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培浩 彭先國
黨的十九大明確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作為一項基本國策,同時要求“加強農村基層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1],這一政策的提出與之前學術界熱烈討論的“新鄉賢”問題相吻合。“新鄉賢”是從傳統鄉賢發展而來的,是中國傳統鄉土文化在新時代的產物,是當代農村村民自治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現有的研究中,大多聚焦于在新時代背景下進行“新鄉賢”文化建設和群體構建的重要性和可行性研究,反而缺乏對“新鄉賢”這一社會角色的定位和內涵的相關研究,這種“舍本取末”的研究現狀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新鄉賢”問題在理論研究和實踐推進上的發展。“新鄉賢”是從傳統鄉賢演化而來的,若想理解其角色定位和內涵,首先需要清楚傳統鄉賢的角色定位和內涵,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比較外圍環境——傳統和現代的鄉村自治社會的異同,以求獲得對鄉賢最真實可信的理解。同時,不同于已有研究中,將鄉賢和鄉紳混同對待,將他們作為國家政權的延伸或者是底層與上層的聯系紐帶這一視角分析鄉賢的社會角色內涵和特征的情況,筆者從傳統農村自治社會內部視角出發,對鄉賢的角色定位和內涵進行重新闡釋,以便推進“新鄉賢”在當代農村村民自治社會中的正確定位和積極作用的發揮。
自治,從字面含義理解,就是自我管理、自我治理,本來含義是自己由自己負責處理。從社會學視角看,同人治區別于法治一樣,自治是區別與他治而言的,自治是一個社會單元的內部事務由該社會單元的內部成員商定、決策、實施,需要認識到,自治并不一定代表民主,民主側重于決策的廣泛性和平等性,而自治重點在于治理主體的內部性。
在小農經濟基礎上形成的中國傳統社會中,“皇權不下縣”的政治傳統使傳統農村社會保持著一定的自治色彩,即國家政權止步于城郭,而廣大的農村社會在很大程度上是農村居民自行管理。費孝通認為,中國傳統政治結構有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兩層,傳統鄉村社會“天高皇帝遠”,地方上的具體事務不受中央的干涉,由自治團體管理,中國存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雙軌政治[2]。這種雙軌政治在朝代更替頻繁的時代更能體現,中央皇帝更換,地方閉戶自守,鄉村自治特色在這一時期也尤為凸顯。于建嶸將這種鄉村自治具體特征歸納為“皇權、族權和紳權的結合”[3],皇權自上而下通過保甲制對地方實權進行確認,代表族權的宗法制度和血緣親疏是聯結鄉村自治的紐帶,紳權掌握著鄉村自治的走向。從這一視角來看,鄉賢——無疑是中國傳統農村自治社會中主要力量和主導群體,他們往往集族權和紳權于一身,從而代皇權發言,引導和維持著鄉村社會的自治局面,在本社會自治單元——村莊,扮演著不可替代的社會角色。
與其他研究概念不同,鄉賢是一個名詞化的研究范疇,它的內涵和外延有一定的彈性。部分研究者將鄉賢定義為在一定社會單元(基本為村莊)內具有較高社會威望和一定個人能力的,并致力于當地政治、經濟、文化、公益等社會事業和公共事務,對地方有貢獻的鄉村賢能人士。追蹤溯源,鄉賢是從鄉紳、士紳、縉紳等名詞衍化而來,但它與鄉紳在內涵和外延方面均存在差異。
在內涵方面:鄉紳側重于紳士,是傳統教育和科舉制度的產物,是國家政權在地方的延伸,他們雖然進入了農村自治社會,但他們的身份地位更多是國家政權所賦予的;而鄉賢是地方宗法制度和自治局面的產物,它側重于對所在社會單元的貢獻參與,其權威地位也更多是該社會單元內部對其的信賴和評價所獲得的。
