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音樂人馮大亞給我發來了他收藏的一些歌曲,各個民族、各種風格的都有。其中有幾首非洲風的,那節奏真是錯彩鏤金、繁復婀娜又不失輕盈跳脫,我百聽不厭。
為什么節奏竟令我如此沉迷?我想起多年前去麗江,走在大研古鎮的石板路上,到處都是手鼓店,處處可聞手鼓聲。當然,這不過是一種商業的媚俗,但我注意到:總會有好奇的游客循聲走進店里,聆聽、觀察,然后伸手去拍幾下陌生的手鼓;更感興趣的,甚至會買上一個,不辭勞苦地帶回家。拋開商業的引誘,我是不是也能這樣來想:對節奏的關注,是人的天性;或者說,節奏,就是人的本能之一。
節奏與人息息相關,它有身體性的特征,尤其是“動”的那一面。而身體的運動,正是人們對節奏的基本反應,如古人說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在生活中、在影像里,你對這樣的情景都不會感到陌生:音樂聲起,有人情不自禁地隨著節拍搖頭晃腦、舞動四肢。可以想象,在遠古時期,人們若只依靠簡單的語言和文字來表情達意,效果是大打折扣的。而節奏無疑是最直接的表現載體之一,它不像繪畫和雕塑,還需要有材料和工具的輔助,它只需人們舞動起身體,便能傳達情緒。所謂的“載歌載舞”,其奧秘正在于節奏;如果沒有節奏的貫穿,那么歌舞便會流向渙散。我在我的故鄉云南昭通參加過火把節的篝火舞聯歡,在云南雙柏,也與當地的羅羅人一起跳過篝火舞。初入大學時,和許多新生一樣,也去跳過兔子舞。這些再簡單不過的舞蹈,情緒的表達都依托于節奏,當人們的興致愈發高昂時,舞步就會加快,反之,在興致相對平緩時,節奏也會相應地慢下來。跳舞的機會并非隨時隨地,但打過鼓的人一定知道,心跳、脈搏、整個身體的頻率,都與節奏有關。總而言之,不同的情緒造就了不同的節奏,不同的節奏又指導著身體的運動,反過來渲染情緒……在“情緒—節奏—身體”的鏈條上,節奏是一個導體,是我們身體的本能。
節奏還是時間性的。節奏在時間中展開,離開了時間,節奏便不復是節奏。在與時間有著各樣關系的諸多事物里,節奏可算是至親的一位,它重新闡釋時間、規定時間,用既感性又縝密的方式演繹時間,將時間上升到審美的高度。當節奏呈現自身時,我們獲得了對時間的另一種感知。
也許沒有一個時代像現在這樣,人們對時間的認識如此貧瘠。在中國古代,時間是輪回的。春去秋來,季節交替;前世今生流轉不息,逝去的事物會在將來的某一刻返回,人的命運也因而具有修改的可能。在西方基督教看來,時間則是有始有終的;那個被設定好的終點,至少能呈示一個方向,讓人思考該怎樣向死而生。而在現代社會,時間變成了線性的。精密的鐘表將時間的線條分解成均等的單位,人的生活,也在這些均等的單位里被分解和規范。放眼一看,八小時工作制、三班倒、法定假日、限時搶購……處處是時間被廣泛量化的明證。在精確的時間分割中,人們隱藏起了身體的本能,逐漸喪失了對時間的想象,不管是“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朝如青絲暮成雪”,還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皆不復存在……現代人被裹挾進設計好的時間結構里,張望不到遠處的風景。而死亡帶來的恐懼從未消退,它坐在時間的角落里狡黠地微笑,靜候每一個人。
所幸我們還有節奏。節奏,尤其是音樂里的節奏,提供了另外的時間觀和世界觀。阿多諾(Th·W·Adorno)認為,音樂首先是主體的表現。那么,其中的節奏必然也彰顯著主體的意志,折射著主體的世界觀。音樂里的節奏,可以不與鐘表同步,與被量化的時間相比,它有自己的語氣和輕重緩急。它告訴我們:原來萬物還可以這樣,原來我們還可以換個角度理解世界、理解自身。我曾在北京的鐘鼓樓里看擊鼓表演,也曾在上海世博會的非洲聯合館里看土著打鼓,這些鼓聲把我帶到了另外的世界,仿佛我不屬于所身處的城市空間,外面的車輛、地鐵、紅綠燈所遵循的時間與我脫離了關系。那一刻,我在另外的時空里。
一個有獨立節奏的人,一定擁有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也許并不完美,但它是自足的,不附庸,不輕易融入。獨立的世界各不相同,這也反過來印證了節奏為什么能千變萬化。遺憾的是,當下的流行音樂對節奏的本體性思考和建設還遠遠不夠。作為文化商品的流行音樂并不需要節奏的自覺,只需要節奏的服從;從本質上來說,流行音樂是屬于大眾的,而大眾所歡迎的節奏又必然與個體的、覺醒的節奏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或許正是我們期待獨立音樂的原因之一。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今年夏末時節去武漢,大亞召喚了一幫朋友去他的工作室。他開著車,帶我們穿越月色。汽車駛出城區,在被樹木包圍的漆黑小路上跳躍前行。一些低垂的樹枝擦著車窗,我看不清葉片的形狀,但聞沙沙聲與車載音樂里的節奏相交織。一瞬間,我又被帶入陌生的境地,在那里,生活有另外的面貌。嗯,那個時刻的節奏絕不只是音樂里的,它還與汽車在土路上的彈跳有關,與滿車人的說笑氛圍有關。它用自身的方式呈現自身,也敲擊著我們生活的外殼,我聽到殼里發出某種回響或召喚,我知道,我要不斷往里走,不斷向內看,才能在萬千節奏中,把握自己獨有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