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雯,方肇勤,顏 彥
(上海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 上海 201203)
《難經》[1]以《內經》為旨,設為問答闡發己見,約其詞而博其義。雖其論述以脈理為主,然不乏藏象理論的釋義,主要集中于三十二難至四十七難、五十三難至五十六難、六十二難至六十八難,研究臟腑的結構、功能、病證虛實、治療方法等。鑒此,為展現《內經》有關藏象學說的傳承面貌,故以《難經》為本,從肝的角度切入,目別匯分,作一歸整。從中可知,《難經》中涉及肝臟論述散見于28個“難”節(以肝部出現次數為標),就肝臟的生理功能、生理聯系、五行屬性等多沿襲《內經》,亦有對其有所補充及繼承發揮者,故列舉之以探其義。
1.1.1 形態 舉其大者為兩葉;舉其詳者為七葉,左三葉、右四葉。四十一難曰:“肝獨有兩葉”,四十二難曰:“肝……左三葉,右四葉,凡七葉。”
1.1.2 重量 四十二難曰:“肝重四斤四兩。”其重量根據北京博物館的漢代司農銅權,是東漢國家最高的管理農業的行政部門,它所制定的標準衡重器具東漢度量衡換算:1斤=250 g,1兩=15.625 g,則四斤四兩為1062.5 g,與現代肝臟解剖重量接近。
1.1.3 臨近腑臟膽的位置 四十二難曰:“膽在肝之短葉間。”
《難經》就《內經》所未言的肝臟解剖內容予以補充,且與現代肝臟解剖關于肝的兩葉、肝的重量及肝膽位置的描述基本一致,反映了我國東漢時期的解剖概況,亦是較早有關人體解剖學的文獻資料。通過肝臟構造外表的宏觀認識,從形態學著手,竭力分析肝臟組織結構和生理活動規律,把它們置于因果關系當中,從而為肝藏象學說的形成奠定了形態學基礎。如肝與膽之間的表里關系,經脈互為絡屬,病理上相互傳變,治療上相輔相成的臟腑表里理論的建立皆是基于兩者的解剖關系。然古人對于解剖的認識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于“肝獨有兩葉”的解釋中可見一斑,其完全脫離形態的范疇,而是秉承《內經》所論,與非解剖領域的自然現象相結合闡釋。可見,單從形態的角度研究復雜的生命現象,于當時的科技水平而言有如以羽扣鐘,故應用哲學的原則和理論解釋醫學現象自然水到渠成。
三十三難曰:“肝青象木,肺白象金。肝得水而沉,木得水而浮;肺得水而浮,金得水而沉。其意何也?然:肝者,非為純木也,乙角也,庚之柔。大言陰與陽,小言夫與婦。釋其微陽,而吸其微陰之氣,其意樂金。又行陰道多,故令肝得水而沉也。肺者,非為純金也,辛商也,丙之柔。大言陰與陽,小言夫與婦。釋其微陰,婚而就火,其意樂火,又行陽道多,故令肺得水而浮也。肺熟而復沉,肝熟而復浮者,何也?故知辛當歸庚,乙當歸甲也。”
夏、商、西周時期,各種工具與機械的制造使人們積累了大量的物理經驗,因此運用物理經驗解釋人體功能順理成章。古人通過實踐觀察認識到,生肝與熟肝于水中具有兩種不同的物理屬性一沉一浮,與《內經》肝屬木、木之屬性為浮不甚相符,故仍援引《內經》古代哲學理論以闡述。如[2]木屬陽而有陰陽,陰木之中含有陽金克制之氣,故肝居膈下陰位而屬少陽,其性升散。雖以天干五行推演、陰陽夫婦比喻論理來說明肝的“沉浮”之性似屬荒誕,但其探索精神可圈可點。且其從物理的角度探究生命現象的方式,較之17世紀歐洲物理醫學派的產生早了千年。
《內經》闡述呼吸的功能多與肺相關,后世醫家較少論述肝與呼吸運動的直接關系,多從疏泄角度看待肝調暢氣機的功能。《難經》從脈跳角度切入,論證呼吸亦與肝的關系密切。如四難曰:“呼出心與肺,吸入腎與肝,呼吸之間,脾受谷味也。”十一難曰:“人吸者隨陰入,呼者因陽出。今吸不能至腎,至肝而還。故知一臟無氣者,腎氣先盡也。”且此觀點被官修著作《太平圣惠方》收入,可見肝與呼吸的關系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現代醫學疾病中,亦有關于呼吸疾病與肝臟疾病存在關聯的研究文獻。諸多研究表明[3-5],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OSA)、睡眠呼吸暫停低通氣綜合征(SAHS)及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低通氣綜合征(OSAS)與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病(NAFLD)之間具有一定的相關性。
