惡劣。所以,只有火災事件被定性,才能確定這個案件是否歸自己管轄,而對于負責部門而言,也就意味著責任與風險。
市公安局副局長李長青在消防支隊支隊長王興的陪同下分乘兩輛嶄新的小轎車風風火火地來了。他們事先到火災現場簡單地轉了一圈才來到會議現場的。自然,案情分析會由王興支隊長主持,副局長李長青則坐在最顯眼的主位上等待大家發言。
按照慣例,每次召開這樣的會議都是消防這邊先發言。說來說去,最后的結論無非是告訴大家這是放火還是事故。
“那我就先說說我的看法。依我看,這又是一起典型的放火案!”王興支隊長主持的話音剛落,老郭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表了態。還沒醒過腔來的刑警、法醫和派出所的同志們猛然一驚,剛剛還松松垮垮的樣子便蕩然無存了。他們一個個緊張起來,直挺挺地豎起耳朵盯著老郭。
“老郭,我向來特別尊重你的意見,但這次這個火災無論如何不可能是放火!”
張哲通見老郭一上來就是一記直拳,他便毫不客氣地想以硬碰硬直接把它擋回去。
“哦?那就請張警官說說排除放火的理由吧!”
大家正等著瞧老郭的熱鬧,老郭卻變拳擊為太極來個順手牽羊,一下子又把球踢到了張哲通那兒。這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預料到的。
“首先,火是從外屋燃起,起火點應該在東屋的灶臺處。我仔細觀察過那個灶臺,灶火坑里的木柴被燒并且炭化、灰化得非常嚴重,灶膛里也有很多同樣的灰燼,這明顯是灶堂里的火燒出來引發的一個事故。其次,如果說放火,那么放火要有進出的途徑。從現場來看,房門盡管差不多已經燒掉,但我仔細觀察過那個殘留的門閂。門閂在兩個端部殘留較多,中間卻碳化嚴重斷裂開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當時門閂在里邊是插著的!如果門閂沒有插,那么它被火燒時中間部分應該被門板上的錨栓保護起來,而兩端暴露被燒得嚴重才對,現在的情況恰好相反。所以我敢斷定,著火前根本沒有外人能夠進入現場!東屋的炕上睡了三個大活人,哪個兇手敢直接砸了窗戶進去大張旗鼓地放火?”
張哲通一看球到了自己腳下,索性就當仁不讓地一頓猛踢。他這一席話剛講完,我注意到刑警、法醫和派出所的同志們個個臉上的表情十分得意。包括副局長李長青在內,似乎神情也舒坦了不少。
看來這個張哲通的確不大好對付,我為老郭捏了一把汗。
“呵呵,我必須為張警官點個贊!他在現場的時間如此之短,但他卻能抓住要害!沒錯,門閂的確像他說的那樣,當時門的確是從里邊被閂住了的。我剛才也問過第一到場救人的戰士,他們也是稍微用力才把門弄開進去救人。起火點也的確在灶臺的灶坑處,但是,僅憑門閂的狀態來斷定沒有放火的途徑,張警官是不是不夠嚴謹呢?”
老郭說完稍作停頓。他續上了一支煙。
借這個空當,張哲通發話了:“不嚴謹?還怎么嚴謹?門都是被閂住的,還怎么嚴謹?再者說,剛一到場我就了解過這家人的情況,他們一向憨厚老實,與外界根本沒有結怨,連一點放火的線索和動機都沒有,怎么能說是放火?”
張哲通情緒顯然有些激動??磥砝瞎f的沒錯,這家伙觀察現場有一套,但欠缺縝密的邏輯和穩重的作風。他總是這樣風風火火、迫不及待,這是他最大的弱點。
“張警官,沒必要這么激動吧!我問你,“3.13”、“4.25”、“6.30”,哪個案子一開始就有你所謂的線索和動機?但哪個案子最終不是放火?”
“那、那,那些案子怎么能和這個比?你別轉移話題,你說、你說,我咋不嚴謹了?”
