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金蓮
馬金蓮來自遙遠的西海固,那里曾被稱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她從二〇〇〇年開始寫作,堅持用最樸素的文字,最真摯的情感,書寫著西部鄉村最底層廣大普通人群的生存和生活圖景。生活是文學的源泉,馬金蓮始終扎根西海固,利用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用文學展現中國西部寧夏大地上處在深刻變革中的鄉村變化以及地域文化記憶的存續與發展。二〇一八年揭曉的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她書寫家鄉西海固的短篇小說《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獲獎。馬金蓮說:“是扎實的生活基礎,讓我的作品擁有了結實飽滿的內核和打動人心的力量。”此文系作者應《青年文學》“心連心”欄目特約而寫。【編者】
一
二〇一八年,春節放假時我照舊在母親身邊度過。母親自從搬離老家后,住的地方距我遠了,加上我平時工作和家務纏身,一年當中能去看母親的機會不多。但是每年漢民春節放假期間,母親那里我是必去的。母親現在住的院落很清靜,眼前是大片田地,房后不遠處是一條叫作苦水河的河流。在這里的時光似乎是停滯了的。母親不看電視,鮮有人來打擾,我去了便只有我們母女倆閑居,是最適合我趕稿的地方。母親知道我來的用意,就是奔著這
里的安靜清閑而來,所以母親承擔了填炕、做飯、洗涮等所有日常生活,讓我騰出時間寫作。我完全地清閑了,成了一個能自由支配時間的人。大前年,在這里我寫出了首部長篇兒童小說《數星星的孩子》的前半部分。前年,寫的是長篇兒童小說《小穆薩的飛翔》。這次趕的稿子是《孤獨樹》。相比前兩個兒童題材的小長篇,《孤獨樹》是大部頭、大題材,當然需要消耗的精力就更多。早在兩年前我就開始為這個題材收集素材,構思,到一年前拉出大綱,到半年前開始寫作。這部作品的雛形其實已經躺在一個軟皮的筆記本上了,現在要做的是把手寫稿變成電腦文檔,然后把后半部分再寫出來。工程量不小,平時屬于我的清閑時間不多,所以需要爭分奪秒地干活。
于是,每天從吃過早飯開始,母親洗鍋、喂狗,然后坐在炕上嘮嘮叨叨說一些舊事,而我,對著電腦啪啪啪地打字,偶爾嗯嗯啊啊應付一聲。忙到中午,我睡一覺,起來又開始工作,持續到夜里十點。一頁一頁的手寫稿變成了電子文檔。坐久了腰疼,就趴下打字,趴久了脖子疼,就起來蹲著或者跪著繼續打字。屏幕看久了眼睛花,文字黑壓壓的,在視線里亂繞。母親可能看我可憐,心疼我,一會兒端點吃的給我,一會兒問喝不喝水,實在沒事干,就說一些陳年舊事。只有說到陳年舊事時,我才停下來,好好聽,甚至還會參與到這樣的談話當中。母親忽然說,你下莊里那個阿姨完了。我嚇了一跳。這消息確實讓人震撼。母親接著感嘆,表達著自己沒有見上最后一面的遺憾。我也跟著默然,深感遺憾。
那是一名和我母親一樣的鄉村婦女,從前在一個村莊生活了幾十年,但是她們的關系一直是普通鄉親的關系,后來那位婦女的丈夫去世,我的弟弟也去世了——那位婦女成了沒有丈夫的寡婦,我母親在失去唯一的愛子之后又離了婚——兩個年輕時很少有交集的婦女,在這個年齡段上忽然成了很親近的人,是同病相憐,還是需要依靠取暖,我想都有可能。反正她們成為經常在一起坐著聊天的人,有什么知心話兒可以說、有好吃的互相惦記著送一份的“閨密”。