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麥
1
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更不用說動車高鐵了,每隔數年與小海難得會面一次,從瓦窯城到省城得坐長途汽車至少8小時,途中要翻過三座大山。
我是個沒多大能耐的人,想的是終老于斯,可小海就不一樣了,他自詡為城市才是他的生根開花之地,我跟他在杭州見面沒幾次,他屢屢提到這個問題,按他的說法是他與瓦窯城格格不入,這讓小地方土生土長的我很是驚訝。嚴格來講,他來自西部山區。我們縣東部臨海,西部靠山。往好方面說,那時的小海就目光遠大,當然也有人說他好高騖遠。

1986年初夏,我退伍回鄉待了半年終于給分到鎮工程塑料廠工作,好多居民戶口的戰友給分到國營單位。我們那地方早年有家很大的磚窯廠,兩支高大的寫有工業學大慶標語的煙囪成了地標。而我因戶口是城郊農民,處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狀態,比起捧金飯碗的戰友我多少有幾分自卑感,好在屬于正式職工,那時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小海在鎮電鍍廠當臨時工,后知他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原因是考不上中專,又不會農活,成天東游西逛,寫些狗屁不通的詩,他父親說他工不工農不農的,父子倆還翻了臉,他被父親一把掀翻在地,小海掙脫出逃到城里……現在回想,小海從那時起就像當年校園歌曲《蝸牛與黃鸝鳥》中的蝸牛: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我猜想他如今音訊全無,多半是移居到人少地多的某個國家,比如加拿大或是新西蘭,建起農莊,遍地牛羊成群,膝下兒女環繞……
那時小城也興起文學熱,我拿了當水兵時在《海報軍》和《水兵文藝》雜志發過的十幾篇豆腐塊文,找到鎮文化站。老莊是站長兼瓦窯文學社社長,此前聞知他甘當伯樂,看到我遞來的剪貼本,邊看邊提了老花眼鏡朝我嘿嘿地笑,像發現一匹千里馬似的,雙目放光,當即拍板吸收我為社員。近午時,還拉我上他家喝酒,讓師母加菜。老莊隔時拿了鐵皮酒勾往酒壇舀酒,他喝得紅光滿面。
不久,我第一次參加文學社活動,舉辦詩歌朗誦會,放在鎮會議室,進來一個個紅男綠女,看起來都像參加拍片試鏡似的,座無虛席,有人只好站著,我如同經歷第一次戀愛那樣,興奮著忐忑著,那年頭熱愛文學者不乏美女帥哥也。會前,老莊宣讀一批入社名單,當念到我時,席中站起一位瘦高帥哥,帶頭鼓掌,背影鶴立雞群似的,讓我暖流四溢。
朗誦會高潮迭起,進入尾聲時,分明輪到剛才那位為我鼓掌最熱烈的帥哥上臺,戴了細框眼鏡,身材修長,白帽白衣白褲白鞋,頗為斯文,讓我眼睛頓的一亮。他叫小海,念起了詩,嗓音細嫩,動作如迎風擺柳似的,按今天的說法有點娘,為何長了一副偉岸的男兒身?他漲紅了臉脖,抒情詩叫《今夜,星光燦爛》,這詩起碼有50行(后來我看了手寫稿,全文無標點符號),他一口夾生普通話,該翹舌的音節全無。底下先是有人竊竊私語,繼而高了聲說話,而他依然如玉樹臨風,直到響起稀落的掌聲,反襯出我的掌聲最為夸張,我倆倒成了一對臨時拍檔。以至于我的眼睛的余光感知鄰座那位朗讀過七律詩的長者對我側目而視,喉嚨管發出蛇吐信子般嘶嘶的響聲,此翁拂袖而去。小海從臺上走下,他沒有去原先的前位,反倒轉到我鄰座的空位上了。自此,我倆惺惺相惜起來。
