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平
如果發放一份問卷,要求受訪者舉出幾種可以代表中華民族與中華文化的標志性符號,黃河的出現率一定名列前茅。這條世界含沙量最大的長河造就了廣袤的華北平原,大小支流將黃土高原切割得千溝萬壑,同時在尾閭把陸地一點點向海洋推進。應該指出,這條河流所形塑的遠不止是中華大地的自然景觀,更為中華民族與中華文化根本氣質的生成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中,黃河與政治的關系又最為突出。從“黃河清、圣人出”的美好理想到“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燎原起義,從宗澤三呼“過河”的無奈悲壯到“保衛黃河、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的慷慨激昂,黃河不但未曾缺席過中國歷史的關鍵時刻,更在這個國家漫長的成長進程中不斷考驗著人民的智慧。“河運”與“國運”歷來緊緊交織在一起,“治河”成為歷代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國家治理能力的重要體現。
黃河之所以在中國政治史上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原因極為復雜,但其核心無疑包括以下三點內容。
防洪的壓力。與世界其他大河相比,黃河最大的特點在于其巨大的含沙量,這造成了黃河下游的河道極易在平原地區發生擺動,并由此造成淹沒范圍巨大的洪水。眾所周知,黃河流域特別是中下游地區曾長期是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域,即使近一千年來經濟重心不斷南移,該區域仍然人口稠密,并在政治、文化等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中原大地這片膏腴沃土,必然要求歷代政權保持黃河河道的穩定并實現對洪水災害的有效防御。從戰國時期開始,黃河下游堤防便開始全面修筑,此后兩千多年,圍繞千里黃河大堤的一篇篇防洪史詩不斷上演。
灌溉的需要。黃河流域水資源稟賦十分有限,上游的許多區域處于干旱區,無灌溉即無農業;中下游許多區域雖降水量稍多,但降水時間分布不均衡,若需穩產高產,亦需開展補充灌溉。黃河支流涇河上著名的鄭國渠,為秦橫掃六國夯實了經濟基礎;寧夏平原與河套平原引黃渠道的建設為秦漢王朝屯田事業提供了基本的水利保障,并將這些區域變成防御北部邊患乃至向亞洲腹地進軍的大后方與根據地。
交通的依賴。黃河流域干支流目前已基本無航運之利,但在歷史上曾長期發揮著骨干交通線的重要作用。漢武帝曾乘坐樓船沿黃河與汾河巡視山西并祭祀后土,而黃河與渭河水道更是漢唐時期關東向關中輸送物資的重要通道,東晉劉裕的內河艦隊曾經從南方一路北上直取洛陽、長安。在大運河開通、政治重心東徙之后,黃河的直接水運功能降低,但其橫亙東西的地理位置卻對維持運河暢通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故明清兩代始終將運河與黃河的治理作為一個有機整體予以通盤考慮。至于黃河上游,以皮筏為主的內陸航運業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都是西北地區重要的交通方式之一。
總而言之,防洪關乎核心區域的生命安全,灌溉保障農業時代的經濟基礎,交通維系大一統國家的政治穩定。圍繞黃河的這三件大事,無一不與王朝的興亡休戚相關。在這個意義上,“河運”關乎“國運”,也就不足為奇了。
既然黃河如此重要,歷代政權無不下大力氣投入黃河的治理活動。正如黃河的巨大含沙量構成這條河的鮮明特色,黃河治理活動亦始終體現著中國這一東方大國獨特的政治特色。在農業社會中,人口無疑是最為重要的生產力要素,無論治堤、開渠還是疏浚河道,大量人口的動員都必不可少。在治河的過程中,古代中國的國家機器展現出了強大的人口動員能力。在西漢與北宋,軍隊曾多次作為搶險堵口的主力軍;而在其他時期,征調數萬規模的民夫從事河工修造亦屢見不鮮。著名的瓠子堵口中,漢武帝親自指揮,群臣不分貴賤皆投入工地,生動體現了國家治河動員的秩序與有力。元末的治河活動之所以能成為“挑動天下”的導火索,首先與治河工地上大規模的人口聚集有關。
為了實現高效的人口動員,同時實現對各類工程建設與維護的有效掌控,古代中國的集權體制一直在探索使用各種制度工具。層層管理、分工細密的職官制度,一直是中國政治制度的核心特色。中國古代一直存在“因事設官”的傳統,既然黃河是“大事”,專門的治河職官自然不可缺席。漢代有大司農治下的各級水官,北宋曾專門設“疏浚黃河司”,明清時期更是先后出現了“總河”“河道總督”這樣的專門高級職務及其下屬的一套復雜職官體系。歷代河官體系經過不斷優化,巨大的治河責任被很好地分解到每一個基層治水單位,不但水情可以及時上達,中樞意志亦可得到很好的貫徹。傳統政治體系下的治河是一個復雜系統,除職官體系外,在財政方面有單列的“河工銀”等名目,工程組織方面有“以工代賑”等制度。為了實現對黃河大堤更有效的巡視、維護與搶險,各級行政區劃甚至都可以靈活地予以調整。
