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本相

著名表演藝術家朱旭
一代表演藝術大師朱旭先生走了,帶著一股天才的靈動的表演仙氣走了。
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表演藝術家強大的陣營里,朱旭是一個獨具個性和風格色彩的表演藝術家。尤其是在他的舞臺和影視創作最輝煌的最后的幾十年,可以說,他就是當今的話劇皇帝。就像石揮、于是之一樣。
在幾十年的舞臺實踐中,他先后演出《左鄰右舍》(飾演李振民)、《紅白喜事》(飾演三叔)、《北街南院》(飾老楊頭)、《咸亨酒店》(飾演阿Q)、《嘩變》(飾演魁格)、《芭芭拉少校》(飾演安得謝夫)、《屠夫》(飾演伯克勒)、《非這樣生活不可》(飾演休特爾)、《明朗的天》(飾演孫榮)、《武則天》(飾演唐高宗)、《慳吝人》(飾演雅克大師傅)、《女店員》(飾演衛默香)、《蔡文姬》(飾演左賢王)、《駱駝祥子》(飾演二強子)等。
我歷來是朱旭先生表演的崇拜者。不論是話劇,還是電影,甚至電視劇,只要是有朱旭先生演出的,我必看。我喜歡他的表演風格,我欣賞他的臺詞魅力,我更沉迷在他的表演韻味之中。
我認為在北京人藝的老一輩藝術家中,他也是獨樹一幟,獨具一格的。

在《北街南院》中飾演老楊頭

在《紅白喜事》中飾演三叔
他的表演有一種從容悠然的書卷氣,但他絕不是書呆子,也不是演什么角色都像書生,而是透著一種由內而外的修養,一種內蘊深厚的氣質。因此,他的臺詞在抑揚頓挫中別有一番韻味;他的舉手投足,絕對是具有分寸感的,具有尺度的。這分寸、尺度同樣來自對人物深切的體會。如他扮演的伯克勒這樣的喜劇人物,其表演的難度對于演員是極大的挑戰,人物所在的環境,不允許他有半點失去分寸的地方。但是朱旭先生不但完成了這個角色,而且將其塑造成為朱旭先生的“這一個”伯克勒。他對希特勒的輕蔑絕不是因為性格的高傲,也不是有什么超人的勇敢,伯克勒那種不信邪的性格,完全是憑著他對生活的直覺行動的。朱旭先生緊緊把握住這一點,就在他的率真正直的挑戰中,帶來他特有的喜劇性的輕蔑和嘲諷,而沒有任何做作的地方。似乎讓人感到他有一種天生的喜劇感。
我記得當年看《嘩變》,真是為他扮演的魁格而傾倒。他那口若懸河的臺詞功夫,震撼著觀眾的靈魂,不由自主地讓我們進入魁格的形象世界中去,單是那著名的七分鐘的獨白,就把一個人物的復雜的內心世界刻畫得淋漓盡致。讓我佩服的是,盡管魁格為自己辯護時,有時達到狂躁的程度,但是,你卻覺得朱旭的表演是那么從容自若。
盡管我對朱旭先生的表演情有獨鐘——每次看朱旭先生的戲,還有他的電影,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卻不能道出他表演藝術的奧妙,更不能給予一個準確的評價。拜讀石揮的《石揮談藝錄》,其中有一篇小文提到當年上官云珠看過石揮演的《秋海棠》說:“石揮的演技,確實已入化境,幾幕緊張的劇情,從容不迫地表現在大眾的面前”(《秋海棠觀后:附石揮上官云珠之答案》)。這段話,讓我終于找到了對朱旭先生表演的評語,他確實是一位在表演藝術上達到“化境”的藝術家。
朱旭先生塑造的每一個舞臺形象、每一個銀幕形象,都是那么的性格鮮明;而每一個形象又讓我們看到了朱旭先生。這是格外奇妙的表演景象,這似乎是進入表演藝術“化境”的一個標志。幾乎所有的偉大的表演藝術家都具有這樣的表演境界。

