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銘
(敦煌研究院,甘肅 敦煌736200)
本文將解決的問題如下:
一、將鳥頭十字架與唐代景教碑銘、經幢上的十字架作比對,發現景教十字架特征鮮明,常伴以天使和蓮花;而敦煌鳥頭十字架是個異類,明顯不屬于景教文物;
二、鳥頭十字架的象征意義,與拜占廷雙頭鷹國徽有關,象征權力與領土;其圖像學源頭更可以進一步追溯到亞歷山大錢幣、古希臘宙斯與兩只鷹的傳說。
三、唐代大秦拂菻僧,到底是景教僧,還是東正教僧?就此學界眾說紛紜。目前更多學者支持,來自拜占廷的僧侶應該是東正教僧,一些標明為景教士除外。
四、最新中亞考古表明,唐代中亞居住著數萬東正教信徒,大牧首教廷設在今土庫曼斯坦的木鹿城。為什么十字架上有四個鳥頭?非常可能比喻拜占廷帝國的四大東正教區:耶路撒冷、安條克、亞歷山大港、君士坦丁堡。對于鳥頭十字架的分析,可以帶給絲路學人一個新鮮的視野,敦煌寶庫文化遺產比我們想象的更為豐富,歷史的土層積淀也更為豐厚。
敦煌在漢唐之間不僅是絲路佛國,也是歐亞傳來的三夷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入華的重要驛站。敦煌出土的拜火教、摩尼教、景教文物有:今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唐代粟特白畫戴桃形鳳冠的二女神,藏經洞出土的粟特文摩尼教祈雨文書,1989年莫高窟北區53窟出土的唐代敘利亞文舊約圣經等。
其中1988年由敦煌研究院主持發掘、出土于莫高窟北區B105窟的鳥頭十字架,無疑是一件中國境內的罕見基督教文物。該鳥頭十字架,材質為青銅。橫豎交叉的十字上下左右四等臂,高、寬各6.6厘米,位于圓環中央,并交叉于方形之內。十字的四端稍寬,略呈弧狀,沿十字四端向十字的交叉處漸細。十字各端彼此之間各有一鳥頭,共計4個,其中3個保存完整,1個稍殘。學界初步推測年代為唐代,可能是景教入華文物。2018年5月敦煌研究院剛剛攜帶此文物圖片出展以色列。
本文通過現存絲路景教十字架與鳥頭十字架對比,提出疑問:景教十字架從未出現鳥頭,而總是伴隨著天使和蓮花;該文物的鳥頭貌似異類,很難歸屬為景教文物。目前中國境內發現的唐代景教文物,最著名的有今藏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有洛陽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幢,還有福建泉州出土的景教刻石等。這些景教文物無一例外,都出現了十字架、蓮花、天使等景教象征紋樣。縱觀歐亞歷代景教文物,包括中亞吉爾吉斯斯坦出土的景教刻石等等,都沒有出現鳥頭紋樣。顯然,此處鳥頭十字架應該是入華基督教文物,但是不一定是景教的。
與鳥頭十字架一起出土的還有薩珊波斯錢幣,該枚銀幣于1989年由敦煌研究院考古學家發現于莫高窟北區第222窟(文物編號B222)。銀幣直徑2.9-3.1厘米、厚0.1厘米,重3.88克,等于薩珊銀幣單位“一德拉克瑪”。該波斯銀幣雖磨損嚴重,但仍隱約可見其基本圖像:銀幣正面,中間為戴王冠的王者右側臉肖像,邊緣圍繞一圈聯珠紋,有模糊難辨的婆羅缽銘文(即中古波斯文)。銀幣背面,中央為拜火教祭壇,祭壇兩側各站立一個頭戴尖頂高冠,足踏高統靴的祭司。火壇左側為一五角星,右側為一新月,外側均有銘文,應為祝福語和鑄幣的地點,由于磨損過甚,幾乎無法辨認。該銀幣經中國絲路錢幣學者李鐵生教授仔細判定,是薩珊王朝庫瓦德二世時期。那么鳥頭十字架入華的時間,也應該與這枚薩珊銀幣時間接近。很可能是同一批來訪唐朝的使團。
那么,鳥頭十字架的源頭在哪里?鳥頭與十字架相伴,象征著什么?
