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人眼中的俄烏問題

朱寧

2018年11月25日，烏克蘭海軍的3艘艦船別爾江斯克號、尼科·波爾號巡邏艇和亞納·卡普號拖船從敖德薩出發(fā)，在經過刻赤海峽前往本國馬里烏波爾港口的途中被俄羅斯邊境巡邏船攔截并扣留。俄羅斯認為烏方軍艦進入其領海，蓄意挑起沖突。烏克蘭指責俄方的行為違反《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海洋公約》。烏總統(tǒng)波羅申科25日建議國家宣布為期60天的戒嚴狀態(tài)，俄派出戰(zhàn)機赴亞速海區(qū)域，并表示由于安全原因關閉刻赤海峽，兩國關系急劇惡化。在此背景下，11月26日，俄智庫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的3名專家安東·布列季欣、亞歷山大·格魯希與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分別刊文分析了“亞速海事件”的爆發(fā)根源、影響，并預測了俄烏關系未來走向的可能模式，本文為3位專家觀點的綜合整編稿件。

亞速海事件產生的根源

俄羅斯民族與國際研究中心主任安東·布列季欣與俄羅斯國家人文大學副教授亞歷山大·格魯希認為，俄羅斯與烏克蘭在亞速海水域發(fā)生的沖突折射出兩國復雜的關系，這里既包括邊界控制問題，也涉及亞速海的地位爭端。自2014年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后，俄開始重新審視俄烏間的海上邊界，這引發(fā)烏克蘭的強烈不滿。俄羅斯建設克里米亞大橋、烏克蘭時常扣押俄羅斯的貿易和漁業(yè)船只以及頓巴斯地區(qū)持續(xù)不斷的軍事行動等因素，都要求盡快在國際關系框架下確立亞速海的地位。

自蘇聯解體后，俄烏在亞速海和刻赤海峽的海上劃界問題上出現爭端。刻赤海峽長約41千米，寬為4～15千米，是連接黑海與亞速海的惟一通道，也是俄南下進入黑海和地中海的要道，戰(zhàn)略地位突出。另外，刻赤海峽周邊大量的油氣資源也是俄烏爭議的主要原因之一。1998年，俄烏簽署協(xié)議承認亞速海為兩國共同內水。此后，烏克蘭又單方面在亞速海與刻赤海峽水域劃出一條“國界守衛(wèi)線”。俄烏就劃分水域的界線問題產生分歧。2014年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后，俄烏之間包括刻赤海峽劃界在內的尖銳問題出現了解決的契機，但烏克蘭政府不承認克里米亞人民的選擇，并極力建立新的“緊張策源地”。此后，亞速海西北區(qū)域仍然處于烏克蘭的掌控之中。

自2016年俄羅斯啟動橫跨刻赤海峽的克里米亞大橋工程后，烏克蘭國內出現要求加強亞速海區(qū)域軍事存在的呼聲。烏克蘭國家安全和國防委員會秘書亞歷山大·圖爾奇諾夫認為，“克里米亞大橋對烏克蘭形成一系列嚴重威脅和壓力，俄羅斯可以通過這座橋將大量陸軍部隊迅速部署到克里米亞，并隨后在烏克蘭南部展開進攻行動”。2018年9月6日，烏克蘭國家安全和防御委員會確定，要采取系列措施加強亞速海軍事存在，隨后宣布在別爾江斯克建立軍事基地，并關閉烏方控制的亞速海水域用于射擊訓練。“烏克蘭總統(tǒng)長駐克里米亞代表”伊澤特·格丹諾夫也表示，有必要禁止俄羅斯艦船在亞速海專屬水區(qū)通行。

最終被俘獲的烏克蘭海軍3艘艦船

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國軍力部署示意圖

安東·布列季欣稱，根據俄烏協(xié)議，刻赤海峽不得用于第三方國家通行。烏克蘭為增加對抗俄羅斯的籌碼，想要將國外（主要是北約國家）的軍事力量引入亞速海區(qū)域。俄外長拉夫羅夫強調，北約國家的艦船須經俄方同意才能通過刻赤海峽，堅決反對烏方試圖將兩國內部分歧轉化為國際爭端的做法。烏克蘭在亞速海爭端中得到歐盟的支持，這不利于實現俄烏關系的重建。此次“扣船”事件后，歐洲議會通過了一項新的對俄決議。議員們認為，如果俄繼續(xù)在緊鄰烏克蘭的亞速海采取危險行動并導致區(qū)域局勢升級，歐洲議會就將加強對俄制裁的力度。由此可見，烏克蘭蓄意挑起爭端，實際上是為西方國家介入亞速海問題創(chuàng)造了契機，也為加大對俄制裁提供了新的借口。

