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調睡眠治療慢性病的思路與方法

焦雨歡，張 喜，宋 軍△

(1.南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河南 南陽 473000； 2.中國中醫科學院醫學實驗中心，北京 100700)

宋軍教授是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導師，第六批全國名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臨證30余年，擅用經方治療疑難重癥，對慢性病防治有獨到認識。慢性病即慢性非傳染性疾病(noninfectious chronic diseases, NCDS)的簡稱，也可稱之為“慢性病”，是對一組起病時間長、缺乏明確病因證據、一旦發病其病情遷延不愈的非傳染性疾病的概括性總稱，它涵蓋了心腦血管疾病、癌癥、糖尿病、精神疾病、慢性呼吸系統疾病、消化系統疾病、骨關節病等常見疾病。有數據顯示[1]，目前我國的慢性病患者已超過3億人，慢性病致死人數已占據我國因病死亡人數的80%以上，導致疾病負擔占到總疾病負擔的70%。同時，以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等為代表的慢性病已呈年輕化趨勢，嚴重影響人民的生活質量和身體健康，因此防治慢性病已經成為擺在我們面前的嚴峻任務。

1 慢性病與睡眠

近幾十年來，隨著人們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生存競爭日趨激烈，人際關系也更加復雜，工作、生活壓力和社會心理壓力不斷加大。另外，隨著科學技術不斷進步、發展，人們文化娛樂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其娛樂休閑工具越來越多，在上述問題面前，睡眠似乎就顯得有點浪費，正常的睡眠常常被無情地擠占，睡眠不足的問題就變得更加嚴重。我們在臨床上經常會遇到最初該睡時候不想睡，以至于后來想睡睡不著的患者。失眠在人群中所占比例是驚人的。流行病學研究顯示[2]，一般人群中約有30%～48%有失眠癥狀，約25%的人對睡眠不滿意，10%～15%的人會因慢性失眠導致明顯的白天勞累。中國慢性病及其危險因素監測研究發現[3]，失眠障礙或睡眠質量差在女性和老年人群中更為普遍。睡眠不足或失眠不但會影響日間的生活、工作質量，還會帶來嚴重的健康問題?，F代研究顯示，睡眠不足或失眠可以增加肥胖[4]、2型糖尿病[5]、高血壓病[6]、抑郁癥[7]、心肌梗塞[8]、腦卒中[9]以及某些惡性腫瘤[10]等慢性病的患病風險，甚至影響人的壽命[11]。另外，睡眠不足或睡眠障礙還能導致人的免疫功能紊亂，使人容易感染疾病，如易患感冒、伴發感染等，同時缺乏睡眠還會影響疾病的康復。由此不難看出，睡眠在維持人們身體健康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失眠或睡眠不足的人群是非常龐大的，由此而引起的慢性病也是層出不窮的，可以源源不斷地向各種醫療機構輸送種類繁多的慢性病患者。通過調整慢性病患者的睡眠狀況，可以改善慢性病患者的睡眠質量，增強患者對疾病的抵抗和修復能力，減少患慢性病的機會，就有可能成為阻斷失眠或睡眠不足與慢性病發生發展惡性循環的關鍵環節。

我們在臨證中發現，患慢性病來門診診療的患者普遍存在失眠、睡眠不足、睡眠節律紊亂等問題。曾經有學生粗略統計就診于宋軍門診患者的睡眠狀況，結果顯示有超過九成的患者存在上述3種狀況?；颊咂毡榇嬖诘乃邌栴}也為我們的“調睡眠、治慢病”的治療理念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對于慢性病患者，首先通過調理患者的睡眠包括改善患者的睡眠質量，調整患者的睡眠時長和患者的生物節律等來治療患者的疾病。在睡眠狀況得到比較滿意的改善后，再針對其具體疾病進行調治。有些患者在調理睡眠的過程中，所患疾病已經可以得到較好的控制和改善。

2 中醫對睡眠的認識

在中醫看來，睡眠是人最基本的生理功能，涉及到人體的陰陽?！鹅`樞·口問》將睡眠-覺醒節律性變化歸之為陰陽的變化：“陽氣盡，陰氣盛，則目瞑；陰氣盡而陽氣盛，則寤矣”，為晝寤、夜瞑的人體生物節律變化現象提供了理論支撐。人作為生活在天地間的生物體，與自然的關系極為密切，人的身體狀況是受外界環境影響的，人應當順應自然界的變化。《素問·保命全形論》指出：“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碧烊讼鄳俏覈糯軐W的基本觀念之一，也是中醫的基本指導思想。《素問·金匱真言論》中有“平旦至日中，天之陽，陽中之陽也；日中至黃昏，天之陽，陽中之陰也；合夜至雞鳴，天之陰，陰中之陰也；雞鳴至平旦，天之陰，陰中之陽也。故人亦應之”，很好地詮釋了人體晝寤、夜瞑變化的現象，是人順應自然的一個具體表現，也是維護身體健康的基本保障。反之，長期倒班就容易引起身心健康問題，涉及晝夜節律打亂的輪班工作，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國際癌癥研究機構致癌物清單中更被歸為2 A類致癌物[12]。

