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糖 匪
這是個小故事,別期望太多。
它從一開始就徑直奔向結局。
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的落筆寫下這個故事。
第一次看見她,我并不覺得會有什么事發生。
在這個城市,真的沒有什么事值得發生。
他們管這里叫艾城,也有人叫鏡城。好在實際上它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矯情。
四個月下雪,六個月大霧。放眼望去,到處是被廢棄的工業區,疏于照看的歷史建筑,爛尾的居民園區工程,不成功的實驗性城市雕塑和裝置,有待修繕和規劃的道路。
這里不缺破碎的希望,不缺空置的廢樓,不缺半途而廢的嘗試。最初的北半球強電子工業區的宏圖大志破滅后,藝術家被一車皮一車皮地運過來。守門人就是那個時候來的。他對我說上面之所以這么做是希望能用藝術家把這里的地價炒上去。怎么炒?我問。用藝術家和藝術把地皮養起來。他說,但是誰想到沒過多久,興起了星球殖民潮。這塊兒就被放棄了。留下了我們,一批沒用的人,再后來你們又來了,不斷有人來,全地球沒用的人都被吸引到這里。守門人說。
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沒用的人。遇到她的時候,她應該剛到艾城不久,有些迷茫,無所事事。
那是春天。雪剛化。陽光是暖的,風涼絲絲的。她坐在墻頭。我仰頭看著她雪白的長腿輕輕晃動,看到太陽移了位置,直射而來的陽光差點刺傷眼睛。像早春山上沒有化開的積雪,很久沒有見到那么耀眼的東西了。“好看嗎?”她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彎腰俯身,觀察墻面上腿的投影——那影子像兩條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我興致盎然地陪在一邊,欣賞著。過了一會兒,我問她要不要下來,一起吃點東西。 她盤起腿思考起來。換作我,這樣坐在墻上,一定會從上面摔下來。我還在走神的工夫,她已經輕輕跳下,落到我身邊。我聞到一股味道, 像海鹽,或者風里鹽的味道。
但是,一個AI不該有任何味道。
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AI。她太美了。顴骨很高,眼窩很淺,五官猶如雕琢一般,精致地分布在典型的東方面孔上,那面孔輪廓清晰,完全對稱,皮膚雪白,隱隱透出青色血管,身體修長挺拔。她美得就像一把刀刃很薄的刀。只有頭發,被剪得很潦草,黑得發藍的短發直愣愣地豎著。即使終日沉溺于虛構空間傳奇故事,我也不會真的以為自己在艾城隨便就能搭訕到一個那么漂亮的人類女孩子。
又是一個從哪里逃跑的AI。從什么時候起,在各地流傳著艾城是自由之城的說法,吸引著各色各樣的人投奔這里。其中包括“離家出走”的AI。他們拋下過去,背負著他們的秘密,逃到這里為自己奮力贏得一個藏身之處。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沒有。
逃跑這種事,大部分時候要看運氣。
我帶她去了河邊,看淺灘上的蘆葦,一邊吃萵筍三明治。她吃得很像真的,咀嚼吞咽的動作標準又不失風格,甚至還有品嘗回味的間斷。一個好的AI必須得體,不招人厭煩。她做得很好。她一邊吃著一邊露出愉悅滿足的表情——在一個導致自然微笑的特定程序的作用下。她并不用知道這個微笑意味著什么。她并不用知道這個微笑對我意味著什么。在她們的程序里并沒有對他人長久注視做出反饋的算法。這樣真好。能夠長久注視一個人,彼此都不尷尬。
“這頭發是你自己剪的?”我問。
她停下來,扭頭看我,眼神充滿困惑。她在想如何回答我這個問題,還是在想怎么在這個問題上向我說謊?她的瞳仁顏色制造得過分的黑,和發色一個問題。
“好吃嗎?”我很好地繼續假裝著自己并不知道她是個AI的事實。“嗯。”又一個微笑。
“吃完了,我帶你去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吧。”我用食指擦掉她嘴角的酸奶油。
是不是所有在外面游蕩的AI都渴望被人帶回家,一個暫時的避風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些獨自游蕩在外面的AI,哪怕是在艾城一樣會被回收。所以我覺得她應該很高興。我輕易就把她帶回到工作室。難道她們都不害怕嗎,如果被帶到更奇怪的地方,瞬間滑入更加悲慘的命運里。
AI會恐懼嗎?