亞歷山大·格魯希認為，烏克蘭內部的政治因素是促成亞速海事件的主要原因之一。2019年春，烏克蘭將舉行總統(tǒng)大選。根據2018年4月烏克蘭國內民調顯示，現任總統(tǒng)波羅申科的支持率位列全部總統(tǒng)候選人排名榜底。政府在加入歐洲大西洋框架、消除頓巴斯地區(qū)軍事行動、國內經濟政治轉型、處理烏俄關系等方面的問題都使波羅申科的支持率不斷下降。烏克蘭政府利用此次危機宣布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這一方面可以向民眾展示維護國家利益的決心，有利于團結國內的反對派，另一方面可以借此限制自由集會、執(zhí)行宵禁、管控大眾媒體，這也有利于波羅申科開展競選活動。

亞速海事件對俄烏兩國的影響

亞歷山大·格魯希認為，烏克蘭與俄羅斯不會因此爆發(fā)大規(guī)模沖突，但烏克蘭可能會繼續(xù)進行挑撥活動，從而為執(zhí)行戰(zhàn)時狀態(tài)提供借口。另外，烏克蘭可能采取的措施包括驅逐俄羅斯的外交官或關閉俄烏間的國境。總的來看，俄方在此輪博弈中獲得了戰(zhàn)略性的優(yōu)勢，而烏方獲得一定的政治和戰(zhàn)術性利益，但卻喪失了戰(zhàn)略上的主動權。

對俄羅斯而言，克里米亞及與之相關的問題是其與西方對抗的“紅線”。俄總統(tǒng)普京在出席俄羅斯在黑海-亞速海地區(qū)的軍事及外交存在問題會議時指出：“黑海地區(qū)對俄羅斯有著特殊的地緣政治意義，保障了俄羅斯直接通往全球的最重要的運輸線路，那里還是保障俄羅斯西南戰(zhàn)略方向安全的黑海艦隊駐扎地。”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后，俄不惜承受西方國家的制裁，不斷強化周邊地區(qū)的軍事存在和基礎設施建設，正是基于該地區(qū)對國家戰(zhàn)略的重要意義。此次俄羅斯通過扣押烏方船只的舉動，很好地宣示自己的“紅線”意識，向北約和歐盟展示維護國家核心利益的決心，表明在克里米亞、亞速海水域和刻赤海峽問題上不會妥協(xié)。這有利于在雙方的博弈過程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

對烏克蘭而言，波羅申科在選舉形勢不樂觀的情況下有機會實行戰(zhàn)爭狀態(tài)，獲得了一定的政治利益。但烏方實際并沒能解決任何實質性問題。此外，烏克蘭當局可借此增加明年的軍事預算，這是其獲得的戰(zhàn)術利益。但從長遠來看，烏克蘭在戰(zhàn)略上將處于被動。未來，烏國內大部分政治精英階層將逐漸對戰(zhàn)爭狀態(tài)不滿，這會進一步惡化國家的政治進程。同時，俄烏緊張局勢也會制約烏克蘭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不利于其盡早達到加入歐洲大西洋框架的標準。

未來俄烏關系發(fā)展的四種可能態(tài)勢

目前，俄烏關系看似脆弱，但卻表現出一定的穩(wěn)定性。明斯克協(xié)議在很大程度上沒有得到落實，頓巴斯地區(qū)仍然飽受戰(zhàn)火，但烏克蘭東部軍事行動不存在明顯升級的趨勢。兩國當前的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能維護多久、未來俄烏關系將走向何處值得深入剖析。對此，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智庫理事會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將影響俄烏關系的變量界定為烏克蘭的國力（強大-軟弱）以及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緊張-緩和），并由此得出未來俄烏關系的四種基本態(tài)勢。

這種態(tài)勢的前提是烏克蘭在最近幾年不能成功實行經濟改革、擴大政權制度、提升國家治理和反腐效率。這意味著烏克蘭垮臺或轉變?yōu)椤笆摇保鞣綄⒗^續(xù)支持烏克蘭政權，提供最低限度的經濟和技術支援。但關于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的問題將繼續(xù)推遲，西方國家也不會對烏克蘭進行大規(guī)模投資。這種情境下俄羅斯與西方的緊張關系會繼續(xù)加劇。俄羅斯與北約的互動將局限在俄羅斯—北約委員會框架下的正式接觸，明斯克協(xié)議將成為一紙空文，不會有任何重要的進展。俄烏關系繼續(xù)保持敵對狀態(tài)，但雙方都不想升級沖突或者完全斷開經貿合作關系與外交關系，都期待對方遲早會被迫做出重大讓步。