朗誦會結束后,也有部分社員余興未盡,結伙去排檔宵夜。此前我跟老莊有所約定,作為我第一次正式入社,自然由我作東聊表心意。人員增至兩位,除了我倆外,還多出了我新識文友小海,另一位女社員叫小桔,我們四人在街邊小炒攤坐定,小桔從包里拿出幾篇手寫散文稿紙讓諸位指正指正。
老莊介紹道,她可是個才女,在一家鎮辦廠工作。小桔羞紅了臉補充道:“臨時工。”她個子不高,身體倒結實,顏值方面乏善可陳。
四人中,我與老莊善飲,一連吃了三碗黃酒,小海與小桔只喝了點汽酒,兩人臉都紅撲撲的。之后,各自騎車,散了。
文學圈有排他性,之后輪到文學社的活動我跟小海鐵定坐在一起,加上小桔,另立山頭。
小海身上的行頭總是超前,當人們崇尚夢特嬌金利來鱷魚牌時,他卻穿了休閑服。料子質地雖不好,但款式新潮,總有路人朝他投來異樣的目光,怪叫一聲“喲,港澳同胞耶”,而他傲然不顧。有一回,他一人外出,幾位街頭潑皮激怒他,說他這么招搖,從挑釁到合伙將他揍了一頓,雖說是皮外傷,多少折損了他元氣。事后小海發誓:“這小地方的人太俗氣,我終究要離開這里的,城市才是我的大舞臺。”
小城也興跳交誼舞,有兩三家收費舞廳,女士則免費。文學社與時俱進,放在禮堂舉辦第一次舞會,進入中場時,換燭光舞。
可是讓我詫異的是小海和小桔成了形影不離的一對舞伴。這小桔面色黝黑,長了蝴蝶斑,鼻子扁平,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倒還勾人魂。
舞會間隙,我趁小桔入廁之際,跟他耳語。小海認了,說成了戀人,他追她的。
我進而提出質疑,他霍地站了起來大了聲“抗議”。
我調侃道:“那可是一朵黑牡丹哪!”
見我帶有譏誚的樣子,小海光火道:“不,她雖丑卻很溫柔,是我心中的圣母!誰都不可褻瀆她!”
我一把將他按下身來,這才沒跟我絕交。
[附]雜記一
我想,小海與小桔的長相天差地別,能走在一起,有點相互取暖的味道。
可是沒多久,兩人之間時冷時熱。小海說我的猜測沒錯,不知怎么的,她跳到文化站了,雖說還是臨時工,但比此前在塑料廠當三班倒的打機工強多了,那種活兒又重又累還有工傷的風險。我立即嗅出了怪味兒,不知是哪路神仙幫的忙?
我上文化站幾回,倒不是純粹見老莊,想探個虛實。小桔在為老莊打下手,拆信封取稿登記,初審之后送審,校對,捉頁裝訂油印刊,填寫稿費表格……辦公室里添了一張舊桌,兩張桌子背靠背,在我看來,倒像是父女倆合開的小作坊。
接下來的問題是小桔跟小海的關系產生了重大轉折——在稱呼上變成兄妹了,讓我感到很突兀。直到她跟老莊之間出事前,小海才告訴我,他倆之間出現了第三者——老莊。
這條消息無疑是如同往小城上空扔了一顆原子彈:50來歲的骨灰級人物跟20出頭的文學女青年,老莊該不是吃錯了藥?但當年熱播的瓊瑤片有這樣的隔代戀,老莊可是吃死工資的一介書蟲,那時吃公家飯的還沒今天這么高的俸祿;而作為年輕的小桔跟這糟老頭,到底圖什么?