不過也有某個人類帶陌生AI回家后被AI絞殺的傳聞。
不勞而獲,上街就能撿一個方便實用的AI?只有成天做白日夢的可憐蟲才會指望這種事吧。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也會帶著一個AI回家。
如果說她是精心設計在這里等我入套的,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為了什么?難道是貪圖我那可憐巴巴的工作?
這樣的偶遇完全可以是她精心設計的結果。但是,圖什么呢?除了一份可憐巴巴的工作,我一無所有。AI不會想要這份工作。創造她的人應該也沒有這份心思。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出門,也許是因為剛在刺影節前交付新的刺影圖紙;為了這張設計稿,足足一個月的時間里我把自己關在工作室,殫精竭慮,幾乎將自己逼瘋。直到那天完成了初稿,緊繃的身心松懈下來,決定出去散心。又或者也許,因為那天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會一反常態冒險把一個不知底細的AI帶回家。但有一點是真的,那天我心情真的不錯,不錯到也許真的會隨便把什么奇怪的東西帶回實驗室。
在實驗室里,我給她看培養皿,看刺青染料,納米機器人的儲存模塊,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刺青孢子。隔離罩下紫萼色蕨類上孢子看起來過分不起眼。然而就是這些孢子一旦落到人的皮膚組織,就會刺破真皮,染料落在破損細胞周圍,在自帶納米機器人的推進下根據我們的設計圖案扎根在表皮與真皮間,完成刺青圖案。和普通的刺青不同,刺青孢子完成的刺青很快就會消失。三天后,無論是刺青染料還是進入機體的納米機器人都會被人體自動代謝。多耀眼復雜的圖案都不會留下一點痕跡,因此這種孢子刺青的方法也被稱為影子刺青,或者刺影。
她對孢子的興趣不大。畢竟在沒有真的進入人體開始作用前,這些孢子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是如果她見到——她會見到嗎?轉身來到繪圖間,我打開工作臺的燈,把繪圖工具展示給她看,一個乏味到連空氣都干燥的工作場所。隨后我們進到花房。半機械花朵已經組裝生成完畢,具備生物花朵的外貌,復瓣小朵,每枝三五朵,重重疊疊的花瓣擠成一團團,大片大片粉紅色花朵燦若云霞,幾乎將水平展開的灰綠色花萼完全淹沒。
她看上去仍然沒有什么興趣。也難怪,畢竟現在它們也只是一些尋常開放的花朵。這樣的場景,像她這樣的AI也根本不為所動。我想告訴她眼前的這些看起來普通的花朵將攜帶刺青孢子,在刺影日那天夜晚被發射到空中,它們將綻放出火焰般的光芒,按照事先輸入的算法組合成隊形變幻出至絢至幻的圖案,然后隨風散落,將孢子播散到底下狂歡的半裸人群,在他們身上種上刺影——三天后自然代謝掉的刺青。然而不知道為什么,迎著她冷漠的神情,我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看,這就是刺影日那天會被發射到夜空,煙花般綻放,又落下的花朵。每片花瓣上都會附帶刺青孢子。”

⊙ 咖啡· 城市
“能夠刺青的孢子?”