在治理黃河的漫長歷史過程中,各個政權不但注重管理,更注重把最先進的水利技術與治水思想及時運用于治河過程中。王景、郭守敬、潘季馴、靳輔等歷代杰出的技術人才都曾執掌河政,他們的治河理念皆可成為黃河變遷史上的重要節點;即便不以技術著稱的政治家王安石,也曾親自推行先進的河道疏浚之法。農業時代,各種技術常常面臨失傳,但歷代官修的河工著作不勝枚舉,都試圖借助國家的力量把先進的治水技術穩定地保留下來。其中著名的如宋人沈立之的《河防通議》一書,因匯集了當時較為先進的治河方略,還被金朝都水監刊印。
毋庸置疑,在漫長的封建專制時代,黃河的治理當然不能盡如人意。不可計數的大量決口改道、治河工程中的腐敗貪墨,以及卷入高層權力爭斗的治河紛爭,都是國人所熟悉的歷史場景。在傳統的治亂周期中,“河運”伴隨“國運”搖擺不定。但以一種歷史主義的態度進行觀察,兩千年黃河治理畢竟集中體現了農業時代中國國家的治理水平,雖有歷史的局限性,但其中浸潤著前人的智慧與心血,理當為我們所銘記。
1949年之后,黃河與古老的中華民族一道,進入了嶄新的歷史發展時期,九曲黃河終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實現了安瀾。黃河安瀾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全體中華兒女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艱苦奮斗的成果,更是當代中國治理能力的集中反映。具體而言,包括如下三點。
黃河安瀾七十載,得益于各級黨組織強大的組織與執行能力。1949年后,黃河雖多次遭遇重大洪水威脅,卻從未出現過大堤決口。如1958年7月的黃河特大洪水,沖垮了京廣鐵路鄭州黃河大橋,直接威脅黃河下游數千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在沒有水庫錯峰調峰、缺乏機械化搶險手段的客觀條件下,周恩來現場指揮,國家防總與河南省委堅強領導,各級政府與黨組織周密部署,不僅依靠人民的強大力量守住了黃河大堤,并且實現了不向蓄洪區分洪的歷史奇跡。
黃河安瀾七十載,得益于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制度優勢。1949年后,各級政府在財力、物力都不充裕的情況下,在黃河流域興建了大批防洪、灌溉以及發電工程,這些現代水利工程總體上發揮了巨大的效益。作為國家戰略的三北防護林建設、天然林保護以及黃土高原水土保持工程,極大減少了黃河的輸沙量,從根本上減輕了河患的威脅。
黃河安瀾七十載,得益于來自頂層的科學決策、統籌規劃。水沙關系始終是黃河治理需要關注的核心問題。七十年來,在黨和政府的統一部署下,各高校與科研院所從河流動力學等角度對黃河水沙問題進行了大量深入研究,為相關政策的制定與工程設計提供了科學的支撐。20世紀70年代后,黃河流域水資源消耗一度過快,黃河下游出現斷流。為此,中央出臺了“八七”黃河分水方案,中國當代水權制度建設由此展開;在一系列有效的行政與法律手段的支持下,黃河重新實現“入海流”。黃河流域的生態環境與可持續發展在總體上呈現向好局面。
歷史一次又一次證明,“國運”盛則“河運”興。當代黃河是歷史黃河的延續,當代黃河是未來黃河的前身。無論如何,黃河與中華民族密切而獨特的因緣都將繼續,黃河與政權、黃河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將會不斷注入新的內容。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保護黃河是事關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永續發展的千秋大計,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是重大國家戰略。可以預見,有著數千年歷史的黃河治理事業將迎來新的發展。自覺把新時代的“治河”作為促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抓手之一,不斷從歷史中、實踐中、科學中總結治河經驗,不斷探索中國道路、中國理論、中國制度與中國文化的優越性,實現“河運”與“國運”的騰飛,是需要全體中華兒女共同完成的歷史答卷。
(選自《學習時報》2019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