這一謎題,隨著圖像、考古、史料三者一同切入,漸漸揭開:鳥頭十字架源于拜占廷帝國,屬于東正教圣物,該鳥即老鷹。歷史上拜占廷帝國以雙頭鷹為國徽,象征著帝國橫跨歐亞大陸,一頭眺望地中海、一頭瞻顧東方。[1](342)兩只鷹頭上都戴有王冠,雙翅展開,雙爪一只舉劍,一只捧王冠,鷹身上心臟部位則出現圣喬治斬龍圖像。傳說拜占庭皇族的祖先是圣喬治,因為斬殺惡龍、為民除害而獲得民眾擁戴而為王。拜占庭帝國的徽章上,鷹捧著王冠自然是表達君權神授,劍則表達以騎士之劍護衛萬眾子民。
這一雙頭鷹象征沿用了千年以上,從定都君士坦丁堡的330年一直到奧斯曼土耳其攻陷該城的1453年。確實,在476年西羅馬帝國疆土陷入哥特人、汪達爾人、阿瓦爾人等蠻族手中之后,拜占廷帝國一直在地中海東部的歐亞非地帶繼續著輝煌的希臘羅馬文化。同時拜占廷采用希臘語舉行基督教祈禱儀式,與羅馬天主教廷分廷抗禮(羅馬梵蒂岡教廷采用拉丁語舉行祈禱儀式)。地處歐亞非連接之地,拜占廷帝國為絲路的物質文明和信仰傳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也是628年到1453年之間抵抗阿拉伯軍隊入侵歐洲的橋頭堡。此后,沙俄帝國繼承了拜占廷的東正教信仰和王權方式(例如將沙俄皇帝稱為“沙”,也就是”愷撒”):1497年,就在拜占廷帝國覆滅的44年后,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伊凡三世將拜占廷雙頭鷹標志刻入錢幣。[1](15)錢幣正面是圣喬治斬龍,反面是拜占廷雙頭鷹。這一國徽1992年蘇聯解體以來重新被俄羅斯獨聯體所采用,至今在圣彼得堡冬宮和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宮殿之頂閃光。
拜占庭的雙頭鷹,源自希臘錢幣上的宙斯與鷹。公元前332年到323年的亞歷山大東征,給絲路沿線的歐亞各國帶來了希臘文明之火。亞歷山大發行的眾多錢幣中,就有一種正面是亞歷山大側面像,反面是宙斯坐在凳子上,一手以權杖拄地、一手捧鷹。[2](15)在古希臘傳說中,宙斯是眾神之王,鷹是百鳥之王。宙斯和鷹的結合,象征著王權與領土。傳說雷神宙斯曾經放出兩只鷹,飛繞歐亞大陸,兩只鷹重新匯聚之地,即是歐亞中心。結果兩只鷹在歐亞大陸飛行一圈后,重新落在希臘德爾婓古城,德爾婓從此成為神諭之地。到了羅馬帝國時期,繼承希臘文化的羅馬將軍把鷹身雕刻在權杖上,再次作為王權和領土的象征。而用希臘語祈禱的拜占庭人,領土跨越歐亞大陸的拜占庭人,正是在此繼承了宙斯和雙鷹這一希臘文化傳統。
《舊唐書·卷198·拂菻傳》和《冊府元龜·卷971》記載:
1唐太宗貞觀十七年(643年),拂霖王波多力遣使獻赤玻璃、綠金精等物。
2 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遣使獻底也伽。
3 武則天大足元年(701年),復遣使來朝。
4唐中宗景云二年(708年)十二月,拂林國獻方物。
5 唐玄宗開元七年(719年)正月,其主遣吐火羅大首領獻獅子、羚羊各二。
6 唐玄宗開元七年,不數月,又遣大德僧來朝貢。
7 天寶元年(742年)五月,拂林國王遣大德僧來朝。
其中提到拂菻王的有三條:
唐太宗貞觀十七年(643年),拂霖王波多力遣使獻赤玻璃、綠金精等物。
唐玄宗開元七年(719年),不數月,拂菻主又遣大德僧來朝貢。