“孢子只是實施操作的一個工具。這些孢子一旦落到皮膚組織,會立即刺破真皮,染料落在破損細胞周圍,在它攜帶的納米機器人的推進下,根據隨機選擇的圖案,使染料扎根在表皮與真皮間。一個納米機器人存有上千套圖案。那些圖案就是我們在制圖室里設計出來的。按刺影協會規定,每個圖案只能被使用一次。這個規定盡管毫無道理,卻被嚴格執行。因此,每年刺影日都會消耗大量圖案。在下一年刺影日到來之前我們都必須設計大量新的圖案。”她打了個哈欠。原來她這一代AI已經具備表達情感的能力。她并不感興趣呢。可笑的是前一秒,我還在疑慮是不是告訴她太多。我連忙草草把這個話題給結束掉。“總的來說,刺青這件事還是由人在做,而不是孢子。”
我到底是在說什么?說到底,我們這一代刺影師,只不過是設計刺影圖案的手工藝人。然而最初,真正操作整個刺影過程的,的確是刺影師。那時候的刺影師們,是植被建模師,納米機器專家,分子生物學家,重要的當然是圖形藝術家。他們需要從頭做起,設計花瓣飛舞的路線,培育新型植物作為孢子的寄生場所,制作半機械花朵的機械部分,設計孢子和納米機器人代謝機制。守門人是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杰出的刺影師,是他開創了刺影術,這一絢爛瑰麗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卻什么也留不下來的藝術。窮盡心血的設計,精妙的刺青筆觸,只過三天就被人體代謝——一點痕跡也沒有。沒有一點意義。毫無意義到仿佛是在嘲笑世上所有的意義。燦若煙花轉瞬即逝的美麗,將理智短暫拋棄在安全范圍內的狂歡,窮盡一切煞有介事的末日式消費。刺影,皮膚,半裸,性,酒精和藥。他知道人們會喜歡這套。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全世界的人,包括那些太空殖民地上的人,統統都買他的賬,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從黃牛那里花上幾倍的價錢買一張到艾城的車票,和幾十個陌生人擠在一間臭氣熏天的酒店房間,冒著被搶被偷被強奸的危險,來這里過刺影日。守門人真是天才。如果他去從商,早就富可敵國,說不定都能買下整個太陽系的宇宙飛船隊。但守門人只是守門人。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給自己起這個外號。這外號聽起來特別傻。“我要守住時間的大門,不讓過去從這扇門溜走。過去不應該被遺忘。沒有過去的現在就是地獄。”他那么回答道。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這番話簡直土得掉渣,好像二十世紀出土的文物上的說辭,帶著迂腐可笑的堅定氣息——中二。
“你在笑什么?”AI不解地望著我。我慌忙收回不知不覺展開的笑容。即使今天,守門人冒著傻氣的措辭都能逗笑我。
是不是所有的下一代都會這么嘲笑他們的上一代?是不是所有的兒子都不可能理解他的父親?守門人是我的父親。如果可以選,他一定不想要我這樣不成器的兒子。“沒什么。”我沖AI傻笑。據說她們內部有一套算法,調動云上儲存的個人信息,以及現場當事人的生理數值根據計算預先可以知道人類的情緒,也就是說我的笑容是無效的。她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一堆數字。我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團不祥卻迷人的光焰。她們和刺影一樣美麗,卻不能自行代謝自行消失。當人們不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仍舊存在。她們不懂得在正確的時候正確地消失。這是她們的悲哀。比這個更悲哀的是,此時此刻,我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卻無法克制地、由衷地希望能哄她高興。“喏,工作室就是這個樣子。人類工作的地方都特別無聊吧。”我趕緊閉上嘴,在我差點說漏嘴問她以前從事的職業。理論上,我并不知道她是AI。這對我們兩個都更好。