很快,老莊跟小桔的曖昧關系悄悄傳開了。直到師母帶上兩個兒子,小桔的家人,兩路人馬跟約好似的,一起來“踢館”,砸爛了老莊辦公桌上的玻璃臺面、桌椅不算,還把他的眼鏡砸個稀巴爛,弄得他滿地爬著找眼鏡片,等帶隊民警跟了一幫聯防隊員來干預這才罷休。經這么一鬧,都路人皆知了。
事后,上級給老莊記大過一次,從站長降為普通工作人員;小桔被家人架走后,再也沒踏入文化站一步。過了大約半個月,她再次離開老家,轉到海邊小鎮打工。
這事過了沒多久,沒想到小桔在那頭又出了事,被色狼廠長入室誘奸,加上再次受到廠長老婆大小姨子的羞辱,差點給脫了褲子。小桔跳海自盡。小海哭得死去活來,多日未還魂。
之后,我在與我小說同期的《瓦窯文學》內刊上讀到小桔一篇5000來字的散文 《定婚風波》,寫的是因家中弟妹多,讀初中時她就被許了人家。這“許”字是我們小地方方言,詞義跟“婚配”相通。男方給她送了彩禮,供她讀完高中,可她對男方不中意,嫌他粗魯,于是她逃婚出來,被男方逼還彩禮,本金連利息都得算,跟借了驢子債被催討似的,她想拼命打工來還……作品帶有山鄉弱女子抗爭命運的苦難經歷,遠比那些文字華麗卻無病呻吟的小女子散文有味道。
2
那時的街道沒這么寬,那時的汽車沒那么多,滿眼盡是梧桐樹,放晴時現出藍天白云。
我26歲才有了初戀,當時屬于大齡男了,女友叫小池,19歲,從縣一中畢業,招了工,雖然五官并不出眾,倒是身段頗為裊娜,一頭披肩秀發。這對我來說是遲到的春天。那時,小海與小桔纏綿悱惻中,讓我很是羨嫉。
七夕,國營電機廠搞聯歡舞會,我和小海小桔去跳舞,不想遇見小桔的舞友小池,當他倆在熱舞時,我趁機發起攻擊,向小池獻了一番殷勤,屢屢獨邀她舞,又定下第二天晚上密約。回想年輕的我雖家境不好,但爹娘給了我一張看起來還算清純的小生臉,有了這份天資自然也來了些膽氣。打那后,我顧不上小海小桔這對戀人了,直到小桔出了大事。
實際上,我跟小池的關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終無疾而終。我是心儀這位比我少7歲的姑娘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至今還說不清。我跟小池談了大約半年的戀愛,卻很快升溫,我總帶她走很多夜路,來到城郊,我喜歡面對星光下空曠的田野,漸漸我倆身體之間無縫對接起來,乃至有晚在桔園里情不自禁互獻了最初的貞操,羞澀略帶慌張,我自以為最終會結出甜蜜的果實。我倆隔幾天互打電話,這是當時唯一最先進的聯系方式,而廠里電話機少得可憐,城里只有極少數暴發戶才有大哥大。辦公室的電話時常因人不在,要么等上半天,要么屢打找不到人。有一天,我連打多次,弄得那邊廠子傳話的阿姨不耐煩起來,老說車間里的小池不在,而我又羞于多問,該死的電話。我以為小池另有意中人,怕是嫌我年紀大吧,或是居民戶口的她嫌我農村戶口吧。
這一陣子,我也很郁悶,直到小凱麗的出現,我平生第一次遇到這么一位豐乳細腰翹臀的女子,比起小池的婉約,小凱麗則是另一種風情。
那一陣子,我迷上了跳霹靂舞,褲子外套了花俏的松緊護膝套,額頭箍了一條彩帶,這在當時很時尚。為此我到杭州出差期間,還上了文化館夜班,花學費跟省歌舞團霹靂舞王子學招,回城后早上提了走私的單喇叭收放機到公園苦練,收了一位小個子徒弟。我倆穿了寬松的太空衫,要么走柔姿步,要么跳機器舞。只是單喇叭電池耗電很快,換電池又費錢,而音量過一會兒就像生癆病似的沒了力氣,半死不活的,每每弄得我倆大煞風景。
正是隆冬時節,千佛塔前的古松枝結了條條冰凌,反照出一道道匕首般的寒光。
來了一位紅衣女郎,粉妝玉琢,來向我拜師,頗為虔誠,先蹦了蹦迪斯科舞,風姿綽約。目測過關,我怦然心動。
