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雪敏,朱祝生,黃 高
(貴陽中醫學院,貴陽 550025)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諸學派在“爭鳴”過程中相互融合吸收,共同鑄就中華文明的內核,并滲透影響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其中,法家作為研究國家治理方式的一個學派,以極強的現實感和實用特征成為當時頗受重視的一個流派。該流派力主“變法”、崇尚“法治”,對社會穩健運作提供了重要條件。可以說法家文化在推動社會變法的同時,也深刻融入到我國政治、經濟、醫學、軍事等諸多方面,對《內經》防治理論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現就法家文化對《內經》的影響從以下5個方面進行剖析。
法家力主“變法”和“以法治國”[1],其思想的最高社會價值與同時期其他思想流派一樣,都體現為安民定世平天下,只是在操作層面各派思想側重不同。其中法家思想崇尚法治,把整個社會看作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力主以“法”來維護社會機體正常有效運行。《韓非子·詭使》有言:“道私者亂,道法者治。[2]”即順應個人意識的統治,必將導致國家秩序被破壞,順應法律統治才會使社會有序。因此,他提出:“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臣無法則亂于天下。[2]”強調法律對于違法亂紀者必須時刻有強制約束力,以保證法的強制性與普遍性。很顯然,法家把法治看作是促進社會良性運轉的最佳保障,在維護社會秩序上十分重視法律約束作用,這在《內經》論治思想中也有突出體現。
《內經》中有豐富的論治思想、原則與方法,這些思想在長期的醫療實踐中形成。《靈樞·九針十二原》強調“疾雖久,猶可畢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術也”,即疾病是一個可以被終止的過程,要想祛除疾病應用合適之法。“圣人之為道者,上合于天,下合于地,中合于人事,必有明法,以起度數,法式檢押”(《靈樞·逆順肥瘦》);“化不可代,時不可違”(《素問·五常政大論》),指出人體有自身調節生理功能活動的規律和法則,不能違背,否則就會產生疾病。《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與《素問·異法方宜論》還進一步總結出根據氣候、地域、季節和人體本身的具體情況制定治療原則,即三因制宜的基本原則。“神不使也”(《素問·湯液醪醴論》),強調人體形神統一、形神共治的治療法則等。
可見,《內經》在治療思想上首先是把人體和外部環境看作一個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局部病變必須放在整體環境中加以考慮,并指出結合外部環境情況,依照生理功能的活動規律和法則行事,才能維護身體健康。因此按照生理規律進行自我約束是促進身體機能良性運行的根本。此外,在以上治療思想指導下,《內經》還提出了中醫治未病、治病求本、調節陰陽、標本緩急、同病異治、異病同治、補虛瀉實、寒熱溫清、扶正祛邪、因勢利導等治療原則,這些原則如同法律一樣,約束醫生為人民的健康保駕護航。
法家分法、術、勢三個流派,韓非綜合三派所長,顛覆傳統以道論君的君道關系,為君主權力的不受限制進行了形而上的最高論證。正如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對法家的概括:“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3]”推崇君主,這是中國傳統專制主義的特性,也是帝王文化[4]的核心,而法家作為帝王文化的靈魂,捍衛君主至尊地位是其推行法治理想的必由之路,所以無論商鞅的“權制獨斷于君”還是慎到“民一于君,事斷于法”的“國之大道”,都強調君王的權勢,區分君與臣、臣與民、君與民之間的上下尊卑關系,主張以“禮”和“法”加以維系,并提出防止君權旁落、臣子篡權的權術。在法家看來,社會細胞有明確的主次之分,君為主、臣民為次,君主的地位越穩固社會秩序就越有序,國家“機體”就越健康,因此法家致力于為君主提供治國工具,以確保君主權勢。這種區分主次、尊主安國的思想反映在《內經》中,則以臟腑理論為代表。
