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1.天津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2.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治理研究中心,天津 300191)
現代新儒家唐君毅的生活哲學閃爍著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性光芒,為現實人生的黑暗帶來一縷希望的曙光。就生活的過程性而言,“真化生命”是唐君毅生活哲學的一個核心范疇,并將其確立為生活哲學的中心環節。唐氏的著作雖然涉及人文領域的諸多方面,包括倫理、文化、宗教、歷史等學科,但皆圍繞“真化生命”這一概念來展開。“真化生命”無論在唐君毅整體思想體系,還是生活哲學中皆占有中心地位。
所謂“真化生命”,是指排除思維與行動中一切虛假成分進而獲得對真實生命的體驗。這是唐君毅根據人倫活動中存在的諸多虛偽現象而提出的。雖然人類是自然的寵兒,世間萬物中具有最高智慧的物種,但“人之存在中,實夾雜無數虛妄或虛幻的成分”,爾虞我詐、華而不實充斥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人與人之間產生深刻的信任危機,生命的真實性無法呈現,主體無法完成向道德自我的轉變。所以,唐氏指出:“人要成為一真實的存在,須經過一真實化之歷程。”[1]在生命中去偽存真,才能彰顯生命的本真,從完成對現實人生與現實自我的超越,而達到真善美的道德世界。為此,“真化生命”包括六個方面:
第一,不吐誑妄之語,而說平實之言。人的生命所包含的第一個虛假成分,就是人會故意說謊。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一旦被他人知曉,極有可能損害自己的利益。然而,謊言的最大危害正是將生命的真實性囚禁起來,讓生命的虛偽性成為人的主宰,并且讓虛偽與真實相互顛倒,使主體難以辨識。謊言如同扎在個人生命上的一根刺,使當下的生命與真實生命無法合而為一,同時讓人生因謊言而承受著巨大的苦楚。有鑒于此,唐氏指出:一切言語“皆當機而發,一發即過而不留”。人應當心無雜念,根據實際情況,合理地通過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說出后便不再懊悔或者遺憾,若非“依清明之自覺,重加反省運用,即不再無端自動冒起。”[2]因此,人只有不吐誑妄之語而說平實之言,才能求得人之真實的存在,實現人生真實化的過程。
第二,不逆規律行動,而順規律行動。唐君毅認為,凡按照自然規律且人人均愿意遵守的行為就是合理的行為。譬如,誠信是人我皆愿實行的,那么誠信即是合理的行為。反之,我若說謊騙人卻又不愿他人說謊騙我,我若罵人而不愿他人罵我,這種說謊、罵人的行為,即不是合理行為。“一切違背所知之自然規律的幻想,及緣此幻想而生之行為與不合恕道之行為,乃人生之真實化的障礙。”這些不合理行為與說謊之所成為生命真實化的阻礙,在于“其存在自身,即含有一內在的虛妄性或虛幻性”[3]。可見,謊言、不合理行為自身所蘊含的虛假性證明了生命的虛假性之存在,所以生命真實化的過程就是去除其虛假性的過程。為此,人只有依照規律使自己表現行為合理化,才能破除生命的虛假性而使之真實化。
第三,不私己排物,而成己成物。“人之心靈之本性,原為四門洞達,以容他人與他物之出入往來,而原能對其疾痛憂患,無不感者。”[4]人的心靈本性即道德自我,將萬物與自身視為一體,所以個人成就自身亦即成就萬物,實現自身價值亦即實現萬物價值。否則若人皆憂患而己獨安樂,人皆為小人而己獨君子,人皆寒而己獨暖,人皆饑而己獨飽,人皆愚昧而己獨智慧,那么存于自身的道德自我對這種狀況必然有所不忍。可見,一切道德實踐與有益的社會事業皆來自于道德自我對他人心靈的感通與現狀的悲憫,道德自我要求個人將這種感通與悲憫中化作實際行動,通過“成物”的事業來消除眾人的苦痛與煩惱,帶來他人的幸福與歡樂,而此一過程也是個人實現自我生命真化的過程。因此,人要實現人生的真實化,就必須由成己以成物。