她還從飛鴿自行車兜取下一臺四喇叭收放機,又拿繞了無數圈電線的接線板,噔噔噔跑去跟門衛大叔游說,三下五除二說通了,接了電拉出長長的電線。她自報家門叫阿麗,我還是逗她叫小凱麗吧。馬達作了個擦玻璃掃地的機器舞動作,喔的一聲。
我曾跟馬達開過玩笑,說咱倆像電影《霹靂舞》里一樣,各封了號,我是旋風,你是馬達,獨獨缺了一位女主角,眼前不是空降下一位肉嘟嘟的小凱麗?我讓小凱麗跟著我仿機器舞練習關節擺動,她很快著了道。她的到來,加上四喇叭音響大增而保真,讓我們的霹靂舞角有了旺旺的人氣,觀者越來越多,乃至手癢癢,應者如云,伸臂如林。
可是連著幾天,一早小凱麗身邊冒出一個小老頭,如形隨影,替小凱麗擺弄四喇叭,他穿戴整齊,牛頭牌皮鞋晃人眼。她沒作什么介紹,神情分明黯淡,我猜測多半因她男友,頓時我心頭咯噔了一下:好大一塊天鵝肉被癩蛤蟆叼了。
霹靂舞角似是冷不丁給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三人組合神采不再。
四人同去舞廳跳舞,阿偉似小凱麗的跟屁蟲,有時我見兩人似乎在慪氣,只不過隱忍著。倒是她跟馬達話多,也許當他是師哥吧。多虧了馬達把探到的情報私傳于我,略知一二,阿偉是小凱麗的上司,他半公半私承包了水利局下面的經營公司。為此我挺納悶的。論年紀,小凱麗該是阿偉的女兒。
年關臨近,來了一場鋪地蓋地的雪,雪凍成冰,街道像溜冰場一樣,常有路人或騎自行車者不小心滑倒,跟摔倒的大狗熊一樣,狼狽又惹人發笑。等不到小凱麗現身,我和馬達只得重回雙人組合,提了四喇叭到街上走太空步,出一出風頭。
快過年了,有一陣子沒見到小凱麗了,只是我和馬達堅持晨練,好在四喇叭由馬達接管了。因不見小凱麗,我倒是念想起小池來了,我給她寫了一封信,石沉大海,看來我倆真的是沒戲了。自從我跟小池好上后,我特地在桔園新村租了一間獨門獨院的底樓房子,將近30平方米吧,欲引鳳凰先筑巢,這筆租金雖說讓我肉痛但也不能再省。
除夕,我跟家人吃過年夜飯,回到出租房,落落寡歡,那時我還沒電視機,聽了一會單喇叭的舞曲,之后看了下書又心亂如麻,把小臺燈開到半明半暗,擁被悶睡卻眼晃麗影,可她名花有主啊。
迷糊之中,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似是熟悉的女聲。
披衣一骨碌開了門,果真是小凱麗,臉色慘白,嬌喘吁吁,嘴噴熱氣,她是一路狂奔而來的,此屋她曾大駕光臨過一回。
漸漸地我知道了,這一陣子她跟阿偉吵得很兇,直到被他扇了耳光,扭打起來,阿偉拿刀割了手腕,滴著血,她嚇壞了,奪門而出……
小凱麗驚魂未定,似乎只剩下對他是生是死的牽掛。自進門起,她就抵伏在我胸前,哭個不停,像小女孩一樣被我哄著,看來她的移情別戀因我而起,我就不再講厚道了,我懷里的小凱麗像枚熟透了的果子渾身飽滿欲裂,汁水充盈,讓我滋生力量澎湃起來。
還有什么好顧慮的呢?
危險又甜蜜的旅程已然啟動。
連著幾天,我倆大多賴在床上,舍不得下地,那是二人體無寸布的世界,我像水源豐沛的湖泊,一次次放水后又蓄滿了水。那時出租房還沒有衛生間,如廁問題只能通過一只面盆來代替,每當人急時小凱麗裸著身亂披一衣下地,若入無人之境,叮叮咚咚,潺潺流水中,引來我倆放低了聲相視一笑。爾后,她躍身上床,外衣倏然滑落,一具胸前晃蕩兩只熱水袋似的肉身……
[附]雜記二
總歸凡身肉胎,人是鐵飯是鋼,一日三餐我只能上家搬運,我謊說來了遠道而來的朋友。每次我帶了一整天的飯菜,因為狂熱地做愛,肚皮問題反而退而求其次了,而用過的衛生紙團累積中。