老郭的話實在夠勁,張哲通的喉嚨抖了好幾抖才漲著大紅臉說。
“我告訴你,你只注意了門閂,但你忽視了門的結構。我再告訴你,你最好帶著你的人趕快回現場,屋門外偏右的窗戶下有一塊完整的玻璃,那上邊有你想要的東西!如果不聽我的話,有什么閃失你可虧大了!并且,我還可以告訴你,是兩人作案,還是用的汽油放火!而且根據我的判斷和推測,這兩個男人應該不是本村人員,他們二者或者至少其一應該是木匠。更準確地說,他們應該就是做這個屋門的木匠!這些線索足夠了吧,張警官?”
老郭這么一說,一屋子人全傻了。有幾個人面面相覷地小聲議論著什么,但聽不清楚。
張哲通坐在那里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李長青副局長趕緊打破僵局:“還愣著干啥?信不信的趕緊按照老郭說的趟一趟!”
“趟一趟”是刑偵的行話,就是不管怎么樣先試試再說。
李長青這么一說,刑警和派出所的弟兄們就趕緊噼里啪啦地出去了,張哲通也只好嘰嘰歪歪地悻悻而去。
案件偵破
“老郭,果真是案子?”李長青見公安的人全都出去了便問。
“沒錯!局長,的確是放火!不過您放心好了,這個案子分分鐘就能告破!”
老郭邊起身應答邊隨著李長青往外走,其余的人也便跟了出去。
“為什么是放火?”李局長饒有興趣地問。
“局長,一句半句說不大明白,您就等著好消息吧!”老郭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再者說,您沒必要弄清楚太多的技術問題,只要把握好大方向就行了!”
局長和老郭的年齡估計差不多,甚至很可能比老郭還小點。老郭說這話,有點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味道。
重新回到現場,只見張哲通正蹲在地上拿著放大鏡仔細觀察一塊戳在窗下地面上的玻璃,那認真的樣子就像科學家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的結構。觀察了好一陣子,他量了一下玻璃尺寸后,讓助手小心地把玻璃拿去提取指紋,然后再到門口繼續觀察起來。這回他可不敢掉以輕心了。他已經意識到,老郭弄不好真的把整個案子的信息都有機地串聯起來了。當故事幾近完美的時候,你怎么可能去推翻它?
“木匠,去哪找這該死的木匠?”
張哲通扭身看見老郭和我就站在他身后的一小撮人群里,便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有意說給別人聽一樣嘟囔著,老郭只是微笑著并沒作聲。
“嘿,名偵探,如果你想找到木匠,我倒是可以幫幫你呢!”
這話一出口,全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齊刷刷地向我投來。包括老郭,他那驚異的眼神我可從來沒有見過。
“找到這個人,他一定知道那兩個人現在何處!”我從衣兜里掏出先前出租車司機給我的那張名片遞過去,并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極其平穩的語氣說道。
“???今天真是邪了!”張哲通接過名片半信半疑地說道。
金雞啼鳴,日漸拂曉,一路上信息不斷傳來。
“指紋出來了!玻璃上提取到了兩個人的指紋!”
“兩個木匠抓到了!他們的指紋與玻璃上的指紋對上了,出租車司機也做了筆錄!”
“兩個人買汽油的加油站找到了,監控錄像已經到手!”
“作案動機已經查明,是劉漢欠這兩個人的木工費給不上!”
……
天亮了,案子破了。此時老郭、我和小胡幾個人已在城西的張記餡餅店開吃早餐。
名片由來
“師父,您真行!您是怎么知道放火的呢?”我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了起來。
“嘿,你也夠厲害的,還是先講講名片的來歷吧!”
老郭吃著熱乎乎、香噴噴的餡餅,我就把打出租車到現場的過程給講了一遍。
“嗯,不錯,你能通過信息的關聯捕捉到關聯的信息,這非常不錯!那你能不能把信息關聯的思維過程說一下呢?”
老郭的第二張餡餅已經夾起,我無意動筷,便梳理著思路邊想邊說。這其實沒想象的那么難。
“最初,出租車司機能猜到我到大旺村,這讓我很好奇。他能夠把消防車和我穿的制服聯系起來并進行推斷,這就更激發了我的興趣。閑聊中提起的兩個人以及后來他給我的名片,其實當初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也根本沒把它們當回事。但當你推定作案人員為兩人、且為男性、且為木匠、且不是本村人時,我忽然想到出租車拉過的這兩個人。人數吻合、性別吻合、離開的路線吻合,甚至連職業也吻合,大冷天黑天半夜的,還上哪去找這么吻合的事兒?所以我斷定疑犯一定就是這兩個人!多虧閑聊,多虧司機說了蓋大樓支模板賺大錢這句話,否則上哪找這么好的機會呢!”