在外延方面:鄉紳作為傳統政治體系的衍生品,與官僚階層關系密切。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處于官僚系統內部,即現任的休假居鄉的官僚;第二類是曾經處于官僚系統內部,但現在離職,即離職退休居鄉的前官僚;第三類是未進入官僚系統的士人,即居鄉的持有功名、學品和學銜的未入仕的官僚候選人[4]。而鄉賢的外延更為擴大,除以上三類鄉紳,鄉賢還包括未取得鄉紳資格但在自治社會中發揮實際作用的長老、族老、村老和其他鄉村精英。
同時由于長期以來的歷史因素,人們對鄉紳、士紳形成刻板的印象,往往把鄉紳與土豪劣紳混同一談,不能涵蓋其真正含義,更不能體現這一群體在特定歷史時期中發揮的積極作用,而鄉賢則更能體現本次研究的重點。
角色是對群體或社會中具有某一特定身份的人的行為期待,按照拉夫爾·林頓的說法,一個人占有的是地位,而扮演的是角色[5]。處于社會結構的某一角色,代表著與之相匹配的社會地位,政治學認為:地位本身就是權力的同義詞。在傳統農村自治社會中,鄉賢往往是鄉村精英分子,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扮演著不可替代的社會角色,在本社會單元內部行使特定的權力,履行相應義務。筆者從傳統農村自治社會內部視角,綜合鄉賢對內對外為本自治社會所起的作用,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公益五個維度分析鄉賢的角色內涵。
這些鄉賢無論是先賦性(建立在血緣、遺傳等先天的或生理基礎上的)還是自致性(通過個人活動與努力而獲得的),都與所在的社會單元——村莊,及社會單元的個體——村民有著緊密的聯系,這種親緣加地緣的村莊集合體,對外具有封閉性和自衛性,對內具有利益相似性,這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特點,使得鄉賢的自身利益與集體利益密切相關,在對外交流溝通的過程中,鄉賢代表自身和集體發聲,成為杜贊奇所稱的“保護型經紀人”。
制約他們從保護型經紀人向贏利型經紀人轉變的重要因素是熟人社會內部的“風評制度”,傳統農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居民之間彼此熟識,同時需要彼此的扶持與幫助,一旦鄉賢背離集體利益,那么其本人及家庭成員在本社會單元內的“風評”將直線下降,之后將無法參與到集體活動中去,甚至影響到子女的婚嫁。這一民間自行懲罰制度很大程度上維護了集體利益,也促使鄉賢群體不敢違背集體利益和意志。
傳統農村社會在文化活動方面并不是空白區,反而擁有形式多樣、內容豐富的多種文化活動。這些活動多是從宗教儀式、婚喪祭祀、節日慶典等多種活動演化或衍生而來的,這些活動的舉辦在達成既定目的的同時也極大地豐富了鄉村居民的文化生活,滿足其精神享受的要求。
與中國傳統農民“泛神論”相結合的諸多儀式活動,往往配合以社火表演、戲曲表演等文藝活動。這些活動是約定俗成、世代相傳的,但具體到活動資金的攤派、人員分工、戲班的邀請等詳細事務,就需要鄉賢出面組織安排。鄉賢自身也愿意組織這些活動,通過這些活動對內彰顯自身的地位和威信,對外可以向其他村莊炫耀自己治下的安定團結和繁榮昌盛。
傳統農村社會也并非一派祥和之地,村莊資源是有限的,村民在利益的驅動下,不可避免地要為爭奪資源而發生利益沖突和矛盾糾紛,其類型主要包括:鄰里糾紛、繼承糾紛、土地糾紛等。在“皇權不下縣”體制下保持自治局面的傳統農村社會,也形成“民事不上訴”的傳統。即除傷害他人生命安全的刑事案件外,一般的民事糾紛由本社會單元內部處置。
但當矛盾雙方無法通過彼此商談解決問題時,就需要找到第三方作為中間人、調解者乃至判決者,而作為村莊領導者的鄉賢理所應當地擔任這一角色。鄉賢群體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他們的話也具有較高的公正性和公眾信服度,對于矛盾糾紛的前因后果、歷史淵源、當事人情況也比較了解,他們參與調解,一方面有利于糾紛快速合理地解決,另一方面防微杜漸,防止社會單元內部矛盾的激化。