《靈樞·營衛生會》還用營衛氣盛衰解釋少壯之人與老人睡眠狀況差異的原因：“壯者之氣血盛，其肌肉滑，氣道通，榮衛之行，不失其常，故晝精而夜瞑。老者之氣血衰，其肌肉枯，氣道澀，五臟之氣相搏，其營氣衰少，而衛氣內伐，故晝不精，夜不瞑?！庇纱丝梢?，睡眠與人體氣血的盛衰、肌肉的榮枯、經脈的通暢與否都有著密切關系，是人體健康狀況的綜合體現。同時我們從上面文字中還可以發現，“晝不精，夜不瞑”其實是互為因果的，晝不精，昏昏欲睡，碎片化睡眠，或者日間的過多睡眠也會導致夜間的不瞑；夜間的睡眠障礙會引起或加重晝不精。上文還指出了臨床的治療原則和調理方法，通過調整患者氣血營衛的虛實狀態，糾正營衛的失和狀態，使人體氣血充盈；通過調養人體脾胃，使肌肉得到滋養，恢復其豐滿滑潤的狀態；通過理氣活血通脈，使其氣道得通、氣血運行恢復正常，睡眠就會自然恢復正常。我們經常說睡眠的正常與否不僅是臨床患者的一個癥狀體現，它更是身體機能是否正常的晴雨表，反映出身體的基本狀況；睡眠障礙患者或伴有失眠的患者，通過適當的治療，隨著患者睡眠狀況的不斷改善，身體健康也在得以逐漸恢復。因此也可以說，睡眠是檢驗臨床療效最簡單、最快捷的方法和標準。

3 慢性病調治的基本原則和思路

近10余年來，宋軍一直從調整患者的睡眠狀態入手，治療涵蓋內外兒婦等科室，涉及神經、心血管、呼吸、消化、內分泌、泌尿生殖等系統的眾多疾病，大多收到了較好的臨床療效。從《內經》中不難看出，許多雜病可以導致睡眠障礙的問題。同時，許多臨床重要治療原則也多源于《內經》，書中涉及治療失眠的內容相當豐富。除了上述我們提到的調治失眠三法外，還有諸多論述。在《素問·逆調論》中對胃失和降及水氣內停所致的“不得臥”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分析和論述，如“不得臥而息有音者，是陽明之逆也，足三陽者下行，今逆而上行，故息有音也。陽明者，胃脈也，胃者六腑之海，其氣亦下行，陽明逆不得從其道，故不得臥也。《下經》曰：胃不和則臥不安”。胃失和降是臨床較為常見的失眠病因之一，若中焦運化失職、氣機升降失序，上擾心神影響夜間睡眠，當以消導、和胃、降逆為其治療：“夫不得臥，臥則喘者，是水氣之客也”，則與現代醫學所說心肺功能障礙影響睡眠頗為相似，當以溫陽化飲、溫陽利水為主要治療原則?！端貑枴ぴu熱病論》中也提到：“諸水病者，故不得臥，臥則驚，驚則咳甚也?！庇纱丝梢姡疂駜韧Ｒ彩菍е虏坏门P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靈樞·邪客》中還對邪氣客于五臟六腑的病機、治療及臨床療效作了詳細的記錄：“今厥氣客于五臟六腑，則衛氣獨衛其外，行于陽，不得入于陰。行于陽則陽氣盛，陽氣盛則陽蹺陷,不得入于陰，陰虛，故目不瞑……補其不足，瀉其有余，調其虛實，以通其道，而去其邪。飲以半夏湯一劑，陰陽已通，其臥立至。”對新發之病和久病患者的治療效果進行了較為客觀的描述。新發者由于邪隨汗出，復杯則臥，久病者則需3次左右的治療。其方中所用的半夏，現今也經常被用于失眠的患者，在辨證的基礎上重用半夏可以起到較好的鎮靜安神作用。

此外，臨床還有胸中郁熱的梔子豉湯證、心腎不交的交泰丸證、痰熱上擾的黃連溫膽湯證等。臨證之時，還要考慮情志因素對睡眠的影響，我們觀察到，越來越多患者的睡眠障礙及其他疾病都與其情志不遂有關。而情志問題可以進一步導致或加重臟腑功能失調和睡眠障礙，兩者之間互為因果，使慢性疾病在惡性循環中不斷惡化。

