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志偉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附屬中大醫院江北院區
夜色中一只知了正在急診搶救室門前的梧桐樹上艱難爬行著,雖然從沒有人注意到它,但它依舊要向樹枝的最上方前行,因為它知道在那里能夠看見其它知了都看不見的星空。
一陣刺耳的報警聲慢慢響起,又帶著藍綠相間的燈光疾馳而過。
知了停止了向上爬行的腳步,只是緩慢的看著這人世間常常發生的一幕,在它凝視的那一刻,這時間或許便是靜止的。
“快,病人沒有了自主呼吸!”打開120救護車的車門之后跳下來的急救醫生慌忙的說著。
“有心跳嗎?”我趕緊上前查看病人。
只見這位被插著氣管插管的年輕患者已經處于深昏迷狀態,全身散發著濃烈的酒精味。
“到現場已經沒有了心跳呼吸,大概按壓了二十多分鐘……”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身邊滿頭大汗的急救醫生,因為連續的心肺復蘇,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上衣。
“現場是什么情況?”
“這個人醉酒后嘔吐窒息,倒在了衛生間,現場有很多嘔吐物,插管時可見大量的分泌物。我們趕到現場時依舊沒有了心跳呼吸,到現在為止剛好28分鐘!”他看了看掛在搶救室正中央的電子鐘給出了準確的時間。
對于年輕醉酒者來說,嘔吐窒息往往是最常見的致命原因之一。
我眼前的這位年輕人何時醉酒的?嘔吐后窒息有多久?在120急救醫生趕到現場之前意外情況已經存在多久?是否只是普通醉酒那么簡單?
“家屬呢?”為患者接上呼吸機后首要的便是向家屬了解情況。
大約五六個男性擁擠在門前,卻沒有人回應我。
“誰是病人的家屬?”我大聲的重復道,因為患者的病情不準許我浪費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這幾個人相互之間看了看,卻還是沒有人回答我。
“你說什么?”一個中年男子說著我聽不明白的方言站了出來。
重復幾次之后,我才明白男子的意思:“已經通知了患者的妻子!”
“那你們了解情況嗎?什么時候喝的酒?喝了多少酒?除了喝酒有沒有其它特殊情況?”這些問題對于患者的治療都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我能夠得到的消息卻只是:從患者自行離開酒桌到被送進急診搶救室,最少已經過去了40分鐘,沒有人知道具體喝了多少酒。
這些同鄉原本便說著一些我聽不明白的方言,更何況是在都已經被酒精麻醉后狀態下。
“開綠色通道,先檢查處理,等他老婆來了再說?!蔽蚁蝾I導匯報后第一時間開通了先搶救后付費的綠色通道。
對于心肺復蘇后的患者來說,在我們手中流失掉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事關病人的生死存亡。更何況,我需要明確的是:患者是單純的醉酒嘔吐窒息后心跳呼吸驟停,還是飲酒后誘發了腦出血等心腦血管疾病?
“不等他家屬了?”
“不等了,要是等太久豈不是浪費了時間!”
在將患者轉運往CT室時,我才再次注意這位昏迷之中轉運呼吸器輔助通氣之下的年輕患者:幾根沾著嘔吐物的頭發覆蓋在眼角、鼻部外傷后還沒有愈合的傷口、被脫光衣物后全身黝黑的肌膚、身材較矮且瘦弱的軀體、裸露在被子之外的右腳上穿著破漏的黑色襪子……
CT室之中,我呼喊患者的幾個同鄉前來幫忙。
除了那位首先回答我問題的男子之外,其它人依舊沒有回答我,依舊只是漠然的看著我和眼前的患者。
因為是急診搶救室的搶救病人,一切檢查都遵循優先原則,所以患者的CT很快便完成了。
同預想之中肺部大量的嘔吐物相比,患者顱內的情況卻要更加讓人揪心,因為已經有著十分明顯的顱內水腫,有著嚴重缺血缺氧性腦病了!