到了正月初三,叫了黃包車,將簾先掛下,我倆像私奔的一對小冤家,到小海家鄉度 “蜜月”去了。只恨車夫蹬得慢,好想早早離開瓦窯城。我倆換坐中巴轉到水庫埠頭,登上渡船,水面遼闊激揚,半小時后上了岸,這才放達起來,手挽手,一路相擁而行。大約走了十幾里地,奇怪的是雖然饑腸轆轆,可我倆總覺有燃不盡的熱能,也許是愛情的面包在源源不斷地輸送中。
途中我倆有說不完的話,小凱麗的身世漸浮水面。原來,生父是水利工程師,因援建外地水電站而殉職,小凱麗18周歲前領撫恤金,之后招工到這家經營公司,阿偉是經理,常隔三差五地招待客戶,拉上小凱麗作陪,漸漸兩人聊起各自景況,他向她傾訴不和的婚姻,兩人日久生情,因此遭到小凱麗父母的反對,特別是改嫁了的母親,而小凱麗偏偏逆反,一不做二不休,與阿偉租房同居……又是一部瓊瑤片活劇。
我和小凱麗東探西問,終于打聽到小海的居處,他家就在鄉街臨溪邊,兩開間二層房。小海喜出望外,父母熱情好客,好酒好肉管待,小凱麗白胖起來,倒是把這段傷痛差不多忘了,只是擔心阿偉死活。白天,小海邀我倆游山玩水,晚間我倆如膠似漆,忍不住動作大了起來。小海睡在隔壁,篤篤篤輕敲板壁。第二天起床,小海說他輾轉反側,小凱麗朝我做鬼臉,似乎都是我的錯。
臨近初九,我和小凱麗心神不安起來,為的是要上班。小海挽留不住,他還得待在家里,說不想上班了,這么點死工資,有時還延期發放,初一吃十五的糧,母親常拿串木珠得來的辛苦錢偷偷貼補,他于心何忍?終非長久之計,小海還在說服家人準備自尋門路,可是父親仍有顧慮。
辭別了小海,我倆回城,一路上雖然我大大咧咧的,多說開心事,但多少為接下來的日子憂心忡忡。
3
早春二月,江堤柳樹綻出嫩綠的枝條,如村姑梳出一條條好看的細長辮子,與朵朵玉蘭媲美。
小海回城了,他說父親終于同意了,他要開創新天地,那時涌起一股下海潮,爭當萬元戶,小海準備開間時裝店。
我倆邀他合住,他答應了,只是提出房租費分攤一半,于是另搭了張簡易床。
幫他搬行李。
到了電鍍廠,傳出一股股難聞的臭味兒,轉到廠后面的一棟排房。職工宿舍內,只見擠得水泄不通的雙排鋼絲床,靠西的下鋪,床里角堆了一本本文學名著,床上亂得像豬窩,看來小海重外表輕衛生,與他光鮮的衣裝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小海忙了起來,找門面,那時的街面房很俏也貴,接過門面房還得盤過存貨和裝潢費,小海的啟動資金是家人多年積攢的,還有向親友借貸的,得付2分高的私人利息。小海未開張,得緊縮些,中飯時而上我廠食堂解決,我將飯菜票分給他,那時沒有伙食福利,得從我工資中勻出。后來,小海發達起來,常不忘滴水之恩,我說咱倆誰跟誰嘛。
小海專賣休閑女裝,店開在主大街中山西路一角,圖的是房租費相對便宜些,這些休閑服大多討清新女孩喜歡,在當時講名牌的年代可謂是引一代風尚。漸漸地,就像人吃多了肥肉,想換素凈點的胃口,小海上杭州進來的休閑服銷得很快,一開始他關了門跑進貨,漸漸地他得雇人守店了,當中一位小清新是熟客,自薦當店員,兩人很快發展為戀人關系了。這是小海的第二任女友,叫小芬,從縣二中畢業后待業在家,除了眼睛大大的,其他方面倒沒什么可圈可點之處。小海跟我坦白,他不在乎外貌。小芬很文靜,小鳥依人般,每當他焦躁得著了火似的,而她則靜如湖水。這讓我感到好生奇怪,這么一個年輕女子,似已這般懂事。
出租房多出一人,小海跟小芬同床了,夜里兩床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響,我因小凱麗的奔放而聯動,而他倆每每在我倆貌似睡著時悄悄進行,卻又按捺不住,鬧醒了我倆,于是四人竊竊地笑,干脆開了燈海聊,直到沒了話,關燈接著睡。