第四,不貪求生命,而置“死”于面前。一般人常關注生命中“生”的一面而避談“死”的一面。不過“最真實之人生,仍須將其‘必有死’之事,時時放在目前。”[5]世界存在的一切事物終將有死亡,動物雖有死亡,卻不知死亡的存在,唯有人類能夠自覺到這一點,知道自己肉體消亡的必然性。然而這與現實又產生了矛盾,道德自我在現實生活中總是懷抱種種愿望、理想,欲借雙手將它們在客觀世界實現,然而身體終將有消亡的一天,所以許多人在這個困境前掙扎,更多的人則是對身體的執著更加強烈、對死亡的到來更加恐懼。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唐君毅認為,人不能只將身體看作實現道德自我目的的工具,不忍舍離,而是應將其一切目的、理想收歸道德自我,與身體行為相呼應,使身體不再成為道德自我所執著的工具,而是表現道德自我的載體。這樣,道德自我與身體之關系如一呼一應,呼是道德自我之思,應是身體之行。道德自我之思,只是此身體之行,別無其他目的。只有這樣,人才能做到人生隨時可死而無遺憾,實現人生的真實化。
第五,不避苦痛虛假,而容虛假實存。生命在追求真化的過程中,也就難免遇到虛假的事物,而這些事物又是生命真化的阻礙。那么,如何對待這些阻礙?唐氏認為,“對照此人生之求真實化言,則其為險阻艱難,正是最真實的存在。”[6]雖然虛假事物所包含的內容是不真實的,但虛假事物的存在是客觀的。就作為一種客觀存在而言,虛假事物存在于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人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與一切虛偽不實的相遇是生命真化過程中一件必然的事。與此同時,人必定會被如荊棘般的虛假所刺傷。只有在身體上遭受巨大磨難時,人方才意識到自然生命的真實性;只有在精神上承受強烈痛苦時,人方才意識到精神生命的真實性。圣賢在其通往神圣的道路上亦是如此,其所穿著的衣服與佩戴的花冠都是由荊棘編織而成。所以“人生必是包含痛苦的”,而且“愈求真實化的人生的人,必然是愈痛苦的”[7]。面對痛苦的人生,唐氏為人們指明了一個化解苦難的方向:承認在生命真化的進程中虛假事物存在的客觀性,并接受會被虛假事物所傷的這一事實,不回避、不漠視。人要直面虛假事物,開朗地接受它們存在的事實,“人心如不兼對反面的東西開朗,則其對正面的價值理想之向往中,同時亦有一種無明。”[8]因此,人生不應回避、否定虛假事物存在的事實,而是要從容地承認一切人生的錯誤、罪惡以及一切反價值、不合理想、不真實而含虛妄虛幻的存在。
第六,不模糊看待事物,而認知唯一特性。在自我與家庭、社會、國家以及自然萬物相互交流接觸的過程中,其中“最重要者乃人之對其所接觸之當前環境中,一切特殊唯一無二之事物之唯一無二性之確認。”[9]在唐氏看來,人生必須對事物做唯一性的認知方才使生命才能實化。實際上,這是在強調正確面對事物間的差異性是生命真化的必要內容。當人認識到父母、家庭、國家、世界,乃至內心中道德自我的召喚皆是唯一性的存在,自己的所思與所行皆具有唯一性、絕對性與真實性時,眼前的人物事件都對自我而言是嶄新的、唯一的存在,思維與行動全部集中于當下,讓生命真實地彰顯而不參有一絲虛假;反之,若沒有對事物唯一性有所認識,將當下之事渾淪吞棗地看作是與從前相同之事,就會使思想停滯、落入格套,致使思想與行動中存有虛假的存在①。因此,只有此中無一缺漏與虛幻不實之處,個體生命的所有行動才可日新不已,才能實現人生真實化的過程。
綜上所述,作為自然的寵兒,人類的行為必須與其地位相匹配,去除生命中的虛假,還人生以真實。唐君毅“真化生命”的生活哲學范疇旨在使大眾反省自身,以斬斷那些人生途程上的荊棘,使人從煩惱、痛苦、罪惡的深淵中超拔出來,以歸于人生之正道。這對于我們克服前進中的困難,不斷提高自身的素質和思想覺悟具有積極的啟迪意義。
注釋:
①唐氏對事物唯一性的考察,與日本茶道所強調的“一期一會”是相同的,二者均強調事物在具體時空中的唯一性。每一個人是嶄新的,每一件事物也是嶄新的,他們時刻都體現著自身是這個時空獨一無二的存在。這說明,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有對事物唯一性的深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