“原來這就是工作室。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她眨眨眼。這句話說得太不自然,她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超負荷大數據運算時,她們就會是這樣。現在只是說句話,她就已經顯得吃力。這是AI老化的前期征兆。我低頭看地上,我們倆的腳靠得很近。她連腳背弓起的弧度都那么美。
“我的工作就是做一些簡單的圖形設計,沒什么意思。”我說。
“我想看。”她堅持道。盡管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對這份無聊的工作那么感興趣,但你就是沒有辦法拒絕一個那么漂亮的女孩。不過如果對方是AI,似乎努力一下還是可以拒絕的。但在那天,我不想拒絕任何一個人。我在繪圖板前坐下,打開視窗從圖庫調出以往的設計。圖案逐一浮現在空氣中發出瑩瑩鉑金蝕刻的光芒。她望著它們,眼神里閃過同樣顏色的光。
我突然坐下,抓起陰極筆,在圖板上落下第一筆。第一筆,有點猶豫,小心翼翼落下,小心翼翼地止筆,在落下第二筆之前,我屏住呼吸,呼喚剛才電光閃念間在大腦深處跳閃的靈感,一股暖流,久違的迫切感,隱隱牽動著全身的熱望,賦予心跳另一種節奏——那是訴說的欲望。我抓住它,就像抓住夜空中灑落的花火……
目瞪口呆。我怔怔望著初稿發呆。我已經很久沒用這么快的速度設計出一幅畫稿了。而且,還是那么美的一幅畫稿。
“這是什么?”AI問。
“剛才突然想到一個刺影的設計圖。我編寫一組程序代碼,把這組代碼圖形化后再經過幾輪基本變形,就成了現在這幅圖像。”
“程序代碼?做什么用途的?”
“我隨意編寫的一組算法,并不真的有效。只是假設這世界有那么一種算法,如果輸入這組代碼,會令被輸入的主機表現出對特定事物感興趣的樣子。很奇怪的算法吧,但也許這世界上真的有程序員在編寫這套算法呢。”我不由得異想天開起來。
她點點頭,明白了我的靈感來源。“我喜歡它們。”她用指尖輕觸懸浮在面前的一個圖案。圖案一亮,隨即碎成光塵,她輕輕跳起,踮起腳尖原地轉了一圈。她們是用這種方式表達快樂的嗎?我看得入迷。沒有料到她忽然從我手里拿過筆,修改起剛才的圖案。她的筆法嫻熟,不僅如此……
守門人一直說我不是一個天生的刺影師,我的筆觸總是——太現實。“總是從現實出發。你設計的畫稿總是現實世界在刺影世界里的投影。這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太接地氣,有些無聊。”他不止一次說過。
可是難道他不知道,他是沒資格說這些話的。沒有人,比他,更專注于在刺影世界里留下現實世界的影子。這本來就是他為什么要創造出刺影術的原因。他用這種方式守住今日現實世界的大門。
那一定是發生在別的陸地的事情,異常遙遠,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上。除了守門人外,沒有聽過第二個人提起過。我曾經一度懷疑過它的真實性,那場波及整個大陸持續數日的集體屠戮。守門人說,殺戮猶如熱病突然爆發,在這之前毫無征兆。那時他還是一個孩子,家庭和睦美滿。祖父曾經是當地一名低階官員,幾年前因為同情外星殖民開拓者的關系,被撤職查辦,連同全家都被定為敵對分子,要求每日出門必須戴上紅色袖章——一個可以被其他公民隨意羞辱的標志。盡管如此,總體來說,守門人一家的生活還算是安穩平靜。只要能夠忍耐生活上的一些不方便;比如工作限制,住房限制,就醫入學申請購買限量物品時優先級靠后,并不會覺得日子太糟糕。那樣過了好幾年。全家人早就接受并且習慣這樣的命運。守門人和他的家人認為他們已經經歷了最壞的事,生活不會變得再糟糕。