《內經》臟腑理論主要論述了臟腑的功能及相互關系,強調“心”在臟腑中的“君主”地位,如“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素問·靈蘭秘典論》)。本篇中還提到“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則下安,以此養生則壽……主不明則十二宮危,使道閉塞而不通。”以封建王朝官職制度類比臟腑生理活動中的相互關系,給各臟腑官職定位,將帝王文化思想植根于醫學理論實踐中,突出君主神氣與臣使的主次關系,確立了心神為人體生命活動的主導地位。“心”主導各臟腑功能活動,以維護機體內整體統一的生理環境,維護人體自組織系統。申明養生必以養心為要務,而心神失常則會危及生命。所謂“心者,生之本”(《素問·六節藏象論》),“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臟堅固,邪弗能容也”(《靈樞·邪客》),充分說明“心”是人體生命活動的根本,主宰五臟六腑的功能,以完成統一生理活動的思想。
由此不難看出,古代醫家一直視“心”為整體觀念的核心部分,主宰著人體各部生理功能,為神志活動提供場所和物質基礎。可以說在《內經》中,“心”之于人體的地位及作用,正如法家思想中“君”之于國家與社會。
法家從兼并戰爭的需要出發,采取重戰立場,形成以富國強兵為核心的戰爭觀[5]。法家認為,外敵入侵是造成國家動亂的直接原因,而以暴制暴是結束動亂、穩固國勢的最有效手段,所以法家視戰爭為“尊主安國之經”,并強調戰爭是“外以誅暴,內以禁邪”的“不可廢”問題。而要戰勝守固,首先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這是“固國”之根本。《管子·參患》說:“君之所以尊卑,國之所以安危者,莫要于兵”,若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則“地必虧”“國必亂”[6]。其次,還需掌握戰爭的原則。管子指出,無論治國還是用兵都要依據一定的原則,要認真分析掌握,計必先定而兵出于境,否則“戰之自敗”。在具體作戰實施行動問題上, 《管子·禁藏》中強調應“先慎于己而后彼”的“節制之兵”邏輯, 主張“至善不戰, 其次一也”[6],追求慎謀以不戰而勝,注重保國。最后,法家在重戰的同時也能理性認識征戰將帶來的物資損耗和人員損失。《管子·參患》指出:“一期之師,十年之蓄積殫;一戰之費,累代之功盡。[6]”
法家的重戰觀以及圍繞重戰立場形成的一系列富國強兵思想為《內經》發病原理的探索帶來很大啟發。《內經》認為,發病是邪氣與正氣相互斗爭的過程,“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兩虛相得,乃客其形,兩實相逢,眾人肉堅……參以虛實,大病乃成”(《靈樞·百病始生》),指出當正氣充足、邪氣不犯,故機體不發病,若正氣不足難以抵抗病邪則發病。這種觀點與“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素問·評熱病論》)“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素問遺篇·刺法論》)等觀點相同,均突出了正氣在發病中的主導作用,從而奠定了中醫學以內因為主的發病觀,因此中醫治病以講求固守正氣為首。
《內經》的發病觀和法家富國強兵思想一樣,都把外侵視為引發問題的直接動因,但卻都強調固本是第一要務,于法家而言就是要增強國家軍事實力,于《內經》而言則是要固守正氣。
商鞅變法,始以“利”為誘,樹立“法”之威信;韓非用“利”解釋人類一切行為,為實行“法治”奠定理論基礎。所謂“人無羽毛,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胃腸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于利欲之心”[2],人性好利的天性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皆為利害關系,因此“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2]”法家總結出法治的施行需要以物質活動即“賞罰”為基礎,可見法家在利義觀上堅持“人性好利”,強調一切社會活動都是以物質為基礎,人的逐“利”行為是人社會活動的基本驅動力。
《內經》的生命觀認為,人是大自然的產物和有機組成部分,提出“人與天地相參”“生氣通天”等論斷,指明人需要不斷從自然界獲取構成和維持人體生命的物質,需要在社會環境中完成自身社會屬性,同時人體內也存在一個相互逐“利”的統一系統,并形成了中醫學理論中的整體觀念。因為人體各臟腑形體官竅都需要利用先后天產生的“利”,即精微物質來維持與壯大自身的生理活動,所以順應其“逐利”需求,進行“賞罰”“予奪”就是中醫養生的內核。如 《素問·四氣調神大論》中:“春三月,此為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容……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即春天是萬物生長發育推陳出新的季節,因此對于春天賦予人的生發之氣就不能隨便損害、劫奪和懲罰,應該培養、給予和賞賜,這就是與春季相適應保養“生氣”的法則。所以養生之道就在于順應人體的“逐利”需求,并用“賞罰”“予奪”等手段,為這種“逐利”行為規定正確導向。