鄉村的日子總是寡淡的,而邁入老年的她們尤其孤單,所以家里沒有農活的時候,那位我叫作阿姨的婦女就會來,坐在我家炕上,和母親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地說著家長里短,感慨孤寡老人的不易,懷念年輕時候的自由和舒暢。本來母親和她是有著十幾歲的差距的,但是被生活的車輪碾軋之后,她們竟然沒有了這種差距。不僅心理上靠近了,就連外表上也似乎有些相近:一樣的白絲巾搭在頭上,一樣的深色外衣,一樣的青布褲子,一樣的手做的布鞋,就連老態也驚人的相似。兩個人說著村里的家長里短,交流著信息,評價著新聞,然后一起發出輕微的感嘆。后來母親先搬走了,接下來那位鄉村婦女也跟隨兒子搬走了。從這之后她倆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去年這個時候我跟母親念叨過,說她要是想見那個阿姨,我找時間帶她去,或者她自己坐班車去也可以。母親一臉踴躍,似乎確實想去。但是五月份她意外骨折后就再也下不來炕,現在她能走了,阿姨卻已經不在世上了。這讓母親有一種耿耿于懷的糾結,或者說難舍。她一會兒咂著嘴嘆一口氣,一會兒又嘆息一聲。半夜里我睡得正沉,母親忽然醒了,說咋能想到呢,她這么早就完了,啊,還年輕著呢,就這么沒了。母親似乎要把自己浸泡在這些陳年舊事里,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到一種踏實感。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在她的心里斷裂,她只有以這樣的方式才能挽留或者追念。窗外是呼呼叫的寒風,屋后是那條表面凍結,其實底層暗流奔涌的苦水河。
母親的心里也奔流著一條河。是生活的命運的河流,這河流深重,苦澀,艱難,像一首歌,一個故事,一段時光,一抹記憶。父親活在世上,但是不在母親身邊,母親寡居多年,這些年唯一能和她一起說話的只有那個阿姨。有些話,我們做孩子的,是沒法和長輩交流的,甚至,有時候我被自己的生活和孩子煎熬得心力交瘁,我每次到母親身邊來,其實只是帶著自己的身心疲憊,來這里尋求撫慰和療養,我除了看書就是寫作,再加上母親是徹頭徹尾的文盲,我和母親之間真的很難進行深層次的心靈交流。不但這個短假是這樣,就是很多年前,從生活發生變故到父母離異開始,我總是每次除了淺層次的勸慰和經濟上給點幫襯之外,從內心而言,我做女兒的,很少能深入老人的心靈去撫慰。這個阿姨應該給過母親我難以做到的幫助。所以她去世,母親才有這樣的遺憾和嘆息。人生在世,知己難求,阿姨和我的母親,也算是晚年結交的知己吧,古有為痛失知己而摔琴的俞伯牙,我的母親是普通渺小的底層小人物,自然不懂得那些陽春白雪,但是這一點都不影響母親內心對那份情誼的真切懷念與不舍。生活的質地原本堅硬,在這里我觸手感覺到了堅硬中透出的溫暖。
勞作間隙,為了放松,我出門散步。母親的莊院比較偏僻,往前走穿過火車道才是大片的集中居民區。我往后走,去看河。在文字中和各色人物打交道,實在累了只想求靜,這條寂靜的河是最好的去處。沿著蜿蜒荒僻的羊腸道路下去,苦水河近在眼前。三九天河水也沒有完全封凍,尤其向陽的河堤,浮冰在河面上緩緩滑動,撞到對岸就停滯下來,像一艘艘古樸的冰船停在河面上,這些船只等春風吹開,就會化作水流,奔向遠方。河和水是什么關系,河是留守的故鄉,水是流浪的游子,就像我們之于故鄉,我們身在故鄉的時候,不知道身在其中其實就是一種幸福,我們從小到大心里都對遠方充滿向往,似乎只有遙遠的前方,才是有夢的地方。這些年我便不停地走啊走,奮斗的目標就是離開故鄉,實現少年時代對遠方的幻想。如今我們把故鄉終于丟了,就像流水遠離了河岸。故鄉還在原來的地方,但是我們這些水流,再也無法倒流,流回原來的地方去靠岸。