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五月,拂菻主遣大德僧來朝。[3](5313,11404)
西方學者夏德(F.Hirth)在1910年指出,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向唐王朝哌遣使者的拂菻王“波多力”,并非拜占廷皇帝人名,當時在位的拜占廷皇帝是“大胡子君士坦丁Constantinus”,與波多力不對音。“波多力”其實是是基督教大主教、大牧首Patriarch的譯寫,阿拉伯語則稱為Bathric。[4](9)無疑這一對音十分到位,此后國內歷史學者岑仲勉等人也支持這一判定,即波多力不是國王名,而是大主教、大牧首之意。[5](222-234)
唐代史料里的拂菻國大德僧,日本學者白鳥庫吉和絲路學家赫德遜都判定,是景教傳教士。[6](195)但是齊思和、巴瑞特等學者卻提出,來自拜占廷的大德僧應該是東正教的,與主要傳播于波斯的景教無關。2006年廣州中山大學林英發表《拂菻僧疑非景士說》的論文,支持東正教說。[7](37-56)
為何漢唐史書稱呼羅馬帝國為大秦?西羅馬滅亡之后,又稱拜占庭為大秦?
大秦這一稱呼出現于《漢書·西域傳》,以大秦稱呼羅馬帝國。詩歌《陌上桑》中關于秦羅敷的描寫有:“頭上倭墮髻,耳后大秦珠。”羅馬=大秦;拂菻=大秦=拜占廷
中國境內的著名景教文物,以大秦冠名的舉例有: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長安
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敦煌
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幢,洛陽
公元451年拜占廷皇帝馬爾西安和皇后普克里婭召集查爾士頓公會,驅逐異端景教,留下來忠誠于拜占廷皇帝的東正教徒,被稱為美爾奇教派。這些廣大信徒分布于耶路撒冷、安條克、亞歷山大港、君士坦丁堡,以至于遙遠的中亞木鹿城。東正教美爾奇教派(或譯邁爾凱特)在波斯,被稱為Rumagis (羅馬人),這一稱呼與拜占廷人用希臘語自稱Romioi(羅馬人),是兩相呼應的。[1](341)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漢唐史書當初稱呼羅馬帝國為“大秦”;而在476年西羅馬帝國覆滅之后,繼續稱呼拜占廷(拂菻國)為“大秦”。
因為《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巨大影響,和景教寺院在長安設立的史實,容易誤導我們以為,唐代入華的只有景教,沒有東正教。近年來中亞考古發現,除了景教之外,東正教在唐代中亞也傳播福音十分活躍。
唐代中亞居住著大量東正教徒這個觀點,是俄羅斯學者S.P.陀爾斯陀夫在研究八世紀中亞文書之后得出的。陀氏發現,粟特文書中談到可薩突厥的東正教大教團與花喇子模的牧首教區相互配合,共同傳福音。亞美尼亞歷史學家鄂吉瑟記載:六世紀講希臘語、信仰東正教的亞美尼亞人,曾與一度信仰基督教的白匈奴人在戰場上結盟,共同打敗薩珊波斯。