在《嘩變》中飾演魁格

在《推銷員之死》中飾演查利
朱旭的喜劇表演特點在于他往往以喜劇來演悲劇,令觀眾于捧腹大笑之后又能引起苦澀的回味。一些舞臺形象經他的演出,在觀眾中形成永不磨滅的印象。如朱旭在話劇《紅白喜事》中飾演的直率木納的“三叔”,以細致入微、原生原態的高超演技,頗受行家贊譽,因此榮獲文化部頒發的表演一等獎。在話劇《芭芭拉少校》中,他飾演的軍火商安德謝夫是一個具有相當表演難度的角色,但是,由他演來,從容若定,維妙維肖、出神入化。幾十年來,他不斷地探索著話劇表演藝術的奧秘,從而使他的演技日趨成熟,達到了化境。
黃佐臨曾說,石揮所演的“每一個角色就是一個個性強烈的活生生的人物,而每個人物又都含有他——石揮自己的一部分特色。觀眾看他的戲,是來看戲本身,同時又是來看石揮的。一個演員,能夠在角色身上把人物與自我融化得如此之協調,是難能可貴的,而他在眾多人物身上都取得了這種和諧,不能不說是個具有藝術魅力的、技巧嫻熟的天才的表演藝術家”(《石揮談藝錄·代序》)。黃佐臨對石揮表演的評論,揭示出表演藝術走進“化境”的秘密。
表演藝術的化境,就是一個將“我”(演員)和“他”(角色)達到最完美最契合的境界。不但將人物的性格風采演繹得惟妙惟肖,而且讓觀眾看到就是“我”。一個惟有“我”才能演繹出來的“他”(角色),是他人不可企及的。這種表演藝術的化境,是非本色演員所能企及的。本色演員演得也很生動,似乎也讓人看到“我”,可如果這個“我”缺乏足夠的文化藝術的修養,缺乏對人生、對世界的哲學思考,也只能停留在本色表演的階段。
問題的關鍵在于“我”是怎樣的藝術氣質、文化教養,尤其“我”具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和人生哲學。如朱旭先生,在我看來,他似乎是一位天生的幽默大師,一個天生的喜劇家,任何悲劇都能帶著他的幽默的視野和喜劇的透視演繹出來。而一切的喜劇,他卻看成是悲劇的。這種審美的、人生的、藝術的、哲學的態度,自然地融入他的角色。同所謂的現實主義的表演大異其趣。
關于表演的化境,既是一個表演藝術的實踐問題,也是一個具有深刻理論內涵的問題。我在研究中國話劇表演藝術史的過程中,發現像黃佐臨、焦菊隱,以及表演藝術家石揮、金山、于是之等,都曾經在他們導表演的藝術生涯中,從理論和實踐上不約而同地艱苦探索這樣一個“我”和“他”的問題。
朱旭先生的表演是有“我”的。關于表演中是否有“我”的問題,似乎歷來的表演大師們都堅持這樣的主張。石揮就說:“文天祥中有我自己,王凱登中有我自己,同樣慕容天賜也有我自己。一個演員創造一個角色不可能沒有他自己,‘忘我’是胡說。你自己會有形或無形地存在在你所創造的角色上。”(《慕容天賜七十七天記:從受胎·育成·產生·到滅亡》)。金山當年在重慶演《屈原》時,他所塑造的屈原這一舞臺形象轟動山城。解放后,他飾演的保爾·柯察金,尤其是施洋大律師的形象,都是表演進入“化境”的創造。他在總結他的表演經驗時,同樣注意到“我”(演員)和“他”(角色)的關系。這是1961年他在“演員的矛盾”的討論中思考的一個問題,也是他重要的實踐經驗。他認為演員在演出中的“我”“自始至終是在統治著、指揮著自己,主觀上是很清醒的”。“在一些比較成功的演出中,我只覺得我的確是‘他’(角色),但我的確又是‘我’(演員),不論角色處在怎樣的感情洋溢或痛苦萬狀的情況之中,演員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忘掉”。“情感同理智的控制,二者在表演中應該統一起來,使演員處在一種清醒而又自我陶醉的妙境之中,這只是在‘我’和設想中的‘他’在情感上、精神境界上接近的剎那出現,從而得到觀眾的共鳴時,演員會感到一種創作上的滿足和幸福,這就是說,這個清醒的、理智的‘我’陶醉在自我享受的藝術的‘悲歡離合’的特定場合之中。”“一個頭腦清醒的要求嚴格的高明監督者。誰統治誰?演員統治角色,‘我’控制‘他’”(《恢復和發展我國話劇表、導演藝術的現實主義傳統》)。金山關于“我”和“他”的表演理論說得十分透徹,是他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結合對斯坦尼、布萊希特、哥格蘭,尤其是在中國古典戲曲的表演經驗中得出來的。