未來俄烏關系何去何從，只有時間知道答案

第二種態(tài)勢下，烏克蘭成功完成了必要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改革，社會經濟穩(wěn)定與司法體系的獨立性能夠保障吸引可觀的外部投資。國家政治和經濟精英階層發(fā)生重大變革，更加“歐洲化”。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關系在此態(tài)勢下的發(fā)展與第一種相同，主要差別在于：如果說在第一種態(tài)勢下烏克蘭是西方的負擔，在此態(tài)勢下則是西方對抗俄羅斯的有力工具。烏克蘭在“東-西”沖突中的角色可以和冷戰(zhàn)時期的西德類比——烏克蘭將成為西方設立在與東方對抗前線的重要堡壘。依托于成功的社會經濟轉型，烏克蘭將更加堅定地要求盡快實現與北約和歐盟的一體化。在可預見的未來，烏克蘭雖然不會得到北約或歐盟的成員資格，但與雙方的合作將是全面的。這樣，烏克蘭將成為俄羅斯的現實威脅，兩國關系間的鴻溝將進一步擴大。

在這種態(tài)勢下，烏克蘭內部的發(fā)展類似于“維持現狀”態(tài)勢，但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出現實質性的改善。俄羅斯成功避免了美國和歐洲對其施加更嚴厲的制裁，預防了新一輪的歐洲軍備競賽。俄羅斯與北約盡管沒有化敵為友，但也走出了尖銳對抗時期，俄羅斯—北約委員會全面恢復工作，采取了一些增加互信的具體措施。俄羅斯與歐盟逐漸恢復關系，其中包括在歐亞經濟聯盟框架下開展合作。俄將在一些可能被視為干涉歐洲內部事務的問題上表現出最大的謹慎，對“歐洲懷疑論”和右派民粹主義的支持將完全消失。俄羅斯成功將落實明斯克協(xié)議的責任轉移給烏克蘭，西方對烏克蘭社會經濟和行政改革進程感到不滿。在這種態(tài)勢下烏克蘭不能收回頓巴斯，相反頓巴斯將成為其他地區(qū)擴大權力的樣板。俄羅斯將有能力控制烏克蘭國家經濟和政治力量平衡。這種情形類似于18世紀俄羅斯帝國與處于衰落期的波蘭立陶宛聯邦的關系。

這種態(tài)勢是最樂觀的，不僅有機會避免其他態(tài)勢的許多風險，而且可以逐步將烏克蘭轉換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在經濟、政治甚至是文化的橋梁，這對于沖突各方都有利。為實現這一模式，俄羅斯需要承認這樣的事實，俄與烏克蘭盡管在歷史和文化上很相近，但仍然是不同的國家，而烏克蘭在可預見的未來也不會成為“失敗國家”。沒有理由預見即將開始的議會選舉和2019年大選會對烏克蘭的政治產生重大影響。俄應該與烏克蘭建立類似于與波蘭、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的關系。對烏克蘭而言，重要的是承認地區(qū)、社會經濟、民族宗教和文化語言的多元化。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沖突可能導致建立“政治民族”，但不能消除數百年來形成的多樣性。這意味著，烏克蘭國內現在激進的西方化、民族宗教和政治進程需要得到根本性的修正。

結? 語

民族意識的改變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現階段的沖突邏輯將對俄羅斯、烏克蘭和西方的政治決定繼續(xù)造成影響。但審視未來可以發(fā)現，對沖突雙方而言，實現“歐洲之橋”不等同于承認在沖突中的失敗，更不是無條件的投降。俄烏未來關系正常化的重要催化劑是重新建立歐洲安全體系。歐洲一體化與烏克蘭問題的解決互為條件，而歐洲安全一體化盡管看似烏托邦，但只有這樣才能解決烏克蘭加入北約問題，并避免將烏克蘭作為俄羅斯與其他歐洲w國家的緩沖地區(qū)。由此，應將歐洲一體化與解決烏克蘭問題視為并行的，而不是依次進行的過程。

摘編自知遠戰(zhàn)略與防務研究所微信公眾號

責任編輯：葛?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