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
“設計研究”在國內算是一個新詞,尤其是基于Design Research為核心語境的設計研究大致在2011年前后才開始出現。筆者曾于2010年作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聯合培養博士生期間撰寫了一篇基于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設計論文,投稿于國際頂級設計研究大會IASDR。2011年11月作為海報論文作者受邀參會時,與會的中國大陸學者除了筆者以外,還只有來自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信息系的教師付志勇先生。但近年來,借力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及其不斷深入廣泛的全球化進程,以及設計學科領域國際合作的全面展開,中國設計研究發展態勢喜人。因此,拿到北京大學現代廣告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祝帥研究員所著的這本《中國設計研究百年》(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也讓筆者充滿了期待。
基于對作者研究領域與興趣的了解,以及本書的英 文 名“A History of Design Studies in China” 中Design Studies(設計研究)的提示,筆者對本書的研究取徑有大致的預判。本書所談的“設計研究”與目前國際更為主流的“設計研究”(Design Research)并不相同,而是用來統籌設計史、設計理論、設計批評、設計實踐等設計學研究領域的大概念,即“關于設計的研究”(Studies on/about Design)。本書以廣義的“設計研究”立意,再加上頗具新意的章節架構(避免了一般歷史研究的編年體例),通過四編,始終立足于中國設計學術史的本土屬性,以專題形式也同樣相當完整地涵蓋了“設計研究”古、今、中、外等四個維度。更能激起閱讀欲望的是,作者面對如此難以駕馭的選題,即設計學科與學術的發生發展史,從容地論及了從理論基礎到學科前沿,從現存問題到出路反思,從設計學內部與跨學科外部的資源共享與合作,從設計理論到設計研究方法,從人文科學思路到社會與自然科學方法、從學術成果批評到學術意識訓練,以及從學科性到學科間性等諸多頗具重要性與挑戰性的議題。
什么是“設計研究”?西方學者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應該比我們通常認為的“與設計有關的(歷史/理論/批評/實踐)研究”要更加豐富一些。在英文語境中,“設計研究”主要分為兩類,一種是 Design Studies,一種是 Design Research,當然翻譯成中文都一樣。但兩者的差別,筆者曾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每年研究生入學后都要參加的“學術基本要素”系列講座中多次提及。因為這兩類設計研究,基本上涵蓋了目前國內外主要展開的學術研究活動類型。從設計本身的定義來看,也存在兩種基本的定義方式。一種是設計作為名詞,從結果認識設計,一種是設計作為動詞,從過程認識設計。相應的,設計研究也可以這樣簡單地分類,第一種設計研究(Design Studies)重點是研究設計的結果屬性,包括價值、意義、影響等;第二種設計研究(Design Research)則重點研究設計的過程屬性,包括流程、方法、思維等。