這種調解的手段也具有其特殊性,“在鄉村里所謂調解,其實就是一種教育過程”[6],他們對于矛盾糾紛的處理并非要分清是非曲直,而是更在意道德問題、倫理問題,堅持“禮義教化、以和為貴”的原則。
鄉賢是農村自治社會的管理者,是本社會單元利益的維護者,他們管理的過程中追求社會單元內部的穩定與和諧,維護秩序的穩定,維護傳統教化的權威。《白鹿原》一書中白嘉軒的行為便體現出這種特征,從“仁義白鹿村”到請朱先生制定鄉規民約,白嘉軒是傳統鄉賢的綜合體現。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保證村莊的安泰祥和,為村民的經濟生產、交往活動、文娛消遣提供基本條件。
這種對秩序的維護還體現為對外部動亂的防御與隔離,這一功能尤其在偏僻的山區或丘陵地帶表現較為突出。塢堡、土樓、山寨、水圍子……這些在不同歷史時期出現,分布于不同區域的建筑都體現一個觀點——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無論是王朝更替、禮樂崩壞的大亂,還是匪患橫行、四鄰不安的小亂,鄉賢和村民都想把這些隔絕到本社會單位之外,既不想讓自己人出去,更不想讓外部人進來。鄉賢治理的第一目標,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目標就是穩定。
之前學界對此評價為“頑固自守、螳臂當車”,但筆者認為鄉賢對傳統秩序的維護保證了農村社會人口上的繁衍、經濟上的穩定和文化上的傳承。面對變革,鄉賢群體更多的是充當“篩子”和“濾網”,將歷史變革的大浪化為滴滴細雨,以保證農村社會不被大浪洪流吹翻、吹散。
農村公益事業通常指在構成農村社會中不以盈利為目的,涉及廣大農民生產生活切身利益需求的,靠一家一戶獨立進行是辦不到也無法辦的一些事項[7]。傳統農村的公益事業主要包括:公共服務設施的建設(道路、水井、河渠等),教育事業的發展(族學、村學等),弱勢群體的扶助(貧困家庭、鰥寡孤獨等)。在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條件下,農業生產剩余價值較少,在交清“皇糧國稅”和家庭日常消費之后,農民基本無剩余,這種緩慢和微薄的財富積累,使得個體或家庭無法抵抗風險,促使其團體意識(或者稱宗族意識、村莊意識)和互助精神的發展,這也是傳統農村社會公益事業發展的基礎。
但是,中國農民廣泛缺乏自我表達和組織的能力,一旦涉及“公”的領域,農民往往需要一個或多個“領導者”,這些“領導者”負責公益事業策劃設計、分工實施、統籌協調、監督審核等,這就要求“帶頭人”需要有較高的威望、較強的能力,精通人情世故,知曉本社會單位內部情況,甚至還需要有一定的財力支持,而能夠滿足這些條件的,基本屬于鄉賢,久而久之,推動鄉村公益事業發展成為鄉賢的“應有之義”。
在大力推進落實鄉村振興戰略,構建新鄉賢文化,形成多元一體鄉村治理格局的新時代新背景下,想要形成新鄉賢群體,引導新鄉賢在農村村民自治和鄉村振興過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就必須對新鄉賢——這一群體概念進行性質確定和社會定位,界定其角色特征和內涵。
現代農村社會是從傳統農村社會演進而來的,在過去的研究中,我們過于強調傳統和現代的異質性,甚至將二者割裂對立起來,而忽略二者的關聯性。新鄉賢文化是一個傳統文化與時代相結合的新產物,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產物,對其角色內涵進行界定,既要結合當今農村社會的現狀,也要從歷史中尋求答案和借鑒經驗。集體利益代言人、文化活動組織者、內部矛盾調解員、傳統秩序維護者、公益事業領導者,僅是筆者從傳統農村自治社會出發,根據現有文獻分析所得到的結果,對其社會角色的內涵還待進一步挖掘和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