終有一天,扇子灣這些離散的鄉親還能不能重新聚首,再次回到扇子灣?我一直以為還能,還有這樣的機會,但是鄉親中一個又一個去世的消息,像一枚枚石頭砸落,有年邁老人的謝世,有中年男人的猝然病故,每次聽到消息,我都要默默坐著沉思一會兒,滿腦子都是他們在扇子灣時候的模樣。撫摸傷痛,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可能是沒有了。就像人一旦離世就再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重新活過。
伸手摸水,冰涼滲骨。水質渾濁,攜帶著大量泥沙。這樣的水里沒有水產類生命。只是一股苦苦的澀水,獨自流淌。這里的人不用河里的水,母親剛搬來用水窖,雇車把水拉回來用水窖存蓄,然后慢慢吃,現在通自來水了。河水堿性太大,澆地都不行。只有那些牧羊人趕著羊過河的時候,看著羊把頭扎在水面上飲用。我用礦泉水瓶子裝一瓶水,拿回去澄清,試著喝,果然是苦的。母親知道我從小就愛搗鼓些古怪的舉動出來,所以也沒有阻止我,而是又嘆息一聲,說,啊,我聽說,她直到臨完還一直念叨著,說啥都不想吃,就想喝一口我們莊里的泉水,說心里干,喝一口那涼涼的泉水就好了。
我被這件小事震撼。眼前再次顯出一張總是愛笑的臉,她眼神堅定,渴望地看著前方,生命最后關頭想喝一口故鄉泉里的清水。她沒有喝到。異鄉和故鄉距離五百多公里,這樣的距離對于有車的人來說,不算遠,開車五個多小時就能趕到,但是對于扇子灣搬出去的鄉親們來說,很遠,需要先倒幾次班車才能到附近的鄉上,再步行山路走進村莊。來去需要花費兩天時間才能完成。一個老年鄉村農婦,臨終忽然要喝這樣一口水,就算我是她的孩子,估計我也不一定能做到。長途奔波回到已經廢棄的老家水溝里取一點清水,不管是租車還是坐班車,對于生計艱難的底層百姓來說,都是奢侈的事情。
我望著案板邊的水缸走神。水缸是母親從老家拉出來的。搬遷的時候,能帶來的都帶來了,老柜椅子,水缸瓦罐,鍋碗瓢盆,沙發被褥。恨不能把老家房屋和窯洞也給搬過來啊。其實能帶出來的也就這么一點了,很多的東西,附著著我們的記憶,全部遺散飄零化作塵土了。我現在也偶爾回老家,多半是去上墳。跪在亡故的親人們腳下,靜靜聽風在耳畔吹,看著眼前的枯草在黃土墳堆上搖曳起伏。上完墳還要在家的原址上走走,菜園、麥場、大門、院子、果樹、上房、廚房、后院、牛圈、窯洞……我們家,奶奶家,看完了再去鄉親們的家里看。一戶一戶地看,在倒塌的黃土廢墟前回想曾經的歲月和那些撒落風中的歡聲笑語。
我開始關注移民。寧夏的移民,西海固是重點。西海固在六盤山麓,寧南山區,干旱缺水,自從我們祖輩以來,大家都是幾畝山田,靠天降水,日子一直過得半饑半飽。逃出艱苦山區,尋找新的日子,是大家很早就有的心愿。窮則思變,不變日子太苦了。在我的記憶中,每年五月開始,村里的壯年男人會結伴出去趕麥場,麥場在遙遠的陜西,漢中平原,大片的麥子黃了,麥浪滾滾,我的鄉親們肩頭掛著鐮刀,腰里背著干糧袋子,徒步幾百里,在酷熱太陽下,用汗水換取一點收入。再后來,出門打工成為一種熱潮,年輕人一批一批往外跑,候鳥一樣離開了村莊,我一直在學校里念書,我沒有機會跟隨他們去看看,他們究竟去了哪里,在外面的世界里經歷怎樣的生活。只記著每到冬天他們就回來了,穿著新衣裳,頂著比較時髦的發型,大家聚在陽光下曬太陽,打牌,說笑。有些人模樣有了變化,有些人還是老樣子。生活在村莊里持續,從來沒有停止。聽說有些人掙了錢,有些人在外頭買了地方,果然就有幾戶人家斷斷續續地搬走了。黃羊灘、玉泉營、南臺子、南梁、甘城子、大戰場……這些陌生的地名,從他們的嘴里傳到我們的耳朵里,我一遍遍回味過這些地名。它們是陌生的,但是時間長了,擱在心里被焐熱了,就有了親切的感覺。現在這些地方成為我一一踏訪的對象。我像一個后知后覺的人,等我醒悟過來覺得有必要寫寫搬出去的鄉親們的時候,我開始了尋找和回訪。我和愛人、孩子開著車,利用節假和周末時間,一個一個地方跑,從鄉鎮到村莊,從陌生人到親戚,從前塵往事到眼前的瑣碎生計,我貪婪地收集著這些故事,捕捉著細節,感受著心靈經歷的痛楚和擁有的歡暢。
