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鵬飛 崔研因
青州府花邊大套系一種以棒槌為工具手工編織的抽紗工藝品,因產地而得名,是山東省重要的出口商品。它遠銷意大利、德國、瑞士、西班牙、巴西等歐美國家,在國際市場上享有盛譽,2009年入選山東省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抽紗花邊相傳起源于意大利、法國、葡萄牙等國,是在中世紀民間刺繡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1]主要用于衣物鑲邊和家居裝飾,也稱為蕾絲花邊。這種手工藝品與中國本土原有的“花絳”“絡子”等雖有近似之處,卻并無直接淵源,它是近代外國傳教士在華活動的結果。中國花邊業首先興起于山東煙臺。[2]
1900年6月,青州的英國浸禮會傳教士庫壽寧(Samuel Couling,1859-1922)為逃避當地義和團追殺,乘船流亡煙臺。在煙臺客居期間,他得以有機會近距離考察該地區抽紗花邊產業的經營狀況。目睹煙臺抽紗花邊行業的繁榮景象,庫壽寧的內心產生了巨大的觸動,萌發了投身于此的念頭。次年回到青州后,他立即著手創辦相關企業,并從該項工藝的原產國意大利直接引進原材料和圖樣,組織人員進行生產。
1908年,庫壽寧因故離開青州,臨行前將名下的抽紗花邊企業轉讓予他的中國學生宋傳典。宋傳典接手后,將企業改組為德昌花邊莊(英文名稱為“宋傳典公司”),并且增資擴大了生產規模。數年之內,青州抽紗花邊產業就迎來爆發式的增長,宋傳典也因此一躍成為地方首富,同時也是山東省內屈指可數的大資本家之一。他本人還一度當選省議會議長。
宋傳典依靠經營抽紗花邊發跡之后,在1920年左右把德昌花邊莊重組為德昌洋行,很快就將資金和主要精力轉投到其他周邊產業中,慢慢淡出了花邊業。但是,他的退出并未對產業的繼續發展產生影響。青州府花邊大套逐漸向西、向北發展,西至臨淄,又向北轉至廣饒,再回到益都(今青州市)的北部陽河,南轉至高柳、夾澗一帶,形成一個半月形的生產區。[3]其制作者基本全部為農村婦女,技藝傳承也以母女、姑嫂等親屬之間口耳相傳為主。民國時期,青州府花邊大套最著名的設計師是被后世尊為第一代傳人的范懋亭。他大膽革新,將中國畫的寫意風格與夸張手法融進編制工藝,由“二方連續”向“四方連續”擴展,使當時的帶型花邊脫胎換骨,逐步演變成了莊重、典雅、華貴、大方的新工藝產品,更具實用價值、欣賞價值和收藏價值。[4]
1949年之后,青州府花邊大套作為出口創匯的重要產品,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1956年合作化時,臨淄的花邊莊合并成立合作社。1965年,益都、廣饒、壽光、博興設廠生產。隨后幾年間,無棣、臨朐、昌樂、桓臺等地也相繼建廠投產。至20世紀80年代初期,從業人員最高達到近7萬人,年產值達1500多萬元,是民國時期的百倍以上。這一時期比較重要的設計師是范懋亭的私淑弟子王順堂。他也是公認的第二代傳人。作為青州抽紗廠設計研發工作的負責人,他對原有產品進行創新,不斷增加用途和花色品種,使其應用性和實用性更加廣泛。
隨著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手工藝產品的生存空間受到擠壓,青州府花邊大套也不例外。20世紀90年代起,各地從事青州府花邊大套生產和經營的廠家很多都開始虧損,不得不轉產或停產,導致產品產量和從業人員數量銳減。2010年之后,只有青州魯繡抽紗有限公司(1999年由原青州抽紗廠改制組建)等少數幾家企業還能維持機織花邊的生產,而手工花邊產品已經面臨消亡。出現上述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人力成本的攀升。青州府花邊大套的生產方式是,廠家提供設計圖樣與原材料,農村婦女在家完成制作,然后再由廠家回收產品并計件發放報酬。作為勞動密集型產業,抽紗花邊生產無需使用車間和大型機器設備,而是需要使用大量人力資源,故產品成本中人力成本所占比重最高。近年來,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數量增加,務工報酬遠高于制作青州府花邊大套,使得整個行業出現嚴重的人力資源短缺。在成品售價短期間內無法明顯提高的背景下,單方面提高計件工資以吸引勞動力回流,勢必會導致企業利潤率大幅降低甚至出現虧損。
其次是其他產地的競爭。抽紗花邊產業最初從歐美轉移到中國,主要原因就是基于中國具備大量剩余勞動人口和較為低廉的工資成本。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新興產業崛起,加之人口增長放緩,社會總和勞動力由富余變為短缺,工人工資水準也隨之升高,上述優勢已不復存在。與之相反,東南亞的越南、柬埔寨以及東北亞的朝鮮等國,經濟起步較晚,人口紅利尚存,擁有較大的后發優勢。這些國家生產的抽紗花邊產品,在國際市場上可以以較低的價格出售,從而搶占了大部分原屬青州府花邊大套的份額。
再次是機織花邊的沖擊。20世紀后期,機織花邊問世,這項技術終結了抽紗花邊不能使用機器進行生產的歷史,從根本上改變了產業的面貌。雖然機織花邊在產品質量上尚無法與手工花邊相比,也暫時無法制作某些較為復雜的花邊品種,但是該項技術大大提高了抽紗花邊的生產效率,減少了對人力資源的依賴,降低了產品的生產成本。在中低端產品領域,機織花邊對手工花邊的沖擊是巨大的,也可以說是致命的,它直接加速了青州府花邊大套手工制作產業的衰退。