中亞大學者阿爾·畢魯尼(公元973年~公元1048年)的著作談到:中亞木鹿古城(今土庫曼斯坦境內,梅爾夫城Merv)設有東正教大牧首教廷,在那里生活有一個非常龐大的東正教團美爾奇教派,統轄中亞和波斯東部的數萬東正教信徒。中亞木鹿城到敦煌,在絲路駝鈴聲中,不過是一部之遙;更多信仰東正教的使團商隊,可能將此十字架帶入敦煌。
東正教儀軌嚴謹、等級森嚴,教士們在晉升為大牧首之前,必須經歷萬人之中的多道嚴苛遴選:首先是唱詩班歌手、讀經者、助祭、祭司、牧師、主教、最后升為大牧首。畢魯尼還談到,十世紀在阿姆河下游的花喇子模,每年要慶祝東正教很重視的“玫瑰節”。那是Aiyar月的第四天,上萬信徒手捧玫瑰去東正教堂供奉,為了紀念圣母瑪利亞昔年獻給約翰之母伊麗莎白的第一束玫瑰。玫瑰節與圣母崇拜,是東正教信仰的鮮明特征;相比之下,景教是完全棄絕圣母崇拜的,景教基本教義認為瑪利亞是人之母、不具備任何神性,這也是431年景教為何遭受羅馬教廷驅逐的主要原因。
可見在阿拉伯入侵之前和伊斯蘭化早期的中亞,因為伊斯蘭統治者實行宗教寬容,只是向不信仰真主的異教徒收取更高的稅收,而不是要求強行皈依。因此七到十世紀之間,中亞信奉東正教的有數萬信徒,盛況一時。中亞考古文物里,重現天日的遺址有教堂、修道院、信徒墓園,文物除了宗教器物,還有帶有基督教標志的錢幣等。烏茲別克斯坦的瑞德維拉扎院士指出:雖然歷經刀兵火劫,今天存世遺址已經寥寥,但是配合史料可知,在中亞古城木鹿(土庫曼斯坦境內)、撒馬爾罕(烏茲別克斯坦境內)、花喇子模(烏茲別克斯坦境內)、達邏斯(哈薩克斯坦)、千泉(哈薩克斯坦)、塞咩列齊(哈薩克斯坦),都曾經有龐大的東正教團居住過。[8](191)
鳥頭在拜占廷文化中象征權力和領土。敦煌出土的唐代鳥頭十字架,是拜占廷向東方傳教的信物。四個鳥頭代表拜占廷帝國統治下的東正教四大牧首教區:耶路撒冷、亞歷山大港、安條克、君士坦丁堡。因此重新解讀唐代鳥頭十字架這一敦煌文物,可以帶給我們一個新鮮視野。唐代入華的拜占廷東正教文化,也是中國絲路文化研究、敦煌學研究幾乎空白的一頁。
此處的鳥頭十字架,還具有一個莊重和權威的意義,那就是:該十字架不是普通信徒所佩戴,而一定是紅衣主教所親身佩戴。這一點似乎與唐代史料貞觀十七年“拂菻主波多力(大牧首)遣使”;開元七年、天寶元載“拂菻主遣大德僧”,的三處記載相吻合。當時大唐帝國國力鼎盛、萬邦來朝,拜占廷帝國如果希望與唐朝通商、傳教、軍事結盟,派遣的使團一定是級別很高的,領隊的大德僧是東正教紅衣主教,也在情理之中。
這個鳥頭十字架出土于敦煌莫高窟北區,暗示著這位紅衣主教大人作為使團領隊,昔年親身抵達敦煌,可能還在敦煌一帶傳教,逗留多年,最后就歸葬在敦煌莫高窟北區附近。如果考慮到這一點,那么曾經被判定為“景教傳教士”的法國吉美博物館藏唐代敦煌絹畫就有重新解讀的必要:為什么這位基督教傳教士,是身著紅衣?景教入華祭司僧侶基本都是身穿白衣,很少有出現紅衣。我們知道古代文明十分注意禮儀,請畫師來畫肖像也是人生莊重的大事,肖像中的衣著一定符合人物身份,不是信手拈來的。那就是說,畫中基督教僧侶不是隨便在周末套了一件紅T恤就去參加畫像,而是他的身份就一直該穿紅衣!如果這位唐代抵達敦煌的基督教僧侶,是一位手持鳥頭十字架、來自于拜占廷的東正教紅衣主教,那么一切疑點就迎刃而解!這位紅衣主教留下畫像,留下親身佩戴的鳥頭十字架,他領隊的拜占廷使團曾經抵達長安,面見唐太宗或者唐玄宗;他甚至可能埋骨敦煌,一場拜占廷與唐朝的深度交往,就此揭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