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川
[內容提要]話劇《老舍趕集》是編導方旭由老舍的六則短篇作品改編而成,今年在北京、上海公演后獲得巨大成功,這部跨文體改編的話劇經由編導、演員的藝術再創作,深刻闡釋了老舍經典文本的內在精神蘊含,“以當代視角和幽默方式重新審視中國式理想生活”。通過劇中人與人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的矛盾沖突,直面人性的劣根、社會的癥結,不僅賦予了現代文學經典文本新的時代價值,而且跨文體藝術再創作為當代戲劇的文化資源提供了拓展空間和成功經驗。


話劇《老舍趕集》之《話劇觀眾須知十二則》劇照

話劇《我這一輩子》之《鄰居們》劇照
話劇《老舍趕集》是集合老舍的六則短篇作品(其中包括小說、散文等文體)藝術再創作而成,名稱借用老舍的第一部作品集——《趕集》的名字。在這本集子的序言中,老舍解釋說:“這里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只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不是;這是說這本集子里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作為編導的方旭也對話劇的名稱做了說明,他說“我們選用‘趕集’作為這個話劇的名字是因該劇改編了老舍先生六則短篇。這也是我們這個創作團隊首次嘗試將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說改編成話劇。而‘趕集’恰巧是老舍先生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便索性將‘趕集’定為了該劇的名字”。那么,方旭的這部話劇《老舍趕集》是不是像老舍自己說的那樣“趕”出來的呢?
實際上,把經典小說文本通過藝術的手段改編成話劇并非方旭的獨創,而且老舍的短篇并非像其《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等那些大部頭作品受人關注,但方旭以其十余年對老舍作品的透徹理解和表演經驗,成功地將老舍的六則短篇作品“趕”在了一起,創作出一部既有民國風范又有當代意識的話劇。話劇《老舍趕集》的成功,突顯出集演員、編劇和導演于一身的方旭在跨文體藝術再創作方面的獨到之處,不僅能夠深度把握作品的內在意蘊,把老舍的六則短篇“趕”到了一起,同時又能夠結合當代生活現實,融入當下流行的元素或熱點的問題進行有節制地藝術再創作。
首先,這部話劇是根據老舍的《話劇觀眾須知二十則》、《創造病》、《犧牲》、《黑白李》、《鄰居們》和《我的理想家庭》等六個短篇作品(包括雜文、小說和散文)串聯在一起、跨文體藝術再創作改編而成。

話劇《老舍趕集》之《犧牲》劇照

話劇《老舍趕集》之《黑白李》劇照
如果具體說跨文體改編的當代性,編導在選擇藝術再創作的底本時無疑要選擇那些同時具備兩種品質的作品,即內在現實性和外在藝術性的雙重品質。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跨越時空,其內涵和形式才能不受時間與空間的約束。老舍的這六則短篇,每一個單篇都指向一個社會問題,比如《話劇觀眾須知二十則》是針對劇場不文明觀眾的;《創造病》是談物欲控制人的靈魂;《黑白李》講兄弟情與革命意識的;《鄰居們》說的是不同精神層次的鄰里間矛盾;《我的理想家庭》則是在不安定時代對理想國家的希冀。這些作品通過編導有意識地串聯在一起,便構成了當下多元社會中的各種矛盾與沖突的現象,從而能夠對閱讀者和觀看者產生極強有力的沖擊力與共鳴性。
因此,可以看出方旭在話劇《老舍趕集》初創時選擇改編文本資源的指向,即有意識地避開諸如《駱駝祥子》《茶館》《四世同堂》等具有宏大敘事的那些大部頭歷史文本作品,而是更為精細地著眼于普通市民的瑣碎日常生活現實,注重展現那些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小人物”的人性與人格,從而凸顯當下熙熙攘攘的人生百態。比如《創造病》里的小夫妻在面對現實的窘迫與物欲的誘惑時的搖擺不定無疑是當下年輕一代的通病;《鄰居們》中兩對家庭不同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沖突,以及對“世俗”(買辦明先生)與“清高”(教授楊先生)的思考無疑讓觀眾產生了極大的共鳴;《犧牲》中“毛博士”的異化——雖然是受了新文化與新知識的教育,但觀念中的舊思維與男尊女卑的不平等,揭示的是中國人一直都存在著的歷史性痼疾。由此,話劇《老舍趕集》的編創思路一方面是契合了當下社會多元化、碎片化消費心理的需求;一方面又為話劇的再創作留有一定的藝術拓展空間。