進入21世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熱潮開始在中國興起,從各級政府到普通民眾都對此十分關注。2006年5月,國務院公布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年12月,山東省人民政府也公布了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地方政府、文化部門及青州府花邊大套的從業者通過精心籌備和積極申報,終于使其于2009年9月進入山東省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從而在該項傳統技藝的保護方面取得了重大進展。
作為青州府花邊大套的領軍人物,時任青州魯繡抽紗有限公司總經理的卜范增于2011年被確定為該項目的省級傳承人,并在2015年當選濰坊市工藝美術協會會長。卜范增,青州府花邊大套第三代傳人,1955年出生,1977年畢業于青島工藝美術學校。畢業后到青州抽紗廠從事設計工作,師從第二代傳人王順堂,歷任設計員、設計科長、副廠長、副總經理、總經理等職務。他曾在20世紀80年代主持編寫《青州府花邊工藝文件》,這也是現存最早有關青州府花邊大套制作工藝的文獻資料。卜范增弟子眾多,比較知名的有王守虎、張中杰、王若君、王艷珍、史文波等人,他們都是第四代傳人中的代表。
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后,青州府花邊大套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重視和關切。政府將其作為地方傳統文化的特色項目之一進行宣傳推廣,不僅撥付傳承經費、收藏展示產品,而且還經常組織藝人在公開場合現場表演。來自省內外的工藝美術研究學者,絡繹不絕地到青州當地探訪花邊大套。還有部分手工藝愛好者慕名而來,拜藝人為師學習,將這項制作技藝傳播到了全國各地。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化保護是相對于靜態化保護而言的。靜態保護,也稱之為“標本”式保護,主要指對“非遺”項目進行發掘、記錄、整理、保存和陳列,以及通過文字、音像、視頻等方式對“非遺”進行記錄和展示。[5]王文章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流變性的基本特性,也決定了我們今天的保護不應是靜止的凝固的保護,而是為了發展的保護。沒有保護,難以發展;而沒有發展,保護也就失去了重要意義。”[6]
活態保護的具體內容是指:針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流變性的特點,用可持續發展的眼光來看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注重以人為本,加強對傳承人的保護;注重文化空間的保護;重視遺產保護中觀念的創新;重視立法和制度建設;重視資金投入和基礎設施建設;重視全體公民的積極參與;注重在一定程度上進行產業化開發。[7]
青州府花邊大套目前的保護措施基本是以靜態化保護為主。無論是搜集整理青州府花邊大套的各種圖文資料、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還是在文化場館展覽展示實物產品、組織藝人現場表演并與觀眾互動交流,上述各項措施歸結起來,目的都是將該項工藝當做標本或者文物,盡可能長久地將其凝固并保存下來。然而,非物質文化遺產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流變性和發展性,僅僅滿足于靜態化保護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采取一定方法使其重新煥發活力,依靠自身造血能力傳承延續下去,達成“活水養魚”的良性循環。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類型不同,保護其活態傳承的方式也不一樣。屬于工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就具有生產性,因而,對于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采取生產性保護方式是合理的、正確的。[8]呂品田認為:“所謂‘生產性方式保護’,便是力求在不違背手工生產規律和自身運作方式、不扭曲其自然衍變趨勢的前提下,將傳統手工技藝導入當代社會生活及產業體系,使之在創造社會財富的生產活動中得到積極的保護。”[9]如果我們以上述概念來對照藝人在文化場館及各種展會的現場表演展示,就會發現藝人們雖然是在編織花邊,但卻與生產性保護毫無關系。換句話說,這種行為不屬于生產活動,他們編織出來的花邊也不是商品。因為參與展示的藝人并不依靠出售花邊獲取收益,他們的收入來源于現場表演過程中所得到的勞務費。真正的生產性保護應該是令青州府花邊大套能夠作為商品重新占領市場,進入流通領域,在創造財富的過程中實現自身價值。
在人力成本高企、外在競爭激烈、機織產品泛濫的當下,手工青州府花邊大套再想重操原有的生產經營模式,無異于以卵擊石,是沒有任何前途的。想要完成活態化保護或者說生產性保護的目標,還需另辟蹊徑。
3.3.1 改變產品用途定位