總之,法家的利義觀體現了以物質為基礎的法治,同樣《內經》中也強調人體功能活動正常是以物質為基礎的。治國也好,養生也罷,其要義都在于尊重活動主體的物質性,并用“賞罰”等手段對這種物質性加以規范和勸導,使其符合主觀目的性。
從魏國李悝變法到楚國吳起變法,從秦國商鞅變法再到趙烈侯的改革,法家推行法治的實踐無不從變法開始。春秋戰國時期生產力發展,舊的土地制度不能再實行,新興地主階級要求改變舊的奴隸主統治,確立封建制度,改革生產關系。法家變法的實質就在于用地主階級的新“法”取代貴族的舊“禮”,打破宗法等級特權,以維護地主階級的利益。所以法家變法從根本上是順應時代發展要求的,正所謂“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6],法家主張君主立法以當世之情為依據, 因地、因時、因事制宜。基于這種政治認知,法家思想表現出強烈的識變從宜的理論品質,并將其深深融入中國傳統文化的血脈中,影響深刻而廣泛。
《內經》在諸多方面也體現出相應的理論品質。在哲學基礎方面,《內經》堅持事物恒動發展的觀念,《素問·六微旨大論》指出:“氣有勝復,勝復之作,有德有化,有用有變”,就是說陰陽二氣的對立統一和五行之氣的生克制化決定了事物的運動變化及各自的特征,而氣本身的相互作用是推動一切事物運動變化的根本原因。既然事物是不斷運動變化的,那么作為實用科學的中醫學就必須隨著作用對象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從而具有識時通變的特點。
從疾病傳變來看,《內經》總結疾病傳變有表里傳變、經絡傳變和臟腑傳變等不同方式。在診法方面,主張四診合參、識變從宜。“善診者,察色按脈先別陰陽”(《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切脈動靜而視精明,察五色,觀五臟有余不足,六腑強弱,形之盛衰,以此參伍,決死生之分”(《素問·脈要精微論》),指出人體疾病類型多種多樣,導致表現癥狀大不相同,究其原因是陰陽失調偏勝偏衰所致,故后世建立的中醫診斷學八綱辨證便以陰陽為總綱,因此應根據陰陽所表現出的不同證型對疾病采用不同的治療之法,可見《內經》從疾病傳變到疾病診法,都貫穿了因變制宜的思想。
在論治方面,《內經》基于天人合一理論,提出養生與論治疾病應講求“法天之紀”“用地之理”“化不可代,時不可違”,即因時、因地、因人制宜的原則。在“治未病”思想中,《內經》在充分肯定疾病發展變化的基礎上十分強調對疾病的早期預防、診斷和治療。“病之始起也,可刺而已……血實宜決之,氣虛宜掣引之”(《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強調治療疾病時應遵從順應疾病發展變化的自然趨勢,加以疏利引導的治療原則,同時也提出了如針刺、放血、藥物、按摩、熏浴等豐富多樣的治療手段。
講究辨證論治是中醫理論的一大特點,所以中醫既是一門實用科學,也是一門哲學文化學,而以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為指導的中醫理論奠基之作《內經》,無疑從多方面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滲透和影響。對此,已有的研究大多從儒道入手,而涉及法家思想的研究很少,實際上法家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所占的分量很重。眾所周知,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始于秦,而秦國的崛起全在于運用法家學說為其治國的指導思想,但強秦暴亡之后才有了以“德治”為理論核心的儒家的崛起,而此時法家的思想精髓已融入到儒學思想之中。史學家們對此也評論說,中國歷代實行的統治皆是“外儒內法”或“儒表法里”,法家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影響可見一斑。探討法家思想對《內經》的影響,既有助于從哲學層面進一步理解中醫基礎理論體系的形成,也有助于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