某種意義來說,生活的確不會變得更糟糕。
守門人的父親是在下班回家時在住宅區門口遭到鄰居們圍堵的。他被拖到噴水池里,在掙扎著逃脫后,又被再次擒住,被死死摁倒在地上。這一次人們決定把儀式感放在一邊,直接開始動手。他們用花鏟、水果刀、氣動車鎖,一切能找到的現成工具圍毆眼前這個試圖逃跑的男人。他們過了很久才停手。他們甚至根本不用去確認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一團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早在他們停下來前很久,他就應該已經死了。那是一個漫長混亂的過程,沒有人確切知道他是死于誰之手,哪一擊是致命之擊。尸體被掛到園中高的那棵樹上,如果不仔細辨認,很難認出他是誰。因此守門人的母親和年幼的兩個妹妹毫不知情地從那棵樹下經過,沒有任何防備地回到家里。那應該只是一個普通的黃昏,女人和孩子相互幫助著開始準備晚飯,等待其余的家人們回來。但是那天人們闖進了他們家,守門人的母親和妹妹被單手吊著逼問家里其他男人的下落,在僵持幾小時后,她們和其他敵對分子一起被拖到頂樓,被迫從那里跳下。那天黃昏,不僅僅只是他們一家,整座城市,尤其是城西區,毫無預兆地爆發針對紅色袖章的集體屠戮。這場屠戮一共持續了十六天。受害者大多數以家庭為單位被民間自發組織的人群圍攻處以極刑,只要是戴著紅色袖章,連同男性嬰兒,根據官方事后調查數據受害者共五百四十四人。盡管始于官方要求嚴厲看管敵對分子及其家屬的宣傳,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忽然間發生大規模集體殺戮。兇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正當性,可以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原始的工具殺害他的鄰居和同事,哪怕對方只是流淚央求的小孩。
守門人的爺爺,那個讓整個家族蒙羞并且被迫戴上紅袖章的男人,在屠戮爆發后的第九天冒險回家,他本來被調到別的城市進行大規模集體批判,恰好可以躲過一劫,卻擔心家人安危而偷偷潛回家,最終落得和他的兒子一樣的下場。
至于守門人,他告訴我他在聽到家人遇害的消息后,立即跑到最近的警署門口高喊反動口號,被當作政治少年犯判刑入獄,因此活了下來。那場殺戮,就像一場噩夢。突然開始,又戛然而止。殘忍可怖,卻又無跡可尋。對于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來說,過于殘暴又沒有原因,毫無真實性可言。哪怕受害者中有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仍舊無法真的相信那些事曾經發生過。無論守門人對我講述多少次,我仍然無法和守門人感同身受。我和他不一樣。
他在死亡里長大,有著一雙幸存者的眼睛。糟糕的是,他從沒有打算遺忘。在那個城市發生的事,相繼也在其他地方爆發,就像一場突然爆發的疫病大面積地傳播開來,但很快又得到有效抑制。十六天后一切歸于平靜。只過兩年,那場集體屠戮就被徹底遺忘。即使沒有人為有意的干預控制,它也會被多數人遺忘。被害者絕大多數慘遭滅族,兇手則急于脫罪。而歷史,它從來就不由幸存者書寫。
守門人一定嘗試過許多方法,最后他創造了刺影術。這應該是他最后的希望。之前所有以各種形式試圖記錄并且講述當時那場夢魘般的屠戮,都以失敗告終。文字、錄音、影像、雕塑、裝置、舞臺劇,都被禁止被抹除凈盡。在國家意志和個人高度默契的合作下,這個國家完成了一場徹底記憶切割術。即使受害者,也急于拋下那段歷史,急于整裝待發開始新的生活。只有守門人例外。只有他拒絕遺忘。