以患者的病情來判斷:如果放棄積極搶救治療,必定是死路一條;如果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治療,最大的可能便是植物人或者腦死亡。
“家屬呢,來了沒有?”帶著外科無菌口罩的我站在搶救室門口大聲的呼喊著。
還是那名同樣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的男子用極難明白的話回答了我:“來了!”
既然患者的妻子來了,那么一切就好辦了,只需要患者妻子給出一個治或不治的答案。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這男子卻給了一個我從沒有聽過的答案:“她婆娘來了,她不敢進來,她害怕?!?/p>
這個答案讓我非常錯愕,自己丈夫病危、九死一生,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以往遇見這種情況,都是妻子們哭天搶地雙手緊緊拉著搶救病床不愿離開,都是妻子們不顧眾人反對要求繼續搶救。
現在,這位已經被死神奪走一大半的患者正躺在搶救病床上僅有心跳而沒有自主呼吸,他的妻子卻徘徊在醫院的大門外不敢進入。
凌晨一點鐘,我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的對眼前這位有些尷尬笑著的男子大聲說:“對他老婆說,再不進來看看,就永遠看不到了!”
“會不會在醉酒的背后另有隱情?”患者妻子的反常表現讓我不得不思考。
很快,患者的妻子被我帶進了搶救室。這同樣是一位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的的年輕女子,她穿著一件藍色外套、梳著兩根齊腰的辮子。
她開口說了幾句話,除了喝酒兩個字之外,剩下的我完全聽不明白。
好在那位始終同我溝通的老鄉能夠從中翻譯,否則我真不知道該要如何去向患者的妻子解釋了。
患者妻子的意思是:患者常常喝酒,每天都要喝酒,當天上午起床后自己便已經喝了將近一瓶白酒,晚上又繼續喝酒,自己知道丈夫早晚要出事。
“下一步要怎么辦?治還是不治?”決定這個問題的既不是患者本人,也不是醫者,而是患者的妻子。
“要多少錢?”患者同鄉翻譯著。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這要取決于患者的治療情況。如果患者很快死亡或許不需要很多費用,如果患者生命體征能夠穩定需要進一步治療則可能需要很多,如果出現腦死亡或者植物人狀態則更加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當然,以患者的狀態來看,腦死亡的可能極大。
如果患者是一名老人,或許可以明言應該放棄。但,眼前的患者只是一名既往沒有任何疾病的27歲年輕人。
他是一個丈夫,是一個兒子,是一個父親,是一個家庭的頂料柱,在沒有百分百宣判死刑前,又有誰能夠輕言放棄呢?
“家屬人呢?去繳費取藥!”
家屬未趕到醫院時,因為患者病情危重,可以通過先搶救付費的綠色通道制度,這是所有醫院都有著的制度。但是,當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家屬趕到之后,便應該盡可能自己付費。畢竟醫療資源是有限的,畢竟綠色通道是留給那些真正需要的危重需要的患者。
然而,家屬卻沒有了蹤影。
只有那名能夠為我翻譯的男子前去繳費取藥。
“家屬人呢?進來幫忙!”
患者很快大便失禁,夜間值班護士原本人手不足,為患者清理大小便必須要有家屬的協助。
然而,家屬卻遲遲不到。
只有這位同樣皮膚黝黑的男子可以忍住酒精同大便一起發酵后的惡臭,耐心協助護士為患者清理大便擦凈身體。
“家屬人呢?做好決定了沒有?”
雖然患者病情危重,生命在一點點消失掉,雖然我鄭重其事的大聲告訴了她,甚至當她的面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
但是,她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沒有慌張、沒有哭泣。
或許,只是我看不見她鎮定表面背后的失措吧?
答應我只是考慮商量一下的患者妻子,幾度從凌晨的搶救室門外消失不見。
患者的同鄉向我解釋:“她在打電話?!?/p>
然后又向我解釋:“她還要考慮考慮?!?/p>
一會又向我說道:“她害怕,不敢進來?!?/p>
凌晨三點,那幾個始終不愿說話的同鄉已經躺在搶救室門外的板凳上熟睡了。
仿佛整個世界之中,只有我一個人在拼命的奔跑。
搶救室之中,我問這位可以勉強溝通的男子:“你們都是一個村子的嗎?”