4 典型病案

在上述原則的指導下，宋軍在臨床上治療了眾多患者，大多收到了較好的臨床療效，現選其中2個驗案以饗同道。

案1：閆某某，男，70歲，反復發作喘咳10余年，常年吸食激素及舒張支氣管藥物，2015年11月12日來診。既往入冬時分，每因外感致急性發作且需住院治療?；颊咂饺蘸粑?、胸悶、息粗，呼吸困難，動則喘甚伴咳嗽，咯吐黃痰，痰不易出，心悸甚，納食減少，口渴，睡眠總時間小于4 h，聽診兩肺滿布哮鳴音，雙肺底可聞及濕羅音。端坐呼吸，說話常有中斷，心率98次/min，舌紅苔黃膩，脈滑。平素使用沙丁胺醇氣霧劑吸入及氨茶堿口服。西醫診斷慢性喘息性支氣管炎，中醫診斷哮喘，辨證屬外感風寒、內蘊痰熱，治以清熱化痰、宣肺平喘。方擬大青龍湯加減：生麻黃6 g，生姜12 g，桂枝9 g，生石膏30 g，苦杏仁6 g，炙甘草6 g，大棗45 g，石菖蒲12 g，清半夏6 g，黃芩9 g，蘇子9 g，桃仁12 g，紫菀12 g，柴胡6 g，大棗60 g，柴胡6 g，枳實12 g，黨參6 g，首烏藤15 g，7劑水煎服，每日1劑，溫分2服。囑其家屬定時拍背助其排痰。服藥3劑后患者氣喘、胸悶減輕，7劑后可適當仰臥，睡眠改善，夜間后總睡眠達5 h以上。上方去柴胡、首烏藤、枳實、厚樸，加款冬花9 g、化橘紅9 g、桔梗6 g，7劑后患者喘促、呼吸困難明顯緩解，囑適當增加活動量，夜間總睡眠時間維持在6 h左右，聽診僅右肺底可聞及散在的濕羅音。效不更方，后續治療以大青龍湯為主方加減用藥，患者喘促氣急大為好轉，沙丁胺醇氣霧劑減量，可平地走路1 km。隨訪半年病情緩解，基本停服西藥，生活質量明顯改善。該患者喘咳10余年，虛實夾雜，發作時肺氣郁痹，清肅失常，痰隨氣升，氣因痰阻搏結阻于氣道而發哮喘，喘促胸悶影響睡眠。通過宣降氣機、引痰外出、調理睡眠，使升降復常，氣平喘定，夜眠全安。辨證精準、用藥得當是臨床獲效的關鍵所在。隨著睡眠狀況的改善，原有的喘咳問題也得以快速改善。睡眠狀況的改善實際上是疾病向愈、陰陽趨于平衡的一個重要標志。中醫有“效不更方”之說，堅持原有的治療方向，不斷調整患者生活方式，從整體角度辨證治療是慢性病治療的基本原則。中醫調睡眠切忌堆砌大量具有重鎮、寧心、安神的中藥，如此做法短期確實比較容易見效，有如現代醫學的安眠藥，隨著時間的推移，患者會感覺藥物的作用越來越差甚至失去作用，還有可能進一步加重患者的心理負擔。

案2：王某，女，49歲，2017年9月30日初診：反復咳嗽伴氣急胸悶3年余，在他院就診后確診為過敏性哮喘。平日哮喘發作頻繁，自訴遇粉塵喘咳胸悶加重需住院治療，長期吸服沙丁胺醇、丙酸倍氯米松等。癥見咳嗽氣逆、胸悶、動則加重且活動受限。近1個月來時有乏力頭暈，活動受限，惡心嘔吐，口渴咽干，胃脘部脹滿不舒，納少，夜寐欠安，每晚入睡時間在2 h左右，夜間醒來5～6次，大便溏結不調，小便尚可，舌紅苔薄膩，脈沉緩。西醫診斷過敏性哮喘，中醫診斷哮喘，辨證屬痰濕壅肺，治以化痰除濕、理氣降逆。方擬半夏瀉心湯加減：清半夏9 g，黨參6 g，黃芩9 g，干姜9 g，黃連3 g，炙甘草6 g，厚樸9 g，桃仁12 g，枳實12 g，杏仁6 g，柴胡9 g，大棗60 g，石菖蒲12 g，首烏藤15 g，9劑水煎服，每日1劑，每日2～3次溫服。二診：患者上方服1劑后胸部滿悶、喘息氣急的癥狀基本緩解，可以不用噴吸西藥，天黑后自覺困倦難忍，睡眠轉佳。服用2劑后活動基本無氣急的狀況，飲食、睡眠均好且停用西藥。服3劑后自覺完全恢復正常，電話要求停服中藥，謂已痊愈。但囑繼服余藥，隨訪月余哮喘未發作。“辛以通陽，苦以清降”，半夏瀉心湯益氣和胃、除濕化痰，雖無安神方藥，卻能收寧心安眠之效，可謂不專治卻收其效。

在慢性病不斷地給患者帶來痛苦、給家庭帶來沉重負擔、給社會帶來巨大壓力的今天，希望通過我們不懈的努力和探索，調整患者睡眠狀況，重建患者身體的陰陽平衡，達到改善生活質量、幫助其逐漸康復的目的，并探索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慢性病防治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