最后,他創造出了刺影術,在億萬陌生人的皮膚上畫下了那噩夢般的十六天。他畫下母親抱著嬰兒高空墜地的瞬間,畫下了孩子被鄰居叔叔用繩套住脖子拖行四五百米在地上留下的軌跡,畫下了祖母為孫子求饒的眼淚,畫下了第一個受害者遭到圍毆時驚駭的面孔,畫下沾著血和腦漿的木棒、鏟子、鎖鏈,畫下驕蠻通紅的眼睛,畫下樹下累累果實般懸墜的死者,畫下天空的烏鴉。幾何形狀,數字,奧爾梅克文字,阿爾塔米巖畫的變體,密集的色點,大面積色塊;當然還有傳統日本刺青元素,盡數成為他隱晦言說的音節,再現當日種種。等到十六小時過后,圖案會被自然代謝,他小心翼翼曲折婉轉的述說將歸于沉寂。那段被喚起的歷史,在大多數人意識到它是什么之前,就又再度隱沒于黑暗中。我從來不明白守門人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講述那些故事,一次次將自己擲入寒徹骨髓的憎恨與恐懼中。那是其他幸存者不惜一切想要拋棄的噩夢。至于游客,這些前來領受他的刺影圖的人,能有萬分之一的人明白他的深意嗎?對他們來說,半機械花朵在夜空綻放撒下的孢子,在皮膚上畫下的圖案,不過是些好看的花紋,狂歡的附屬品,艾城的當地特色。對許多人來說,充其量不過如此。
盡管那夜的記憶如此絢爛璀璨,但不消幾個月,最多一年,記憶就會褪色消隱,沒入遺忘的大海。或許,這也就是為什么刺影術被允許留下來。我想上面并不是沒有看出刺影圖案的玄機,只是刺影圖太隱晦太含糊不清,又消失得那么快。他們相信這不會造成任何危險。他們一定是這么想的。
換句話說,守門人的刺影術沒有什么影響,不會喚起任何記憶,除了他自己的。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和他的爭吵中冷酷無情地道破真相。他所執著的記憶,只對他自己有意義。連我,他的兒子,也不愿意去背負這份記憶。一份毫無意義的記憶。他為此付出一生,并要求我也這樣。我不愿意。
“關鍵是你根本不合格。”當我沖他大喊我不愿意時,他會用同樣冷酷的方式道破另一個真相。
是的,我沒有才華。作為他的親生骨肉,自然交配的隨機產物,我既沒有繼承他的才華,也沒有繼承他的那段記憶。為什么要繼承?既然那個人生下我,只是作為承載他個人記憶的載體,傳承他隱秘記憶術的傳人,那么,放棄繼承就是我最好的報復。我絕對不是他的孢子。
我喜歡看他眼里閃過的痛苦和焦灼,我那么看的時候從不去想這個人是我的父親。我那么年輕,那么平靜,有的是時間,足以壓垮他。直到五年前的一天面對我空洞賣弄的刺影設計圖時,守門人不再竭盡所能地羞辱,而是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他凝視著設計稿,目光穿透石墨烯平板,落在某個我永遠不可及的世界。有那么一瞬間,我幾乎以為這幅經過DAF化的身體忽然變得蒼老。他抬起頭轉向我,用從沒有過的眼神看著我,迷茫而溫柔,看得我心慌。第二天,守門人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有人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這樣決絕地不辭而別,只留下他的刺影術,還有那些從他那兒繼承刺影術的刺影師,比如我。
我常常會在夢中想起那眼神,那張臉。我有著相似的面容,卻無法擁有那眼神。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長期囚禁的犯人將要被提前釋放的樣子。借著殘存的夢的余溫,我試圖去破解那眼神所代表的意義。一個獨自背負歷史片段試圖喚起整個時代記憶的男人,在那個時候到底在想什么?在他終于死心,明白我的無可救藥,明白我拒絕接受孢子那樣的使命,明白我寧愿毀掉自己做一個不入流的刺影師也不會如他所愿繼承那段黑暗歷史的記憶,他又在哪里找到了新的希望?
