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他把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緞面的筆記本取出來一數,一共12本。他把它們一本一本地擺開,放在草上。自從讀書以來,他還從未使用過如此高級的本子。他看著這些筆記本,居然出一串口水來,滴在了一本筆記本的緞面上。他把一本筆記本打開,看到了一枚紅紅的章子。他覺得章子好看。但卻毫無父親的榮譽感。等他把所有筆記本都打開看了看之后,他開始覺得蓋章子的那一頁很別扭了。他馬上想到的一點就是清除掉這一頁。他要把父親的筆記本變成他桑桑的筆記本。只有這樣,他用起來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頁,但試了試,又不太敢,只將其中一本的那一頁撕開一寸多長。他把這些筆記本裝進了書包。但,心里一直覺得那蓋章子的一頁是多余的。午飯后,他到底將裝筆記本的書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開,嘩地一下撕下了那蓋章子的一頁。那聲音很脆,很刺人。他接著開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會,草上就有了十二張紙。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紅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圓圓的眼睛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連忙將這十二張紙成一團。他想將這一團紙扔到河里,但怕它們散開后被人發現,就索*將它們扔進了黑暗的廁所里。
下午上課,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讓人羨慕的筆記本。
桑喬發現這些筆記本已被桑桑劃為己有,是在一個星期之后。那是一個星期天,桑桑還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書包里找什么東西,把桑桑書包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了上,被正巧進來的桑喬一眼看見了。他首先發現的是那些筆記本已變薄(桑桑有撕紙的習慣,一個字沒寫好,就嘩地撕掉),其中有幾本,似乎還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開來看,發現那一頁一頁曾經看了讓他陶醉的蓋了大紅章的紙,都被撕掉了。當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來,嚇得柳柳躲在墻角上,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來之后,立即遭到了一頓毒打。桑喬把桑桑關在屋里,斷了兩樹枝,直得桑桑尖厲地喊叫。后來,桑喬又用腳去踢他,直將他一腳踢到肚里。桑桑*縮在黑暗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著,但越哭聲音越小——他已沒有力氣哭了,也哭不出聲來了。
被關在門外的母親,終于把門開,見桑喬抓著子還渾身發顫地守在前等桑桑出來再繼續揍他,拚了命從桑喬手里奪下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從下拉出,護在懷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親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喬走出門去,站在院子里,臉色*蒼白,神情沮喪,仿佛十幾年用心血換來的榮譽,真的被兒子一下子全都毀掉了。
當天深夜,桑喬一家人,都被桑桑銳利的叫喚聲驚醒了。
母親下了,點了燈,急忙過來看他。當她看到桑桑頭大汗,臉已*,再一摸他的手,直覺得冰涼時,便大聲喊桑喬:“他爸,你快起來!你快起來!”
桑桑用一只手捂著脖子向母親說著:“脖子疼。”
母親將他的手拿開,看到了他脖子上一個隆起的腫塊。這個腫塊,她已看到許多日子了。
又一陣針扎一般的疼痛襲擊了桑桑,他尖叫了一聲,雙手死死抓住了母親的手。母親坐到邊將他抱起,讓他躺在了她懷里。
桑喬站在邊問:“這個腫塊已長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沒看見?”
母親著淚:“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學校!你什么時候管過孩子?你還能看見孩子長了東西?兩個月前,我就對你說過,你連聽都沒聽進耳朵里去!…”
桑桑的頭發都被汗水浸了。他的嘴一直在顫動著。他躺在母親懷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襲擊著。
桑喬這才發現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兩條腿細得麻稈一般,脯上是一分明的肋骨,眼窩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喬翻出兩粒止痛片,讓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漸漸平息下去。
桑喬帶著桑桑去了鎮上醫院。幾個醫生都過來看。看了之后,都說:“桑校長,早點帶孩子去城里醫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從醫生們的臉上,更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嚴重。
當天,桑喬就帶著桑桑去了縣城。
桑桑去了三家醫院。每一家醫院的醫生,都是在檢查完他脖子上的腫塊之后,拍拍他的頭說:“你先出去玩玩好嗎?”桑喬就對桑桑說:“你到外面玩一會,我馬上就來。”桑桑就走出了診室。但桑桑沒有走出醫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醫院走廊里的長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等父親。
桑桑能感覺到父親的表情越來越沉重,盡管父親做出來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么感覺。他只知道跟著父親走進醫院,走出醫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覺到的是父親對他很溫和,很溫暖。父親總是在問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總是搖搖頭:“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確實沒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倆住進了一家臨河小旅館。
晚飯吃得有點沉悶。但桑桑還是吃了一些。他發現父親在吃飯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筷子放在菜盤里,卻半天不知道夾菜。當父親忽然地想到了吃飯時,又總是對桑桑說:“吃了飯,我們逛大街。”
這是桑喬帶著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著父親在大街上走著。已是秋天,風在街上吹著時,很有了點涼意。街兩旁的梧桐樹,雖然還沒有落葉,但已讓人感覺到,再刮幾起秋風,枯葉就會在這夜晚的燈光里飄落。父子倆就這樣走在梧桐樹下的斑駁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讓人覺得比鄉村的夜晚還要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