話劇《老舍趕集》之《我的理想家庭》劇照

話劇《老舍趕集》之《創造病》劇照
其次,在文本與戲劇化處理的粘合性方面,話劇《老舍趕集》可以說做的非常到位,深刻理解并呈現了老舍作品的特質——語言藝術的“京味兒”和哲理化的幽默。
面對當代話劇藝術的創作困境(主要表現在影視、新潮藝術對話劇的沖擊、日益小眾化的趨勢和觀眾的大量流失),如何更新創作觀念、增強戲劇元素、提升藝術內涵是當代話劇編導們不斷思考的重要問題?!独仙嶷s集》的成功之處,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中創作而成的。老舍創作作品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扎根于“北平”這片土地上的,寫的是這一片土地上生活著的普通人,作品中極具地方特色的語言風格不僅極大地提升了作為語言藝術的話劇觀賞趣味,同時也使得觀眾在“俗”“白”的幽默欣賞中獲得了原作意欲表達的深刻思想內涵,讓觀眾在最“俗”的生活狀態中感受到最高雅的藝術內涵。
對于話劇而言,語言是構建話劇藝術、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老舍文本語言的幽默與詼諧都在這部話劇中“忠實地再現”出來,也就是安娜·于貝爾斯費爾特所說的“演出傳統上是把‘忠實地再現’文本作為使命的”的意義。在話劇《老舍趕集》的表演中,觀眾不僅體味到老舍作品原汁原味的“老北京腔”,更為重要的是這部話劇是通過語言來把控話劇表演的熱度,調動觀眾的情緒,同時塑造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
《老舍趕集》在忠實于原作的語言對話、神韻內涵之外,再創作元素的加入為民國與當代的勾連增添了戲劇效果,成為不可或缺的粘合劑,這種再創作元素就是托夫斯托諾戈夫所說的“即興創作”,他認為“即興創作——這是想象力的飛翔,創作興奮和靈感。即興創作——這是在創作上解脫枷鎖,這是構思的自由和表現的自由。即興創作——是藝術的心臟和靈魂。即興創作——這是創作的詩篇?!北热缬忻襟w指出“新的美學”風格——夸張與寫意,其中紙質的服飾效果、機械人式的動作、兩片背景墻與“一桌二椅”營造的心理環境變化與空間哲學,都成為《老舍趕集》表演藝術的亮色。同時,對時下流行的“鴻浩之志”“校長也會念錯字”等熱點元素的介入拉近了戲劇與觀眾之間的共鳴。
參與話劇演出的除了方旭之外,另有還有劉欣然、蘇小玎、秦楓、馬馭崧、景松濤等五位優秀青年演員,他們通過改編話劇《二馬》的實踐,再一次證明了自李叔同的《茶花女》開始的“男演女”話劇的表演魅力。不僅延續了民國時期的表演風范,同時也通過“全男班”的出色表演展現出文本與戲劇化處理的粘合性,在語言的鋪陳中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絲毫沒有生硬僵化之感,反倒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就像方旭在排演話劇《二馬》時所說的:“男性扮演的女性人物形象,更能彰顯角色獨特的異性魅力,帶給人超脫現實的美感。”
第三,《老舍趕集》在深度挖掘文本內涵中表現了現代生活中“人”的存在狀態和精神困境。
老舍曾反復強調自己“不善于寫短篇小說”,然而在他的作品中除了十一部長篇小說外,他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竟然創作有多達五十余篇的短篇作品收錄在各種雜志、集子中,如《趕集》《櫻海集》《火車集》等短篇集子中就包括小說、小品文、自傳回憶、小詩和散文等,可謂文體多樣、著述豐富。我們暫且不考慮老舍短篇創作是為了增加經濟收入原因,或許更深的原因是因為短篇小說“比長篇還要難寫得多”,他在文學概論的講義中這樣說:“短篇小說是一個完整的單位……所以須用最經濟的手段寫出,要在這簡短的篇幅中,寫得極簡潔、極精彩、極美好,用不著的事自然是不能放在里面,就是用不著的一語一字也不能容納。比長篇還要難寫得多……這由事實上說,是件極不容易的事,因為這樣給一個單獨的印象,必須把思想、事實、藝術、感情,完全打成一片,而后才能使人用幾分鐘的工夫得到一個事實、一個哲理、一個感情、一個美。……這是非有極好的天才與極豐富的經驗不能做到的。”因此,我們從老舍的短篇形式與世界文學的趨勢、與現代生活的節奏保持密切關系中看到,他用精煉、簡潔的語言在新的現實環境中書寫著社會普通民眾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狀態,也可以說老舍的短篇作品敘事都是圍繞著大寫的“人”為核心命題的,在“幽默含刺、深沉含情、隱秀含蓄”的寫作中蘊含著豐富的內容。
總體看來,話劇《老舍趕集》遵循了老舍原著的思想內涵,特別是最后一部散文詩般的《我的理想家庭》是對社會基層單位——家庭及其成員存在狀態的理想化書寫,闡明什么才是“我的理想家庭”——“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須在理想的國家內也?!狈叫窬倪x取的這六則短篇作品,也正是藝術化再創作的過程,通過劇中人與人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的矛盾沖突,直面人性的劣根、社會的癥結,無疑可以說是老舍原著中思想內涵在當代社會的戲劇性延宕。同時,這種跨文體改編范式雖然不是方旭的獨創,但《老舍趕集》演出的成功,在改編藝術再創作以及對現實問題的融入、藝術表現的水準、舞臺設置的效果等方面所表現出來的粘合性,都可以作為當下話劇如何發展的可資借鑒與學習的范本。
注釋:
[1] 載時事新報.1942.5.5.
[2] 載文飯小品(三期).1935.4.15.
[3] 載文學(二卷四期)1934.10.櫻海集[M].上海人間書屋.1935.
[4] 載文學季刊(二卷一期).1934.1.1.趕集[M].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4.
[5] 載櫻海集[M].上海人間書屋.1935.
[6] 載論語(第100 期).1936.11.16.
[7] 安娜·于貝爾斯費爾特.戲劇符號學的幾個問題[J].李華藝等節譯.外國戲劇,1988(1).
[8] 托夫斯托諾戈夫.戲劇的即興創作[J].戈兆鴻譯.戲劇藝術.1986(2).
[9] 老舍在《開市大吉》序言(1946 年12 月)、《月牙集》序(1947 年4 月)、《習作廿年》(1944年4 月18 日《大公報》)中都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比如在《習作廿年》中說“我的才力不長于寫短篇”。
[10] 舒舍予(老舍).文學概論講義[M].北京出版社.1984.176-177.
[11] 胡適在《論短篇小說》一文中曾說“世界文學的最新趨勢都朝著一個方向:從長到短,從繁到簡”。中國新文學大系(一卷)[M].1962(香港版).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