他的其他學生呢?是,他們不像我這樣抵觸守門人的期望,不像我那么痛恨他,但他們也并不在乎守門人所想要傳達的內容。他們學習著刺影技藝,從事著刺影術,同時漫不經心地背叛了守門人。
守門人走了。他留下我們,他技藝的傳人,用他教給我們的方法創造在夜空綻燃的半機械花朵傳播的孢子,孢子內的納米機器人,無窮盡繁復變化的刺影圖案。然而這一切,沒有靈魂。用他的話來說。但是我們不在乎。刺影術只是生計,為了討成千上萬來艾城的游客歡喜。街頭涂鴉派的那些人因此看不起我們,認為我們不過是賣藝人,出賣精神和技藝,然而盡管他們的涂鴉寓意深刻,卻沒法養活他們又什么用。
她畫得格外的好。繪圖板上,線條流暢地順著陰極筆生發,色彩隨之喚出。即使知道這些線條筆畫對她一個人工智能而言只是算法而已,仍然會被畫面本身打動。這就是人類吧。
幾分鐘過去,她已經完成了兩幅設計稿。她看起來十分著迷,全心投入正開始畫起第三幅。我注視著她的設計稿,隱隱有什么東西要從那兩張成稿里跳出。我以前從未看過這樣的幾何形狀交疊,是我最大膽的想象都不曾觸及的奇異組合,卻跳動著令人不安的熟悉感。我看得眼皮發熱,慌忙將目光落到別處。
“你不喜歡?”她察覺到我的慌張。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用問題回答問題。
這次,她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認認真真地打量我。我下意識地避開她的視線,心里卻清楚此刻我的血液流速和荷爾蒙分子早就出賣我無疑。在她們面前,人類所有的克制和禮儀,偽裝與詭計都毫無用武之地。我們在她們眼里,赤身裸體毫無遮掩。她抱著我,身體緊貼著身體。裸露的肌膚柔軟溫暖。我沒有想太多。
我什么都沒想,就像順著溫暖洋流的魚,自然而然地迎上去。一個動作回應著一個動作,一個潮濕的吻回應著一陣戰栗。她一定早已經洞悉我的欲念,還有孤獨。
守門人走后,我再也沒有和任何碳基或者硅基生命體共同生活過。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總忍不住幻想他會突然回來,便不由得一次次預演他回來后我們相處的場景。那樣子過了一年。等到我放棄希望時,才發現自己無法再忍受和其他人共同生活。我是刺影師,我熱愛輕盈的生活。沒有歷史,沒有他人。這是我唯一能夠勝任的生活。盡管有時候,在特定的幾天,會孤獨得要死。
而她就是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如同應季的花朵。
我壓住她,緊緊抓住她手腕,如果不這樣,我們都會被我身體涌出的狂喜沖走。她身體的味道真好聞。海鹽的味道。我們停下來。我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她整理衣衫。她被設計得就像老式電影里的女人,羞澀地背對著剛剛交歡過的男人,垂首將裸露的身體重新套上衣服。她身上的汗水亮晶晶的,有一滴汗順著背脊滾落到尾椎。
我看到了那串數字,就在尾椎的位置。應該是生產日期,或者是軟件輸入后的日期,一般人們把后者作為 AI 出品日期。所謂被注入“靈魂”的日子,也有人戲稱那天是AI 的生日……那日期是今天。
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守門人身上有著和AI一樣的味道。在他屈指可數的擁抱里,還是幼兒的我,曾經一次次貪婪地在海風般溫暖粗糙的氣息里抓取一點點父愛。
如同遭到電擊,我跳起來。腦海閃過的念頭實在是太可怕。我沖到石墨烯屏翻看她的設計稿,從磁核云中調出守門人的設計稿,無須機器比照……我終于知道剛才讓人心慌的熟悉感是從哪兒來的。