在《屠夫》中飾演卡爾.伯克勒
在于是之的表演生涯中,有過苦悶,也有過極為艱苦的探索。他同樣在總結自己的表演經驗時,多次討論“我”和“他”的問題。在《演員創造中的“我”和“他”》一文中,根據他的表演實踐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演員整個的創造過程中,不管是排練,還是演出,一個‘我’字是離不開的。必須用‘我’!不止要用‘我’的身體作為創作的工具,而且還要把‘我’的心動員起來,與角色共甘苦,共歷悲歡。”“但是同時,在排練過程中,演員還必須有‘他’。但只用‘我’不求有‘他’是不濟事的,是創造不出鮮明的形象來的。”“總之,必須讓‘他’在我心里愈來愈顯得分明,終于要叫我看到一個活的‘他’。‘他’能夠活在‘我’的心里,‘我’才能像‘他’那樣生活。”“這最后,才能從排練時的‘有他’達到演出時的‘無他’。”于是之和金山幾乎在各自演出的實踐中都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從表演實踐中上升為理論,從而達到表演藝術的巔峰。當然,于是之在表演上也接受了焦菊隱的影響,走著同焦菊隱一樣的道路,將斯坦尼、哥格蘭、狄德羅等人以及民族傳統的表演理論,甚至包括梅耶荷德的表演理論加以吸收融合,從而使他的表演走向“化境”。對于怎樣使自己的表演達到一個崇高的境界,這里沒有任何捷徑。于是之特別強調“功夫在詩外”的修養。他說:“魯迅說,我不相信什么小說作法之類,現在咱們談的許多問題還沒有出‘小說作法’的范圍,總而言之說的還是方法問題,或叫體系,或是什么戲劇觀之類,以及這么訓練,那么訓練,這些都是打基礎,而決定演員真正生命的是他的修養。”
朱旭在回答一個演員怎樣才能達到一個崇高的境界時,也是這么說的:“一個演員要演好戲,講究的是戲外功夫。演員的道德修養,綜合文化素質,藝術造詣的高低,對其飾演角色的成功與否是至關重要的。” 他說:“我是趕上了好時候,能有點成績,得歸功于‘人藝’,‘人藝’有個好傳統,講求演戲做人和讀書進取。40多年了,我演了不少戲,能有所收獲,主要是因為‘人藝’給我鋪就了成長的階梯。在‘人藝’大伙都能自覺讀書,精心演戲,這樣的環境真難得,我能有今天,全靠‘人藝’的栽培。”
朱旭在影視界的聲譽,似乎還超越了舞臺。
在影視界,他的每一部作品都為觀眾帶來一個難以忘懷的形象。在《紅衣少女》中扮演女主人公父親,在《闕里人家》中成功扮演了孔令譚這一人物。他先后獲得第五屆金雞獎最佳影片獎;1993年獲得廣播電影電視部優秀影片獎最佳男演員獎;1995年獲日本第33屆銀河賞個人賞(日本電視界最權威獎項)。1995年,在吳天明執導的《變臉》中成功地扮演了老藝人變臉王形象,獲得電影界內外一致的好評。1996年《大地之子》(CCTV與NHK合拍)獲第09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變臉》獲1996年第4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刮痧》獲2001年第24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獎;2007年獲第11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金鳳凰獎特別榮譽。
他從舞臺走向銀幕,看起來似乎很輕松自如,似乎容易取得成功。但我認為,對朱旭來說從舞臺走向銀幕,是他藝術生涯的一次升華。他本來就“生活”在舞臺上,走進影視,我以為,他終于找到又一個適合他“生活”的天地,似乎他更自由地生活在銀幕上。這種被表演藝術界稱為沒有表演痕跡的“表演境界”,確實是表演的高境界,而且是獨樹一幟的高境界。
但這從舞臺走向銀幕的轉換中,不知朱旭是怎樣實現這個轉換的,這正是朱旭先生的表演奧秘還未曾完全被揭示出來,也是需要我們下力氣去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