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時雨 胡 薇
作者單位/1.上海中醫藥大學2.海軍軍醫大學附屬長海醫院
她真是瘦得可憐,似乎看不見女性標志性的傲人雙峰,從側面看過去,平坦得很,而后,乳頭乳暈外用黑色記號筆標了一處卵圓形。
煙,伴隨著滋滋的燒灼聲,一股窸窸窣窣的焦味沖進鼻子里。鵝黃色的光束從我的頭頂灑下來,柔和地照著眼前的四四方方。消毒鋪單后,我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胸前正中線上那一條赫然的長刀疤,她是二尖瓣置換過的人。平躺在床上,麻醉下安靜地胸廓起伏著。
剛才送完前一個病人,匆匆踏開12號房的門。器械護士就催我洗手,說是也讓我上臺。我一臉茫然,眼前的景象,是鋪完巾等著術中冰凍切片的女病人。在這間手術室里,我是“可以上臺的手術醫生”。不由得慌了幾秒鐘,才學會洗手、穿手術衣、戴手套,好像是天上掉了個餡餅,看起來我像是可以站在主刀對面的意思。洗完手,把手舉在胸前,就好像是電視劇里演的樣子,用虎背熊腰撞開了邊門,徑直走到巡回面前,拿了一件手術衣,端詳了半天,確認了沒有拿反,愉快地享受起了“為朕更衣”的帝王級體驗。
上了臺,我是老大,癢了有人替我撓,帽子歪了有人替我正,口罩戴緊了有人幫我調整……這種快感并不能維持太久。畢竟,眼前躺著的病人,說到底還是不幸的。她的病理切片,是乳腺浸潤性癌,術前預備了改良根治術,只能把這一側的乳房給切除了,甚至要一直“掏”干凈腋窩的可疑淋巴結。這個可憐的女人,為了保證足夠的切緣,皮緣緊到最后縫合都很難。廢了很大的力氣,教授才把她的傷口縫合得可靠,而且盡可能看起來“平整”一些。
我覺得帶我的教授十分厲害,“手起刀落”,干脆得很,出血量也小,手下沒什么多余的動作。最可貴的是,手術室里不慌不忙,井然有序,更愿意放膽讓我上臺感受,明知道我是只“菜鳥”,還愿意騰出手來教我最基本的一些動作。
外科是很直觀的,尤其術中,眼下所見,指腹所觸及之處,都是客觀、真實存在的;內科主要依靠指標、經驗、引經據典去找答案。而外科是在此基礎上,用實踐結果去驗證推論,對錯直接見分曉。常人以為,外科只要達到了手術指征,術前評估允許,直接“干”就是了。實際上外科都是手術臺上的藝術,手下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明確的意義,或是離斷、或是結扎,或是部分切除,或是擴大范圍,但求干凈利落,不受二茬罪,達成物理意義上的“眼不見為凈”。
初臨者覺得場面有點血腥,可大抵習慣了就好,大部分患者預后還是好的。畢竟,實體的壞東西切掉了、長好了,加上輔助治療,盡量別再長,也就解決了問題。稍晚期的患者在醫患共同努力下可以和疾病和平共處,相當一部分則全看醫學造化。手術室里進進出出的頻繁,一邊說著現代醫學的發展,一邊也在說著人類的機體自我摧毀自我恢復能力的驚人。打開一個人的乳房、甲狀腺去看看,然后再用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指進去摸一摸病灶的大小、質地。而后一層層抽絲剝繭般取出,托在紗布上,用手術刀切開了看看里面的結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隨后送去病理科,再等顯微鏡下給出的答案……
然后就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決定是放心地將病人送回去,還是接著做更大范圍的切除。
可仔細想想,這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說到底,還是人體自己長出來的東西,也不是什么外界強加進去的,更不是天外來客趁著地球人睡夢中放進去的生化武器。就是人體的細胞、組織、器官,長著長著,就長歪了。我們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超聲當眼睛,用手術刀當洛陽鏟,最后把這些機體里的“異物”拿走,看起來算是一場勘探的勝利,堪稱人類智慧和醫學事業為萬物之靈量身定做的偉大獻禮。
而后呢?我們其實仍然不是十分清楚許多東西的始末,只是想出了一些方法,去解決一個基于人類現有認知基礎上的“問題”。
這個問題十分有趣,不管富貴貧賤,男女老少,長幼妍媸,都會面對。
27歲的哺乳期新手媽媽、70歲的老婦人、40歲的男子,都可以得乳腺癌;十幾歲的青少年、二三十歲的職場贏家、六七十歲的老年婦女,也可能被甲狀腺癌點名。而上了手術臺,洞巾下面的手術區域,暴露出的皮膚和病灶,一視同仁,按原則照指南分類處理。
最后一臺手術,在電梯里遇到教授,我和教授說:“今天是我第一天,覺得自己切切實實在做一個醫生該做的事情,雖然并不是我拿著手術刀,也并不是我把她的病灶切掉,可當我站在那里,拉著勾,拿著suction的時候,我都覺得很踏實,因為我手里有事情可做,我并沒有站在那里閑著。”
或許,我因此參與了某個人的人生,甚至參與了改變她人生走向的行動。也許這輩子就這么幾天在手術室的工作,就這么幾天,切切實實在體驗“外科醫生”這四個字背后的光榮,我始終堅信被認真對待的每一分鐘,都會在今后的人生故事里成為一種特殊的記憶。
我仍然無法透過這一把手術刀參透人生的意義。更多的是榮幸:何德何能、何其有幸,手把手、一對一,得到如此親切而耐心地帶教。
若干年后,再回想起那一瞬間,教授從我身后走進辦公室,親切地喚一聲“你是小宋嗎?”內心深處掠過的一絲又驚又喜的暖意,或許,仍然會揚起嘴角,諒解那個恨透了“白大褂”的委屈的自己吧。
當下,我只想盡情享受這個過程,這個透過閃著銀光的手術刀看世界,越過無影燈讀取人世間的冷暖悲歡的過程。
人的一生,能有幾回勇敢?勇敢地肩負起他人的生命,勇敢地為自己的青春,選上一條萬分艱辛的道路,勇敢地堅持下去,甚至是放棄也需要有勇氣地承擔外界的失望、議論和重塑自己的未知與挑戰。
而如今,我正站在無影燈下,觀察著這個微縮的方寸世界。我仍然是那個滿懷激情、心有千千結的感性面,卻多了些“狠心”,不再去顧慮“創傷”二字背后的疼痛,因為我知道,有時候,疼痛是為了拯救,或許當下是折磨,未來卻是希望,是讓人重新擁有一次生命的意義非凡。
今天,兩個女人因病失去了她的甲狀腺,一個女人失去了她的左乳。而我,一個實習生,也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段關于手術臺的深刻記憶。從無到有,感恩與祝禱,每一個耐心賦予我引領的人,每一個不介意我的青澀把身體交付于我的患者,是你們讓我邁出了一大步,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意義和可能性。這一刻,站在無影燈下,能夠和教授比肩而立,已然是我最大的成功、成就與榮幸之至了。
道阻且長,愿能立志,敢攀登,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