粗略地來說,第一種設計研究(Design Studies,簡稱 DS),指的是以人文學科主導的范式、主題與方法來從事的研究類型,主要包括設計史、設計理論、與設計批評(及其反思)等領域。這類設計研究的國際學術期刊代表主要有《設計問題》(Design Issues),《設計史》(The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設計與文化》(Design and Culture)等。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權威國際學術會議由ICDHS主辦,每兩年舉辦一次年會,會議全稱是“設計歷史與研究國際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s on Design History and Studies)。第一屆大會于1999年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召開,主題是“從外部看設計史”(Design History Seen from Abroad),截止到2018年已經成功舉辦過11屆。筆者作為論文作者參加過三屆會議,從大會收集并發表的論文來看,也大都屬于設計史、設計理論或設計批評等三個領域的研究成果。研究方法不一而足,但總體說來,歷史性、思辨性與反思性的特點較為突出。
第二種設計研究(Design Research,簡稱DR),指的是以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主導的范式、方法、過程來進行的研究類型,主要包括設計流程、設計方法、設計思維,甚至包括工程設計等領域。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國際期刊是《設計研究》(Design Studies)[1]以及《國際設計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esign)。國內方面,同濟大學主辦的全英文期刊《Sheji:設計,經濟學與創新》(Sheji:The Journal of Design,Economics and Innovation)也正在探索按照國際期刊的審稿流程與選題意識來推進中國的此類設計研究。DR領域最具權威的國際學術會議由 IASDR主辦,會議全稱是“設計研究國際聯合會協會大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ocieties of Design Research Congress)。該組織成立于2005年11月,每兩年在世界各地舉辦一次國際設計研究大會。第一屆大會于2005年在中國臺灣云林科技大學召開,主題是“新設計范式”(New Design Paradigm),最新一屆大會將于2019年9月在英國曼徹斯特舉辦。從IASDR 的官網介紹來看,該協會的目的是通過鼓勵國際層面的合作,促進對所有設計活動的應用領域進行研究(Research或Study)。
總的來說,上述兩種設計研究并駕齊驅,并沒有出現哪一個面向脫穎而出成為一家獨大的主流范式。作者在導論也曾提出,(由于文化產業與創意產業等與設計研究的結合)“……它使得設計研究的學科定位正在從人文學科轉向社會科學,從理論學科轉向應用學科。”[2]這種“轉向”在國內設計學界要更加明顯一些。不過放眼國際來看,兩種設計研究并行不悖,互相補益。從國內的學科分類體系來看,藝術學理論與美術學等一級學科及其相關專業的理論派學者,更擅長第一類設計研究(DS),而設計學一級學科及其專業的實踐型學者,則更多參與的是第二類設計研究(DR)。結合本書來看,作者在全書的歷史回顧部分,更多涉及的是第一類設計研究,在現狀研究與未來展望方面,則有重點地指向了第二類設計研究。這里面的原因,大概是與設計學的起步相較于藝術學理論與美術學而言本身相對較晚、成果也相對不太成熟有關。
本書的問題意識十分清晰,也體現出作者一以貫之的學術特點。在本書“導論”的開篇作者說道,本書所追求的是“在一個更加整體的意義上——即從設計學術史的大背景中——對于這一類研究成果的整體觀照。”(導論第1頁)換言之,本書是首次將設計學術史的研究成果進行系統性研究。對于這一成書動機,其中有幾個關鍵概念需要明確:即何謂“設計學術史”?什么是“研究成果”?以及如何進行“整體觀照”(系統研究與反思)?應該說在本書中,上述三個概念均得到了大致準確的論述。本書的問題意識也是經得起推敲的。