“呵呵,妙、真妙、簡直妙極了!你說的沒錯,多虧你能把蓋大樓支模板與木匠聯系在一起,其實這才是整個邏輯推斷的起點!哪本教材里或是哪個老師能告訴你這些東西呢?好吧,快點吃吧,都涼了!”
老郭這么一說,我才從興奮的狀態中走出來。剛才,我已經全然忘記了盤子里還有兩張餅。
“不對,師父,您還沒講您的故事呢!”剛夾起一張餡餅送到嘴邊,我忽然想起來老郭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嘿嘿,時間多著呢,到時候我給你好好講!快吃吧!”
授業解惑
太陽出來把西山照紅半個山頭的時候,老郭坐在辦公室里喝著茶、抽著煙,講起了這段故事。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問,就像張哲通一樣,這很正常。實際上,當我經過初步觀察確認是灶臺處首先起火的時候,我起初也懷疑過是灶膛里的火蔓延出來致災,但我很快又排除了這一點。很簡單,這個季節農村家里吃兩頓飯,即使有很多農家在晚上要點點灶火來燒炕取暖,那鍋里至少也要添些水來防止干燒才行。我揭開殘缺的鍋蓋看了看,鍋里干干凈凈,絲毫沒有水被燒干所留下的一圈一圈的白色斑跡,這就說明沒有燒炕用火。更進一步勘驗灶坑磚縫里的泥土時,我聞到了淡淡的汽油味,那種味道與煤油是不同的。至此,我知道這一定是放火。為了解釋放火通道問題,我重新回到屋門處動起了腦筋。仔細觀察看到地面有玻璃碎片時,我忽然聯想到東屋窗下那塊完整的玻璃。
老郭說,其實,從一開始我看到那塊玻璃放在那里時,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怎么一回事。我把那塊玻璃的尺寸量完,然后再量一下屋門的寬度,它的尺寸恰好與一扇門的寬度相匹配,所以我懷疑這個房門并不像其他人家一樣是全部由木料制成的,它很可能是上部鑲嵌玻璃下部為木板的那種。其實要不是火災幾乎把整個門都燒沒了,這一點很容易判斷,但現實情況確實在一開始并不那么明朗。接下來,我設法找到一點蛛絲馬跡進一步確認了玻璃是從外向內裝入,玻璃膩子在外側而不像一般的設計那樣朝向屋內,所以我斷定存在人為在外側拆下玻璃的可能。接下來,我不得不用放大鏡仔細觀察了那塊玻璃的表面,結果發現至少有兩個人的指紋在上面。那指紋粗大有力,在深夜能完整拆下玻璃并且打開門來到灶臺處實施放火,點了火之后還能再把門閂插上才逃之夭夭的,實非一般人所能。所以我推定一定是兩個大男人作案。
老郭認為,從作案人對此門的結構掌握得如此精細來看,他們二人或者其中至少一人應該是個木匠,并且就是制作這個門的木匠。咱這里附近的農村幾乎有好多年沒人干木匠活了,并且這個屋門的制作與眾不同,所以我推斷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本村人。你的詢問反映大門虛關,戰士指證的遇難者位置和姿態也完全符合我所構思的這種案情。于是,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天衣無縫了。就是這樣,這沒什么特別的。局長問我,我實在不愿意講這些,講了又有什么用呢?”
老郭說了一大通,煙也續了好幾支,我聽得非常入迷。直到老郭叫我給他重新添點茶時,我才趕緊起身來倒水。
次日,標題為《欠薪結怨 木匠放火》的新聞便出現在了當地媒體上。那里邊除了披露一些簡單的案情外,更大的篇幅是說李長青如何指揮有方、張哲通如何神速破案,消防這邊連老郭提都沒提。文章把那張哲通說成是觀察、推理、畫像、抓人一氣呵成,堪稱山城警界福爾摩斯的傳奇典范。
我拿給老郭看,老郭淡淡一笑便把報紙扔到了一邊。(全文完)
(作者:海南省公安消防總隊高級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