抽紗花邊從一開始就是專供出口的手工藝產品,在外國屬于家庭中常見的日用消費品。雖然售價不算太低,但也屬于一種相對物美價廉的商品。機織花邊出現后,抽紗品的價格更是一降再降。一直以來,青州府花邊大套就是以設計精美、做工優良而著稱。與省內其他抽紗花邊品種相比,青州產品所使用的原材料棉紗更細,單位面積內所表現的內容更加豐富,因而深受外國消費者的青睞。由于具備這樣的優勢,青州府花邊大套完全可以戰略性地放棄中低端市場,以純手工制作為賣點,主攻高端產品領域。可以為頂尖服裝品牌和家紡品牌定制花邊,成為這些企業的專屬合作伙伴,甚至還可以徹底打破原有附屬裝飾品的定位,使花邊成為獨立存在的高檔文創產品,提高商品的附加值。正如本文作者之前所言,民間工藝美術要“將原來以量取勝的粗放型經營模式轉變為以質取勝的集約型經營模式”。[10]在這個過程中,青州府花邊大套需要從過去以實用功能為主,更多地轉向追求產品的審美功能。
3.3.2 升級產品樣式風格
因為最早的圖樣和工藝皆來自西方,加之長期以來完全以出口為導向,使得青州府花邊大套形成了固有的西洋化風格。雖然設計師是中國人,而且傳承了三四代之久,但是創作的產品樣式還是很難擺脫百年前的定勢,大部分時候只是把常用圖形元素換個方式進行排列組合而已。在當今這個瞬息萬變的后工業社會,消費者已經不再滿足于單一陳舊的產品風格,轉而追求新奇化和個性化的潮流,青州府花邊大套原有樣式在年輕人眼里顯得有些落伍。針對這種情況,圖樣設計中應該在保留傳統樣式的基礎上,創新開發一部分能夠緊跟時尚腳步,符合新一代消費者審美趣味的產品。另外,帶有中式元素的東方風格對于歐美消費者來說,也是新鮮而富有魅力的。之前范懋亭、王順堂、卜范增等人都在中西風格融合的方向上做過一些探索,特別是卜范增還設計過“風箏”“壽字”等許多以純中國元素為主體圖形的產品,收到了較好的效果。今后可以嘗試在這個方向上進一步加大設計力度,爭取能夠取得更大的突破,建立真正的中國本土抽紗花邊風格。
3.3.3 轉換產品營銷方式
青州府花邊大套長久以來的營銷方式就是與歐美客戶簽訂合同,然后以大宗批發的形式裝船運往海外。原有營銷方式優缺點并存,在新時期需要以更加靈活的手段豐富產品的銷售渠道。一是開發國內市場。抽紗花邊本非中國原產,國人以前亦不習慣使用這種產品。隨著全球一體化時代的到來,花邊也開始逐漸被國人所接受。許多年輕人推崇鑲有蕾絲邊的進口服裝,卻不知道這種精美的裝飾品其實就是產自他們身邊的地區。中國是一個有十多億人口的龐大市場,如果通過有效的宣傳推廣,使更多的人能夠認識了解并且喜歡上抽紗花邊,其前景不可限量。二是開辟零售渠道。上文曾提到,青州府花邊大套可以做成獨立的文創產品,而這類商品是非常適合零售的。例如,把花邊熨平裝裱到鏡框中,就是一件美觀大方的陳設裝飾品。通過網店、線下精品店等渠道進行銷售,應該可以獲得較為理想的銷量。還可以將其放在景點的紀念品商店,當做旅游文創產品販賣,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化保護既需要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和參與,更需要從業者自身的與時俱進和不懈努力。當前青州府花邊大套雖然已被列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生存環境得到了一定的改善,但是復興之路依然任重道遠。希望通過上述的分析與建議,能為這項百年工藝的健康延續傳承提供一點有益的思路。
注釋:
[1]吳山主:《中國工藝美術大辭典》,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年。
[2]郭大松,莊慧娟:《傳教士與近代山東花邊、發網業》,《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3]青州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青州文史資料(選本)》,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
[4]邱兆鋒:《古風遺韻》,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
[5]孫克:《人類學視野下的民間陶瓷及其活態保護研究——以淄博魚盤為例》,濟南: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6]《科學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訪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中國非物質文化保護中心主任王文章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7年6月12日。
[7]蒲嬌:《從“活態保護”論非物質文化遺產觀的轉變》,天津:天津大學,2009年。
[8]祁慶富:《存續“活態傳承”是衡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合理性的基本準則》,《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9]呂品田:《生產中保護和發展——談傳統手工技藝的“生產性方式保護”》,《美術觀察》,2009年第7期。
[10]崔研因:《聶家莊泥塑傳統經營方式與產業轉型研究》,《設計藝術(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