首先,什么是“設計學術史”?作者認為,設計學術史即對設計學領域業已出現的理論研究著述的“元”研究——針對現有設計史論成果進行的歷史研究與理論反思。從實質上說,它的研究方法與設計史并沒有嚴格的對立,只不過把研究對象從“設計”置換為“設計學”。”(導論第2頁)作者在關于“設計學術史”的定義中強調的是:設計學領域的理論研究著述、設計史論成果的歷史研究與理論反思,其研究方法與設計史類似。可見,關于“設計學術史”的界定本書給出了相對完整的答案。那么,關于設計史論成果的理論反思是否也算是設計批評,以及設計批評的成果是否也可以考慮納入到設計學術史的觀照范圍?在“研究成果”的界定部分作者也給出了回答。當然,關于這些“故意為之”的暫時忽略,也應是未來中國設計學術史進階研究有待重點補充的內容。
其次,什么是“研究成果”?關于這一點,作者的眼光獨到,要求甚嚴。“并非所有與設計相關的文字產出都屬于本書的研究范圍”(導論第2頁)。作者所謂的“設計學”,既包括設計史與設計理論,也包括對設計批評的反思。(導論第2頁)因而在本書中,大多數以評定職稱或碩博畢業為目標的“非嚴肅”發表均未被納入考量。需要注意的是,本書的“設計學”與作為一級學科名稱的“設計學”并不完全等同。這是因為作者在界定研究成果時運用的“設計學”,似乎更傾向于設計“學”,即關于設計的學問以及學術思想。結合中國設計學學科建構的歷史實情,作者其實也并未嚴格區分思想與學術,而是靈活地涵蓋了20世紀前半葉包括如魯迅、蔡元培、聞一多等先賢們的設計思想。
最后,如何“整體觀照”?從字面來理解作者的“整體觀照”,應該是全面系統地研究與反思。雖然作者并未對這四個字進行嚴格定義,但分析本書的結構也可略知一二。值得一提的是,謀篇布局也是本書最為出彩的部分之一。全書33萬字,不含參考文獻與索引,一共416頁。除去導論(20頁)、結論(16頁)、參考文獻(6頁)與索引(16頁)之外,主體部分共分為四編。分別是:第一編 中國現代設計研究的起點(3章,10節,共62頁)、第二編 設計研究的本土傳統與海外資源(4章,12節,共84頁)、第三編 “設計學”的形成與建構(4章,14節,共158頁),第四編 設計研究方法的自覺與反思(4章,14節,共76頁)。全書不含插圖,因此按照頁數來推測字數的話,四編的內容比例大致在16%、22%、42%、20%。換言之,在本書中,歷史研究占比約為38%,現狀分析為42%,未來展望為20%。可以看到,這本以“歷史”(History)與“百年”為名的專著將論述的重點放在了當下與未來,著實為“藝高人膽大”的策略,也符合讀者對于“歷史研究”類書籍的進階期許——歷史已往,但其價值理應能折射到當下,綿延到未來。
雖然本書并沒有嚴格地按照編年體進行設計學術史的歷史研究,但從主體結構來看,還是大致依照了“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邏輯來做安排。在內容上兼顧了歷史研究、理論辨析與批評展望等三個方面。歷史研究當中,作者補充了很多新鮮且準確的文獻史料與出處(如第25-27頁)。在理論辨析與批評展望方面,得益于作者十幾年嚴格學術訓練與積累,甚是精彩,書中很多章節甚至堪稱“教科書般”規范完整的書評或設計批評文章(如第七章中關于柯律格《長物: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社會狀況》的引介等)。因而從本書框架并結合內文來看,確實做到了作者開篇立下的“整體觀照”的目標。具體來看,盡管從具體設計學的各種專業門類來說,本書所涉及“整體”性并不足,但作者嚴密的邏輯感、清晰的問題意識、流暢的文字表達,都表現出當代中國設計學者在“觀照”這一方面所能達到的狀態。除此之外,在過去的時間維度中,本書還創新地增加了空間資源(第二編),特別是對于包豪斯在中國設計學語境中的繼承與發展,以及“人工科學”與西蒙理論的本土化吸收與轉化進行了相當克制且準確地引述與論辯,可謂饒有新意。
關于本書的成書動機,作者寫道:“對于歷史發展內在規律的解釋,提出中國設計學術史發展到現階段面臨的新形勢、新問題,為此我們必須從前輩學者所走過的道路中提煉規律、總結經驗,來積極應對時代對于設計理論研究所提出的機遇與挑戰。”(導論第13頁)作為一部需要在當代意識與未來視野的雙重挑戰下完成的跨學科設計學術史研究專著,本書的獨特學術價值與貢獻值得肯定。特別是對于歷史研究來說,當代與未來是人們對于歷史研究的價值期許,再加上中國設計學術史發展的特殊性,要能做到兼容并蓄與融會貫通,并得出若干得以一窺未來設計學發展線索的真知,對于研究者而言是技術難度十足的任務。因此筆者對于作者的勇氣與學術執念表示佩服與尊重。