好日子。我一再品咂這個詞。鄉親們都在奔一個目標,就是好日子。我也確實看到了全新的變化。扇子灣記憶里的黃土窯洞和泥巴土屋,早就不見了。打拼這些年,大家都擁有了自己的小院子、磚瓦房,農用車,寬敞的牛棚,有的年輕人還開上了小汽車。有些姐妹喜歡在老鄉微信群里曬吃喝,我留意到,最家常的飯菜里也開始有肉,牛肉西紅柿面,牛肉粉條小炒,炒雞塊,大盤雞……這在從前扇子灣是不敢想的。那時候一年能吃到肉的次數掰著指頭數得過來,除非給亡人念素兒的時候才可能宰雞宰羊。穿戴也跟這個時代緊密相貼,我的同齡的姐妹們,一個個把自己打扮得花兒一樣,花色繁多的頭巾,牛仔褲,高跟靴,外套風衣,耳朵上綴著亮燦燦的金耳環。這在以前的扇子灣也是不敢想的。
早年自行搬離故鄉的,被政府稱作自發移民。后來村莊迎來了政府的移民政策。扇子灣偏遠艱苦,所以就都搬了。我無數次問過鄉親們,搬遷好不好。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有人開始說好,后面又說不好,也有人開始說不好,后來又說好。我深深思索過,如果有人來問我,我的回答也會是這樣矛盾的,好,也不好。好,是因為搬出去確實便利。交通首先便利多了,一般出了門就能坐上班車,最不方便的也能順暢地騎摩托車、三輪車出門。扇子灣這些年最艱難的就是道路,位于深山之內,處處被道路限制,田地都在山上,春天得把農家肥運送到地里去,架子車一車一車地拉,人和牲口一起使勁,總是累得大汗淋漓。后來有了奔奔車,由于道路崎嶇不平,開車十分危險;秋天收割后往家里拉糧食更是一種巨大的考驗,有些地方奔奔車上不去,只能用架子車拉,牲口馱,甚至人力背。外出磨面、趕集等,更讓我們犯愁,最近的集市,也有十多里路,步行去,下溝、上山、過河,回來背著買的東西,一步一步丈量那永遠走不完的山路;開奔奔車去,一路顛簸,黃土彌漫,簡直能把人的腸子給顛出來。扇子灣生存的苦,三言兩語說不完。所以搬出來,眼前就是瀝青、水泥、砂石公路,能坐上鄉村公交車,趕集方便,娃娃上學、生病看病方便,打工掙錢更方便。這些都是一種好。不好是什么呢,其實是一種情感,是對故土的眷戀。幾輩人的記憶留在故土,大家都是在扇子灣的黃土炕上出生,綿軟的黃土干燥過我們柔軟的皮膚,也埋下了我們帶血的胞衣。黃土路面上留下過我們童年時歪歪扭扭的腳印,也印下過我們少年、青年時代為生活奔波的腳板。老窯洞、老房子、老院子、老家具、老狗、老貓、清真寺門口的老柳樹……都是我們生命歷程的見證和記載。人生大部分記憶留在這里。如今乍然搬離,以這樣集中、匆促甚至有些倉皇的節奏,生活的變化太快太大,讓人猝不及防。能帶走的只是部分稍微值錢的家具,大部分其實是帶不走的。隨著搬遷的腳步臨近,散失的很多東西,不僅僅是那些難以帶走的,比如田地、樹木、土墻、院子、磚瓦、腳步……更多的是記憶。故鄉的記憶對于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村莊,是一部用文字難以全部描述寫盡的大書,天上地下,男女老少,人畜鳥獸,花草樹木,遠親近鄰,禮儀秩序……鄉村雖小,卻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自有它幾十年、上百年形成的秩序和積淀,有親情、血脈、家訓、教養等等凝聚的滋潤與厚重。