我們的霹靂舞小團隊仍維持在三人陣營,小海也想加盟,他的動作雖大,總缺乏骨質感,仍擺脫不了女兒身,他和小芬還是跳交誼舞,后來改剛發燒的國標舞了,四人常結伴上舞廳,假以娛情。
換了驚天動地般的荷東迪斯科音樂,我與小芬馬達跳三人組合霹靂舞,連那些小混混在跟跳,動作像得了盲腸炎似的痛苦,夸張地抽筋咧嘴,倒也各得其樂,相安無事。
轉至慢四步,有對對舞伴擁身貼面,小海與小芬的國際舞動作大,引來小混混起哄,小芬知難而退,讓小海改跳舞廳舞,小海偏偏不干,她只好順從。人擠人,兩人的舞步跨度大,得從夾縫中繞行,難免與他人小刮擦,連忙道歉,也有不領情的,爆粗口,險些動手。
有人朝他倆扔果皮扔嚼爛的泡泡糖,兩人忍氣吞聲,不便發作,只好不歡而散,半途退場,我們的三人霹靂舞團隊出于哥們道義,追尾跟上。
小海雙手抱了靠在臨街的一棵梧桐樹時而拍打,時而仰天長嘨:“天啦天啦,讓我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干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回小芬似乎不再以靜制動,偏偏小海倔強,等待散場攬客的黃包車夫扎堆像在看小兩口拌嘴的橋段。她扭頭急跑,小海跟上,時快時慢,風追來了,兩人衣袂飄飄,消失在那燈火闌珊處。
[附]雜記三
我和小凱麗搬出了出租房,她母親似乎接納了我倆,把我當準女婿來待,住在小套房的另一間。繼父會弄菜,隔時燒了好菜來待。
小凱麗與阿偉的事算是有個了斷,他活了回來卻又死了。那晚割脈后他爬出門外,被路過的一位朋友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幾天后,朋友為他把酒澆愁,不曾想喝著喝著,他沖出排檔,躥到街頭,被飛奔而來的運石大卡車碾于輪下,血如梅花怒放。吊喪期間,他家人上小凱麗家鬧過一回,還在樓道點了香燭燒了冥幣來解氣。
初八,我倆從小海家鄉回到出租房,提心吊膽住了幾天,還是出了事。那時鮮有抽水馬桶,遇到出大恭,小凱麗只得像做賊似的越過房前隔了一條通道臨了小菜園的茅坑,不料回來時被阿偉的朋友無意探到了。很快,阿偉糾了人敲開出租房門,我還來不及倒掉廢衛生紙,這分明是被我倆疏忽了的一個鐵證,阿偉咆哮著把我一把揪了,向我揮了一拳,于我來說算是兩訖了。第二拳過來了,可他小氣薄力,被我擋了,反推倒在地,惱羞不已。總歸我理虧,任他一頓臭罵,最后小凱麗只得跟阿偉走了。直到午夜回來,說是經過了一番軟磨硬泡,像跑馬拉松似的,末了他雙腿跪下,她答應了他提出的最后一個條件,念于舊情,獻身回報一次,完了才放行。
小凱麗讓我多燒一壺熱水,當著我面嘩嘩撩水凈身,擦抹一遍遍,似乎不放過角角落落,之后讓我抱了她光身上床,我把洗過的水潑了,連盆也不要了。她緊盯著我,你不計較吧?
我擠出苦惱人的笑,接受這份禮單吧。
可是,一年之后,我跟小凱麗還是發生了變故。
也許是我因弟妹多,家底薄,只有一間城郊老屋,弟妹未成人,而我收入菲薄,還是無力購房,沒什么結余,加上農業戶口,沒有進一步向上發展的空間。
小凱麗甩了我,說我沒有也不會給她帶來安全感。她跟馬達好上了,此人雖其貌不揚,倒也風趣可愛,他是獨子,在煙草公司工作,父母也在國企,可謂是門當戶對。隨后,兩人很快完婚,過著穩定的生活。再后來,我們冰釋前嫌,我和馬達成了酒友,我妻子跟小凱麗成為姐們,生活真是不可思議,可能大大出乎小城里的人意料,好在我們罔顧其他。
分手那天,小凱麗梨花帶雨,自責水性揚花,連說對不起。我只好識事務,自飲苦酒。離別之夜,我倆無比溫存。早起,我手留余香,從小凱麗家打理自己行裝,收集這一年中留在她家的衣物,雙手各提一包,一大一小,叫了黃包車,像潰敗的士兵。