1.4.1 脈分輕重浮沉 《難經》于《內經》中未提及診脈力度的描述以補充,五難曰:“如十二菽之重,與筋平者,肝部也”。“十二菽”“九菽”“六菽”“三菽”者,對于指力輕重的描繪生動形象,然不易區別,故后世醫家明其意者多、而用其法者少也。又于四難之“腎肝俱沉”之義予以進一步說明,旨在辨識病位指導治療,亦是“浮沉定位法”及“寸關尺分主臟腑”理論提出的先導之一。
1.4.2 脈證合參 脈證合參以診病:十六難曰:“假令得肝脈,其外證善潔、面青、善怒。其內證臍左有動氣,按之牢若痛。其病四肢滿、閉癃溲便難、轉筋。有是者肝也,無是者非也”。肝之證“面青、善怒”及病癥表現描述與《內經》同,“善潔”“臍左有動氣”言《內經》所未言。“善潔”字面之義應與清潔相關,與現代肝臟排毒之義異曲同工,可知古人臨床觀察的前瞻性。以臍周動氣診查疾病的方法于《難經》中首見,“動氣”的解釋歷來很多,可視為氣的平衡失常,其產生的結果是“痛”;“臍左有動氣”“肺脈……臍右有動氣”,其病理反應合乎《內經》“肝左肺右”理論,《內經》理論得到了《難經》臨床實踐的論證,亦得到了后世醫家的認可,如《圣濟總錄》、《傷寒明理論》、《丹溪手鏡》、《醫學正傳》等皆有相關記載,足見其理論的實用價值。另根據“內證”“外證”“其病”所屬內容可推其分類大致為“可視異常”,“可觸異常”及“自覺異常”,較之《內經》未分類的癥狀描述方式更具條理性,便于初學者臨床觀察學習。
脈證合參判斷預后:十七難曰:“診病,若閉目不欲見人者,脈當得肝脈強急而長,而反得肺脈浮短而澀者,死也。”沿襲《內經》以脈診察的原則,提出脈證相符為順,脈證不相符為逆,并以五行相克理論闡發其機理。
要之,《內經》關于肝脈病證的論述主要集中于《素問》卷18及19,《難經》在此基礎上加以整理匯總,精煉了對癥狀的闡述,使肝脈病證的描述更為清晰,為診斷疾病提供了全面、可靠的臨床資料。
四十九難曰:“恚怒氣逆,上而不下則傷肝……是正經之自病也”。
《內經》無“正經自病”之說,而有“正經”一詞,其義與經絡相關,而與病因無關。《難經》承襲《內經》情志病因理論,結合“氣逆”之病機解釋加以運用發揮,以病因病機相結合的方式闡釋致病原理。《內經》有關于邪侵五臟較侵六腑重,亦有侵六腑比五臟重者的記載,兩者矛盾,若以《難經》“正經自病”予以解釋,似可解惑。蓋因“正經自病”之“正經”之義秉承《內經》經絡之義,所指病位應為與五臟緊密相關的經脈、經別等,其自病之五臟非特指五臟病位,而是指五臟功能。
《內經》關于筋者有兩者論述,一者是以經脈循行而言,一者是從筋骨肌肉組織而言。二十四難承襲《內經》關于經脈循行的觀點,如“肝者,筋之合也。筋者,聚于陰器而絡于舌本”。“肝主筋”理論的保留,一者可能與當時重視經絡理論相關,二者可能是通過臨床觀察所得,肝病有“轉筋”的癥狀。然“肝藏血”等重要生理功能卻未提及,僅提及“心主血”或血與經脈有關的論述。“肝藏血”理論的缺失與“肝主筋”理論的承襲,展現了《難經》論述藏象多以臨床觀察為主,也體現了當時醫學觀察的局限性。
“肝主色”若疾病發生則可見相應顏色的變化。如四十九難曰:“假令心病,何以知中風得之?然:其色當赤。何以言之?肝主色,自入為青,入心為赤,入脾為黃,入肺為白,入腎為黑。肝為心邪,故知當赤色。其病身熱,脅下滿痛,其脈浮大而弦。”《內經》言“肝色青”“色主春”,《難經》在此基礎上有所闡發,其理論的提出與臨床表現相關。
2.3.1 治療原則:肝病實脾 七十七難曰:“所謂治未病者,見肝之病,則知肝當傳之與脾,故先實其脾氣,無令得受肝之邪,故曰治未病焉。中工者,見肝之病,不曉相傳,但一心治肝,故曰治已病也”。此難“治未病”之義一者屬治療原則的范疇,即《內經》“治未病”含義之一既病防變,并以肝病傳脾為例,對《內經》“治未病”思想作了進一步闡釋,其對于《內經》治未病理論的臨床實踐運用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又是對《內經》:“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論述的延展。目前臨床上治療肝郁氣滯的方劑多配以健脾和胃之品,如逍遙散、柴胡疏肝散等,其臨床運用皆基于此。一者屬判斷醫術高低標準的范疇,以“上工”“下工”別之,展現了當時醫生等級的分類體系;且《難經》有2處通過治肝失當借以說明“損不足而益有余”的危害,分別見于十二難及八十一難中,《內經》亦有1處提及,可見當時對于醫者醫術的重視。