作者在本書的結語部分“論設計學的‘學科間性’”,對導論中提到的成書動機進行了回應和總結。與導論一樣,是值得重點細讀的佳篇。作者探討了現階段面臨的哪些新的形勢與新問題,前輩留給我們經驗具體而言有哪些,以及對于設計理論與設計史研究來說的時代機遇與挑戰等。只是作者關于“學科間性”是自己從文化人類學的“文化間性”借鑒并生造出來的說法可能保守了些。應該說,“學科間性”不算新詞,在英文中的對應表達為“interdisciplinary”。而且,除了“學科間性”之外,國外設計學發展還出現了更多新的學科特點,比如“多學科性”(multidisciplinary)、“復合學科性”(pluridiscipinary)、“交叉學科性”(crossdisciplinary)、“超學科性”(transdisciplinary)等,似也可將之與國內的情況加以比較與討論。[3]
總之,從設計學的學科學術史來看,本書作為第一本關于中國設計學術史研究的專著,具體內容雖不可能做到十分完整,但基本體系已經被作者大致準確地架構了起來,對于該選題的后續研究發揮了至關重要的導向作用。本書可被視為關于“中國設計學術史”領域具有發現并填補“空白”意圖的重要嘗試。當然,筆者的導師李硯祖先生在博士入學時也曾囑咐過學生不要妄言“填補空白”,原因我想大致有三:第一,是否具有填補空白的價值,應該交由時間與后人來判斷;第二,學術研究的空白,并不似路面上崎嶇不平的水坑,是現成的、是明顯的、是被動的,相反學術的“空白”需要借助研究者敏銳的問題意識與嚴謹的論述邏輯才能被共同構建出來。它是未知的、隱形的、動態的,所以“填補”一詞比“空白”一詞的“原罪”要更大一些。第三,學術的“空白”,或曰“創新”,并非一己之力可以完成。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作為由軟理論主導的學科類型,“預測”某種確定性與唯一性并非其己任,相反“勾勒”(mapping)出多種關系與不確定性,才是這類學科的主要特點。[4]正因此,也沒有任何一種話語或觀點可以“補全”空白,這才有了百家爭鳴的學術生態可以期許。
關于“設計如何研究”這一問題,本書不僅勾畫出了一條以中國為歷史意識與本土觀念展開探索的可行路徑,也以一己之力做出了實際的表率。筆者認為,本書尤其適合準備進入研究狀態或業已進入但不得法的藝術學理論與設計學學科等相關人群閱讀。對于中國學人來說,了解自身學科的學術史,是樹立帶有歷史觀與地域視野的問題意識的前提,而其中獨特的問題意識,不僅是未來設計學者緊迫所需的必備研究素質,也是展開具有前瞻性學術研究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注釋:
[1]該期刊屬于設計研究協會Design Research Society(英國)的會刊,創刊于1979年; 該協會成立于1966年,其宗旨是促進對各個領域設計過程的研究,這一宗旨也成為《設計研究》的辦刊指南,在官網介紹中寫道,《設計研究》為分析,發展和討論設計活動的基本方面提供了一個跨學科平臺,從認知和方法到價值和哲學。雖然取名為 Design Studies,但這大致是歷史原因導致,因此該期刊還有一個副標題:“設計研究(DR)的跨學科期刊”(The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Design Research),可視為這種“名不副實”的補充說明。
[2]祝帥:《中國設計研究百年》,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導論第14頁。(本文所引該書內容均出自此版本,以下僅隨文標注頁碼,不再另行出注)
[3]這一說法來自于1970年舉辦的首屆學科間研究國際會議,會上有埃里克·詹奇(Erich Jantsch)提出的分級術語,借以描述設計不同學的協作形式。引自克雷格·布雷姆納與保羅·羅杰斯,“設計無學科”(Design Without Discipline),原發表在《設計問題》(Design Issues),2013年(第29卷)第3期,中譯本見《設計問題》(第一輯),辛向陽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0-11頁。
[4]參見(德)沃爾夫岡·伊瑟爾,《怎樣做理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