我回來了,趕上小海與小芬的準備離去。這些年,小海創業成功,已購下城北一套60平方米的商品房。臨行前,我們三人吃了頓散伙飯,東道主是小海,他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說:哥們,挺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看來,再這么下去,只能打一輩子光棍了。廠里已不景氣,廠長正在私下籌備自開一廠,鄉鎮企業江河日下,私營企業暗流涌動。
我也下海了,辦了小廠,動用當供銷員時的人脈,攬了點加工業務,開頭挖到第一桶金,繼而購房娶妻生子,當年她也算是班花。接下來我卻頭腦發熱,盲目擴展,轉行參股與人合辦娛樂業,哪知合作者是道上人,我玩不過人家,說假話很累。只好退身而出,回到起點,好在居有所,不久聘用于縣報編文學副刊,后來混了張電大文憑,給轉了正,就老老實實吃文字飯,業余重溫文學夢。
4
當大哥大退出市場,翻蓋手機興起,昂貴的名牌服裝也走向蕭條,休閑服成為主流,越來越多的服裝店來搶分一杯羹湯,小海的服飾生意不再一枝獨秀,每況愈下。
這年,小海與小芬也發生了情變。
小芬要到杭州讀書深造。很快,我得知她讀的是旅游學校酒店管理專業。
幾年后,我轉道杭州,在小芬工作的酒店住過一宿,小芬任營銷經理,她穿了黑色西服,胸頭別有一枚工牌。她像飛得很遠斷了線的風箏,飄忽多年后,又落回原地。就在瓦窯城高鐵新區新開的羅馬酒店,我因出席報社老總的兒子婚宴,與小芬在大堂匆見一面,接過印了行政副總頭銜的名片,客套一番。看來她沒有更好的騰達。
記得當年,小海搬進新裝修套房,有點愛屋及烏的味道,不光攜了小芬,而且連未來的丈母娘也合住一起,小海叫她老娘老娘的,頗為孝順。
當年,已是滿城風雨,說小芬跟一位大款好上了,是他資助她上學的,小芬做小三,當然當年沒這個流行詞。小海卻跟我裝糊涂,遮遮掩掩的,只說他倆之間“降格”了,如同兄妹,看起來小海又不甘心,試圖挽回這份危險的關系,這有點像兩國之間的外交,想從降為的臨時代辦升回大使級。
多年后,他倆在杭州還是維持著這種說不清的關系,有來有往的。當然,那是小海跟我的一面之詞。
那年夏天,我到杭州中轉,他在延安路邊上的一條時裝街開店,又租了位于慶春路一條巷里二樓的一間窄房蝸居,我借宿于此。我多喝了啤酒,因廁所在巷尾,夜里尿急,見屋里一角堆有幾個空礦泉水壺,我拎了當中一壺,擰開蓋子提壺往壺口趨身撒尿,那壺還盛著半壺多黃澄澄的尿,發出酸腐味。等到早起差不多壺滿,他提了沉沉的尿壺上弄堂小廁倒了回來。這年,他在杭州打拼,銷售服裝,也為討回賴賬死賬拉下臉只差磕頭做孫子,總算進項不錯。
在小芬去杭州后,他還一人苦撐著那爿店,間或跑杭州,有次他提了燉好的一只膀蹄,坐長途汽車,生怕砂鍋變冷,用浴巾護了一層層,為怕被車顛翻,雙手抱了膝上帶蓋的砂鍋,結果夜深還是熬不住打了個盹兒,渾身一激靈,砂鍋嘩的一聲滾落下來,湯水傾倒,濺到鄰座石榴裙上,他連忙道歉,又趕緊將落地的膀蹄撿起,鼓了氣一遍遍地吹,用隨身帶的毛巾擦了又擦。偏巧那位芳鄰是女教師,愛給我們縣報副刊投稿,外表溫文爾雅的,嘴巴嘰嘰呱呱,那女教師回來后跟人爆料,口口相傳,又傳到我耳中。女教師說,好感動啊,這天底下還有這么一位待女人如此之好的后生。好在膀蹄省城進獻時 “碩果”猶存,小海跟小芬似乎還在藕斷絲連中。
返回小城,小海來次清倉大甩賣,關了門,把店和余貨盤給下家,又將套房賣了。
諸事料理停當。幾天后的早上,他背上一只重重的包,像蝸牛背上沉沉的殼,登上去往杭州的長途汽車。
他跟來送行的我說,他怕是從今后很少回老家了,這口塘太淺了,難以容納得下他,他要游向大洋。