“我們不是一個村子的,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在一起的?!?/p>
“他老婆為什么不敢進來?病人隨時都是沒有命,現在不看看,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我再次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他卻沒有回答我,不知是沒有聽明白我的話,還是不愿回答。
“你們這里怎么這么臭?”一位會診醫生捂著鼻子抱怨道。
這種惡臭的味道正是來自患者失禁的大便和被發酵后的酒精摻雜在一起的結果,它是這個人世間最真實的味道。
我站在患者的床頭看著他睜開著的卻透露著冰冷的雙眼,盯著他瘦弱的隨著呼吸機而起伏的胸膛,聞著他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后一絲讓人惡心欲吐的味道。
因為剛被又一次清理過失禁的大便,插著管子的患者裸露著身軀任人擺布著:他的雙手被擱置在胸膛之上、他的雙腿被彎曲著向外擱置在床沿之上,在心跳的波動之間看不見一絲生的跡象,在呼吸的間隙之中感受不到一毫活著的溫度。
凌晨三點半,梧桐樹上的那只向上的知了也暫停了腳步。它太疲憊了,它需要停下來再次仰望樹葉之中的那星空。
患者的妻子給出了最終的答復:“放棄搶救,但要等他的父母趕到!”
“你知道放棄搶救就是死嗎?”我深怕患者的妻子做出了自己并不知情的決定。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患者沉默不語。
“我不能保證可以等待他的父母趕到,他隨時都會死亡!”等待父母的這個決定我可以理解,但我卻不能答應。因為患者遠在千里之外打工的父母最少需要十個小時才能趕到。
凌晨六點鐘,搶救室門前樹上的那只知了準備開始新一天的鳴叫了。
然而,我的病人卻即將走到了生命的最終時刻。
他的生命體征逐漸消失,她的妻子要求拔下呼吸機、停止一切藥物等治療手段。
我戴著外殼無菌口罩,套著手套準備拔下我親手插進患者器官之中的氣管,我一低頭便又在患者散大的瞳孔之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都說昏迷之后的人再也沒有了自主意識,然而又有誰能夠知道在拔下患者氣管插管的那一刻,我手下的27歲年輕患者是否在心底發出過不要的吶喊?
拔出了氣管插管、停用了呼吸機,患者沒有任何反應,心電監護上的數字卻劇烈的變化著。
代表著心率的數字從60開始慢慢下降到0,代表心律的Ⅱ導聯也從曲曲折折慢慢化作了一條直線。
做完最后一份心電圖之后,陽光剛好透過搶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在患者右腳上。
他的妻子因為害怕,還在搶救室門外徘徊著。
他的同鄉們,開始分工去操辦了后事。
他的父母,此刻已經坐上了南下的列車。
他的醫生,只能坐在角落里默默的看著別人為他穿上最后的新衣。
“喝酒把自己喝死了,值嗎?”同鄉親來穿衣的老大爺一邊整理著壽衣一邊感嘆著。
他已經為患者穿上了明顯寬大的西裝,甚至已經要覆蓋了患者的雙膝。
“這衣服好像大了一些!”我忍不住問起了大爺。
沒想到大爺卻給了我一個啞口無言的答案:“壽衣本來就要大一點,臨時又哪里來正好的衣服呢?沒有人關心這個的,反正送到火葬場也是要一把火燒掉的?!?/p>
我想反駁些什么,卻又一個字說不出來:“患者生前沒有得到尊重,難道死后不應該得到一些尊重嗎?有尊嚴的不僅是活人,還有那些沒有心跳呼吸的尸體?!?/p>
或許,患者生前便也只不過是人世間的一只知了螻蟻一般的小人物。沒有人會關心他如何生存,也沒有人去關心他如何生活。
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在意,死后同樣得不到一點尊重。
交完班后,我頂著烈日走出了醫院,慶幸自己又迎來了新的一天,又聽見了知了的鳴叫。
我想雖然大家都同知了一般渺小無人在意,但我們總應該認真過好每一天,不應輕易放棄自己,更要時刻記住向上的方向。
因為,向上便會有另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