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們下到一個偏遠的縣里搞檢查,接待我的是那個縣里的縣長。縣長長得矮、黑,與站在邊上那個高胖的司機比起來,縣長確實沒有“官相”。我甚至還誤以為他那司機是縣長,差點兒拉著司機的手寒暄起來。
我接觸過不少縣長,倒是第一次見這樣沒有“派頭兒”的縣長。見過面安頓好我們住下,縣長匆匆地走了。但接下來發生的那件事,讓我一輩子忘不了這位縣長。
適逢農歷雨水節氣,那晚的雨尤其大,瓢潑而下。我住的賓館正好靠近山邊,遠處的高山之麓是一些農舍。賓館圍墻之隔,就是一個村委會,從我住的四樓望下去,剛好就能看見村委會的院子。
那天半夜,我被一陣高亢的叫喊聲吵醒,院墻外人聲嘈雜。我起身走到窗戶邊往外看,只見村委會的大坪上停了幾輛車,不知什么時候,院子里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
這么晚了,這么多群眾擠在院子里,發生了什么事呢?我滿心疑惑。
忽然,人群中一個人大聲叫喊著,還把剛剛從外面走進來的幾個人的雨傘一把扯下來摔在地上,神情很激動。我見此人沒有打傘,長得又矮又黑。借著院墻上一桿白亮的路燈,我看到那人竟是晚上陪我們吃飯的縣長。約莫過了二三十分鐘,不知從哪里又傳來一聲巨響,村委會院里的人群就哭喊連天,亂作一團。又過了十多分鐘,我住的賓館樓道里也嘈雜聲一片。我打開房門,剛好有服務員經過,從她口里我才得知,原來山南麓一片山坡滑了,山下幾棟民房眨眼間就沒了蹤影,這里要安置疏散的群眾居住過夜。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在之后的這個雨夜,我一直沒怎么入睡,我不知道群眾有沒有全部疏散出來。
第二天一早縣長來陪我們吃早餐,一雙眼睛熬得紅紅的。一見面他就說:“昨晚棗樹坡出現山體滑坡,七八戶人家住在那里,幸虧撤得快,全部出來了,要不然不曉得要死多少人。”
昨夜困擾我入睡的那個問題有了答案,我高興地說:“昨晚看到你現場指揮,總算放心了。”

縣長搖頭,說:“怎么能放得下心呢?縣里有190多個地質災害點,一碰上下雨天我就睡不著覺。”
我接口說:“基層的應急反應還真的及時啊!”這是我昨晚親見后說的真心話。沒想到縣長卻臉色大變,竟脫口說了句粗話,又說:“昨夜好在我第一時間接到了事發現場一位村民打來的電話,是我趕到村里,組織村里的干部疏散了群眾!村民都疏散完了,直到那一刻鄉里的書記鄉長還找不到人,辦公室打電話去問,說一個喝醉了,一個剛從歌廳里趕過來,慢騰騰地來了還打一把傘怕雨水淋著。你說這人命關天的都什么時候了,我真想踢他們幾腳。”
我想起來,昨夜我看到他扯下一個人的雨傘,想必那個人就是鄉里的領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還是問了縣長:“你怎么能接到村民的電話?他們知道你的電話號碼?”縣長說:“我們在全縣190多個災害點,每一戶人家都發放了縣鄉村三級負責人的手機號碼,基層做實功夫已經做到了這一步,這就叫當官有風險,但當官更得有擔當啊!”
我心里很是感慨,不知道為什么,聽了縣長這話,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是大話,也沒有之前聽類似話語時的反感。
說話間縣長已經吃好了,他坐一邊掏出一個銀色的耳挖,自顧掏起耳朵來。要是第一次見縣長,也許我會覺得他當人面掏耳朵顯得很沒涵養,但了解他這個人以后,我卻覺得眼前這個縣長真跟農民一樣樸實。
縣長又說:“昨晚我是聽棗樹坡王師傅打我電話才知道那里山體有情況的。”他又亮了亮手中的耳挖,說:“喏,這個耳挖也是他送給我的。”末了又補充說:“王師傅就在賓館前面一條街開了個理發店,我常去他那里理發,和這老頭兒談得來。后來他知道我是縣長,又知道我喜歡掏耳朵,就開我玩笑說:‘你們當官的這個愛好可以有,常掏耳朵八方明。’于是送了我這一把耳挖。”縣長自個兒笑了起來,露出一口茶牙,沖我說:“這應該不算受賄吧?”
我說:“縣長你真算難得,有群眾會直接打你電話。我跑過好多縣,這樣接聽群眾電話的縣長還真少見,不少縣長還怕見群眾哩!”縣長說:“我這本來不能劃為‘少數派’的,我那老父親70多歲了,還在老家一條巷子里做鞋,他不愿離開那條巷子,更不愿離開一輩子吃飯的手藝。我們這些人,往上數一輩就是農民,與農民生分算哪回事呢!”
在那個縣里檢查結束的時候,我特意問道找到縣長理發的那個小店,向那個老師傅要一把耳挖。老師傅很疑惑地盯著我,我卻很豁朗地笑說:“我耳朵總堵得慌,想掏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