1999年末,我在杭州又見到了老友小海,我倆在南山路一家餐館會面,他身上的服飾很潮,通身是湖藍色褶皺長袍,像是我從電視看到過米蘭新裝發布會展示的一款,最奇特的是頭巾還綴有一朵紅艷艷的玫瑰花,總之還是那種不男不女的裝扮,只是更前衛了,沒見有人鄙視他。
餐桌靠近落地窗,我要了兩瓶啤酒,給他倒了一兩左右,二十多年來他仍不勝酒力,喝著喝著就上了臉。平時不沾煙的他向我連連要煙,似乎拿煙壓酒。他不時咳了起來,像清純女孩跟壞小子第一次學抽煙。
晚飯后,他開著黑色的梅賽德斯奔馳越野車,帶我到西湖兜風。經過白堤,車內放的是重金屬搖滾樂,他打著方向盤,上半身慢搖著,呼吸中伴隨著顫抖聲,他有點亢奮。我只感覺車載音響如天崩地裂,車里的我像飛到了太平洋彼岸,親臨甲殼蟲搖滾樂隊現場演唱會。這輛越野車,四四方方的外型,沒有弧度、沒有曲線,平直銳利,車與主人的造型判若兩“人”。
第二天晚上,他從上海浦東機場飛往紐約,要在此地呆上數月。每年小海至少去趟國外,至今他游歷了大多數國家。太太現在英國進修,主補英語。夫婦倆在杭州做服裝生意,底下有家不算小的廠,年銷售額三四千萬元,擁有還算響亮的品牌,兩人不在時,由管理人員打理公司。兩人下一個夢想是再打拼幾年,之后舉家移居北美,辦個農莊,再生若干個孩子……
小海原名小軍,一個最普通不過了的名字。我一直挺納悶的:那個山鄉之地的人愛夾雜著糙話,怎么誕生出這樣一位“貴族”?他只有初中學歷,如今他出國多了,會點日常英語。他的國語不地道,自然英語會話也夾雜著鄉音。
許多年前,他“逃”到省城。相比之下,杭州人對他有點超前的打扮不那么新奇。于是,他重操舊業,轉而從銷到產,從沒有品牌到有品牌,與一位在杭州讀服裝專業同樣愛好文學來自四川的女大學生從戀愛到結為夫婦。太太兼時裝設計師,兩人從白手起家,漸漸做大,理想就像孵化出的一只只小雞,在慢慢養大養肥……算起來,小海的大半人生似乎只做一件事——時裝,就像將一枚枚鉚釘鍥進木板內。這對夫婦還愛好冒險游歷,不久前駕車穿越大半個西藏。有時,小海來點文學沖動,可是一腳進來,卻發現自己夜不能寐,就連忙逃了出來。許多年前,他發在一家名刊上的一篇散文有點空靈,連標題也帶有“月光遍地”的字樣。小海說,看來這個文學夢等他到了下一個遷徙地再來續吧。
我說:“你是對的,我留下來也沒錯。”
“等我賺足了錢,移居到國外,建起農場,你也退了休,接你一家一起過吧,真的,一定,倉滿哥……”小海囁嚅著,叫著我的真名,陳倉滿的我也涌出淚花花。
打那后,他還保留著的老手機我始終打不通,此前還有過年時互發短信問候,如今卻成了聾子的耳朵,我倆失聯了。我想他一家已遷到同一星球的另一邊了,彼此遠隔重洋。
[附]雜記四
記得小時候,大人小孩愛坐在門前那棵老樟樹下的條石上乘涼,奶奶搖著蒲扇,教我唱兒歌:天上星數不清,一閃一閃亮晶晶……
那是很早很早的一個夏夜,如今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也許變成一顆星中的一粒塵埃,也許成了一股裊裊升天的水氣,或已蕩然無存。
我已上了些年紀,年輕時的朋友大多疏遠而去,就像溪坑中被流水沖走的一塊塊小石子,只剩下走不動的幾粒了,那些隨水而去的石子不知停在何處?
又近春節,每年此時,我總想寫篇小說,講一講自己親歷的故事,或者說被歲月沖走的那些石頭,我是不大會虛構的業余小說家,盡可能還原本來面目,好在我多年堅持寫雜記,以此來勾連往事。
一年轉瞬即逝。窗外飄起雪花,今夜無星,雪花紛飛,如隕落下的無數小星星……
不由作無題小詩一首:
小雪飛飛,
落地亦泥。
酌酒爐熱,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