一戶人家的搬遷,就像破土挪動了一棵大樹,泥土松動,砂石零散,根須丟失,有一些東西在經受考驗,那些隨著古老物件遺失散落的,不僅僅是陳年歲月,還有已去年歲里那些溫暖美好的記憶。而這些東西,我們又無法把它撿拾和保存。我曾經在一些鄉村文化大院參觀,流連在一件件老物件當中,我尤其喜歡摩挲那些蒙著歲月塵埃的器物,石打的磨子與蒜臼,竹編的筷籠和暖壺外殼,泥燒的磚頭瓦片和粗陶瓶罐,木制和鐵打的農具……這些曾經伴隨著鄉野村人度過無數寒暑歲月的器物,默默承載了多少人間悲歡和故事,只有親歷過那些生活的人知道,如今已經隨風散了,我們能看到的只是歲月留下的遺骸,骨架堅硬,殘骸破舊,那些被血肉和肌膚打磨浸潤的溫潤和柔暖,早就難以尋覓。生活此刻呈現的質地堅硬如鐵,每一次觸摸都讓人內心隱隱泛著疼痛。
我一直在擔心,故鄉搬遷之后,一些民風、民俗和禮儀、鄉情等美好的東西會不會受到沖擊,甚至丟失。但是在這里,我看到了生活的鮮活和熱火,和一些傳統的東西的有效續接。母親居住的這個村便是個自發移民點,居民是從不同的地方搬來的,有我們西吉老家的,也有固原三營七營的,有海原的,也有同心的,基本都來自偏僻、“枯焦”的山區。大家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口音,路口遇上一個人,張嘴說話,就能聽出是南腔還是北調,十分有意思。我加入母親所在村莊的村民議事微信群,這里有一個好處是大家聊天很少用文字,這些識字少或者干脆目不識丁的鄉親,最喜歡敞著嗓子在群里直通通地吼,就跟在老家的山野里放羊一樣,吼的都是家長里短,大事小事家常事,無非就是普通百姓家衣食住行。我做飯的時候經常聽,一邊炒菜搟面,一邊聽著鄉間口音在耳畔交織,聽到幽默歡快處跟著他們笑,聽到誰家遭遇了挫折艱難,也跟著設身處地地難受。他們有些人我熟悉,每年去都能見,也有些人至今沒有見過面,但是他們的聲音在人群里敞亮地笑著說著,我總是恍然覺得就是很熟很熟的人,就跟扇子灣的鄉親沒什么兩樣。
尤其清真寺過圣紀的時候,大家都去,置身人群當中,耳畔是全然不一樣的口音,但是這絕不影響大家的交流,男女老少,三三兩兩,有說有笑,我恍然覺得又回到了扇子灣老家的清真寺大院當中。那時候我們過圣紀,也是這樣的情景。再深入觀察別的方面,種地,澆水,養牛羊,蓋房子,吃飯穿衣,春種秋收,冬閑時候嫁娶,日子和老家一樣,安穩踏實有滋有味。一家有事,大家都去,搭情,行禮,幫忙;誰家念素兒,附近的人家更是全家都去,去了油香燴菜,吃個管飽,沒能來的,主家會用大鐵盆子端著送菜。這情景把我看呆了,這份淳樸和厚道,讓人驚喜,我心里覺得欣慰,發現自己曾經隱隱擔憂的,在這火熱的生活、樸素的人群面前,全然變成多余。那些隨著搬遷而散失的東西,沒有隨著腳步的移動而全部丟散,鄉親們在續接生活的同時,把所有和生活本身結合附帶的東西,也都在新的生活里留存并且在生生不息地演繹。
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嘆生活的強大。尤其是底層最普通人的生活。他們的腳步走到哪里,就把生活根植到哪里,把最本真最淳樸最美好的東西帶到哪里。其實他們的生活一直都很苦。在老家的時候是吃不飽穿不暖的苦,現在也還是苦,人世間的苦,永遠都沒有完全終止的時候,就跟歡樂和幸福一樣,跟生活本身一樣,是緊密結合相伴而生的。生活本身沒有停止,苦與樂又怎么會終止呢。面對這樣的生活,面對這種真摯赤誠迎接生活的心懷,我一次次感覺到自己書寫的意義。生活的質地,有時候柔軟,大多時候卻是無比堅硬的,這種堅硬一遍遍磨礪著扛起生活重擔的人。而我書寫的目光始終貼著地面,跟隨他們,寫他們的歡喜和悲傷,這是我一直都在努力的方向,也是我的寫作需要做出的承擔。

⊙ 蛾子·飛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