毫無疑問,她設計刺影的才能源自守門人。也許守門人參與了全部制作過程,也許僅僅負責編寫繪圖的代碼。也許是大批量,也許只有這一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造出了百分百傳承他技藝和靈魂的刺影藝術家。她們將完整地繼承她們從沒有經歷過的歷史,并輾轉記錄傳播,一次次徒勞地刻在別人的皮膚上,一次次消逝。她們是比我更合格的繼承者。我恍然大悟。終于明白守門人那個眼神里所蘊藏的是什么,是答案。
血脈里沒有記憶,血脈里沒有對記憶的渴求,所謂血脈不過是堿基對排列順序。血脈做不到的,算法可以,代碼可以。在我和守門人這場關于歷史的戰爭中,他贏了。
他制造出了真正意義上的完美孢子。
她們將代替我,成為他真正意義的后代,他記憶和技藝的傳承者。
我曾經因為他生下我只為了繼承他的記憶而痛恨他。痛恨他生下我。現在,又因為他奪走我傳承者的身份而憤怒。痛恨他拋棄我。
是的,他拋棄了我。陰郁的怒火靜靜地在身體里燃燒。
似乎是為了嘲笑我,他選擇了我的生日作為AI的出品期。我們都是他的孩子。他在同一天里創造了我們,并將我們放逐。
這就是AI為什么會出現在艾城的原因。他設計了讓AI回到艾城的程序。這樣她們可以有機會進入我們的實驗室,開始工作。我恨我的父親。這個困在過去的亡靈。他也許早已在他至今沒有明白緣由的殺戮里死去。往日是什么,往日注定應該被一個個明天代謝掉。他是贏了,卻以一種荒誕無效的結果贏了。哪怕有一天整個地球上都是刺影,但不會有人明白它們曾經代表什么,或者試圖代表什么。歷史會被遺忘,繪圖語言也是。它們將只是一些漂亮的圖案,指向虛無。
“你去哪兒?”AI 看到我走出房間,輕輕問道。
“去去就回。還有……”
“什么?”
“生日快樂。”我對她微笑,滿含深情和歉意。和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溫柔并無二致。
她真美麗。
我沒有回去。一直等到回收救護車炫目的紅光打到墻上,又閃爍著遠去,我才拖著步子緩緩回到空無一人的實驗室。他們把AI帶走了。
這一次,我仍舊沒有讓守門人贏。他撒向這世界的記憶孢子被回收走了。生下我是一個錯誤。生下我,對他來說曾經只是一份記憶的拷貝,一顆記憶孢子。也許不太成功,但仍然是一顆記憶孢子。但是,在我出賣AI的那刻起,生下我將意味著另一件事。生下我將意味著刻意抹除記憶,意味著遺忘,意味著,生下我是一個錯誤。
從那刻起,生下我的那天,不再會被我憎惡,而是應當被紀念。
據說AI沒有掙扎反抗,完全順從他們的安排。有一瞬間,我真的在想,如果把她留在身邊也不會太麻煩。但是不,我太習慣一個人了。我問自己,如果不知道她是守門人制造的用來超越我替代我的刺影師,我會不會向回收救護站舉報她。
也許還是會的。我不知道。真相怎樣從來都不重要。
等到明天夜晚一聲禮炮在河岸空地響起。碩大璀璨的花火在夜空綻放。那下面無數黑影沸騰著。無論男女幾近半裸,他們向著空中悠悠蕩蕩飄落旋轉的花瓣展開身體,暴露出更大面積的肌膚,迎接著花瓣上的刺青孢子。又一連放出三朵花火。這些天空夜幕之上的絕美花樹,轉瞬即逝,卻在瞬間將時間所有光華都盡數綻放,而下一瞬息,粉色的花瓣如雪般崩落,接著海風,整座城市都在花瓣下戰栗。然而現在是黃昏。天空疲憊安詳,緋紅色云朵下一絲風都沒有。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作為守門人的兒子來到這個世上。我輕盈得承載不了任何重荷的人生在那時候開始。
我說過這個故事很短,從一開始就注定結尾,注定的,我背叛了守門人,背叛了AI。 我爬上工作室的房頂,站在城市最高的樓上,接近夜空。風吹過。風穿過胸膛。
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海鹽,也很像——眼淚被吹干的味道。
我是否曾經渴望被愛?渴望成為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對了,這才是我。從未被愛過,也不值得被愛。
只是一顆孢子,卻連七十二小時的記憶都給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