2.3.2 治療方法:“瀉南補北” 肝證治則之“瀉南補北”以五行論理,亦是對《內經》“木得金而伐”及“肝之合筋也,其榮爪也,其主肺也”論述的延展,描述較之清晰具體,更是成為中醫經典法則,廣泛應用于臨床實踐,對于中藥處方配伍及針灸配穴均有重要指導作用。如木火刑金的咳嗽,采用[6]溫灸腎俞、命門以疏通經絡,涼瀉膈俞、厥陰俞、心俞以清心瀉火;肺金受火制而出現“肺熱葉焦”的痿證,朱丹溪擬方虎潛丸(虎骨、龜板、鎖陽、熟地黃、白芍、知母、黃柏、陳皮、干姜)瀉心肺之熱而補肝腎之陰以治之。但臨床疾病復雜多樣,決定其預后轉歸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還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2.3.3 針刺法則——因時針刺 七十難曰:“春夏各致一陰,秋冬各致一陽者,何謂也?然:春夏溫,必致一陰者,初下針,沉之至腎肝之部,得氣,引持之陰也。”根據季節,并結合陰陽臟腑之間的聯系,以定立針刺原則,側面反映藏象理論于臨床治療的實踐運用,且是對《內經》“春夏養陽”法則的進一步發揮。
七十四難曰:“經言,春刺井……何謂也?春刺井者,邪在肝。”《內經》云:“藏主冬,冬刺井;色主春,春刺滎,”兩經相較觀點不一致。《內經》以四時“春取絡脈諸滎大經分肉之間,甚者深取之,間者淺取之。夏取諸腧孫絡肌肉皮膚之上。秋取諸合,余如春法。冬取諸井諸腧之分,欲深而留之”而言。《難經》是以解答“經言春刺井”而言,后世醫家多認同此“經”為《內經》,縱觀《內經》有關因時刺宜的論述,包涵多種不同的表述觀,此處是否為沿襲缺誤有待考證;又有醫家以“井屬木”推究其義,然《內經》有“井木”與“井金”的描述,故單以“井屬木”論理似有牽強。
2.3.4 肝病預后 《內經》刻畫疾病傳變以生克乘侮結合論述,其言語較晦澀,于初學中醫者不易理解。《難經》以“一臟不再傷”及“竟而復始,如環無端”者,進一步說明疾病預后的機制,其描述更易貫通,如五十三難曰:“七傳者,傳其所勝也。間臟者,傳其子也……假令心病傳肺,肺傳肝,肝傳脾,脾傳腎,腎傳心,一臟不再傷,故言七傳者死也。間臟者,傳其所生也。”以肝為例,肝本已有病,長期不愈,經過傳變又遭受了所不勝肺金之臟帶有殺滅之氣的病氣攻擊,故預后不良;肝母為病,傳于心子,母子相生,雖有邪氣,正氣環復,故預后良好。
中醫基礎理論有其理論性及實用性,如何緊密聯系兩者是歷代醫家及現代醫學研究所一直探討的問題。又因其與心理學、哲學的密切關系,如何深入探討這些思辨又不被牽引著偏離文化史的視角,值得商榷。《難經》承襲《內經》的探索道路,在古代哲學的基礎上,結合生命現象的觀察及臨床經驗的積累,嘗試從解剖角度、物理角度等多方面尋找新的方式去解答醫學現象,其有關運氣學說、鬼神相關假說等均大幅縮減,可見其實用思辨的前瞻性。雖其諸多的嘗試因歷史社會條件的局限性未得到充分發展,但其所載的臟腑解剖學知識及功能的解讀,對于了解中醫藏象學說形成的過程,乃至把握中醫學理論學術繼承與發展的規律皆有啟迪作用。
回顧醫學的歷史,認識到醫學的諸般理論往往是其同時代人生觀或世界觀的產物,就《難經》所論亦是如此。就肝病病因的論述,多涉及傷寒、情志、飲食勞倦、濕邪等,側面展現了東漢時期致病因素的常見種類。
就肝病病證的論述較《內經》簡化諸多。有病名者僅見“肥氣”(瘧母)一證,且其刻畫較之《內經》更為具體,如五十六難曰:“肝之積,名曰肥氣,在左脅下,如覆杯,有頭足。久不愈,令人發咳逆,瘧,連歲不已。”其疾病的描述類似于現今肝脾腫大一類病證,并側面反映了東漢時期瘧疾的流行及觀察疾病的細致性。
就肝脈、肝病、針刺治療等論述,涉及自然四時變化,體現了其對《內經》“天人合一”觀點的承繼,亦反映出當時對自然哲學的重視。
《難經》中所引用經文皆會標明出處,如《十變》(已佚)、“經言”等具有一定的文獻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