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國棟(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
如果說,音樂描述是彰顯音樂事象“是這樣”的直觀表達,那么“音樂解釋”就是音樂事象“為什么是這樣”的分析、舉證和假說的推衍。要回答與音樂事象相關的“為什么”,就需要對音樂事實的因果關系進行分析,然后指出相關證據,并展示其論述過程,最后得出與之關聯的個人見解和音樂結論。這一完整的涉及設問、舉證、分析、解答的闡釋路徑,或稱為“過程”,就是本章除“音樂描述”論述之外的另一重要主題:“音樂解釋”。
對于民族音樂學理論及方法的實踐者來說,之所以要特別強調音樂解釋這一主題,是因為他不僅需要通過描述來辨別和認識音樂事象的整體面貌,而且還需要進一步對已知音樂事象整體面貌進行更加深入的認知和理解,而解釋就是通向音樂事象認知和理解的基本途徑。民族音樂學所涉及的解釋性課題,與其它音樂學分支學科同類型課題一樣,都具有音樂“科學研究”的屬性,而“在科學上,所謂理解就是要求得到解釋,因此,科學的主要目的就是獲得可靠的解釋。”[1]80
就當下所見民族音樂學科研成果的基本狀態而言,學者采用的音樂解釋路徑和闡述方式,多種多樣,但常見的則可以將之歸納為“歷時材料闡述”“聯系比較闡述”和 “模式分析闡述”等幾種模式。
音樂事象的歷史材料闡述,是一種采用歷史材料作為依據來分析和闡明當下音樂事象狀態和內涵與其歷史事實存在某種因果關聯和基因傳接的闡釋方式。
在當代民族音樂學或傳統音樂研究領域,為了要論證某一音樂事象的現實存在,除了需要對“現在時”狀態進行周密的考察和研究之外,還需要盡力尋覓與這一音樂事象相關的歷史蹤影,通過其“過去時”序列傳承過程的考察和發現,去追尋和探索音樂事象現狀之所以能成其為“現狀”的若干歷史前因及遺傳影響,這是一種與西方文化人類學歷史學派研究方法和思路相通的一種必要考慮和設計。亦如人類學者和文化學者所言:“如果想要更好地理解我們所感情趣的能夠說明文化變異的因素,就應當對歷史序列進行考察。歷史序列能夠幫助我們確定據認為導致了各種各樣現象的條件是否真的先于這些現象,這樣就有可能更為確切地斷定這些現象是它們所引起的。如果能對歷史序列進行考察,我們就能確信自己沒有本末倒置。”[1]102
歷史材料闡述需要注意的要點是:
材料選取需有明確針對性,材料本身需要認真辨析,闡釋過程要緊扣主題的歷史狀態與現實狀態之間的緊密聯系。這就是說,歷史文獻和文物遺存材料的選取范圍,不能漫無邊際,要優先考慮和選用與音樂研究對象有直接關聯的相關材料。這樣既可以為研究者節省很多時間和精力,還可能準確地獲得比較有說服力的相關材料。同時,材料的使用不可牽強附會,要學會“文獻目錄學”和“考古學”理論與方法的相關手段,對所用材料進行辨識,準確認知和理解具體內容和與現實音樂研究對象之間的歷時性聯系或因果關系,從而增強音樂解釋的可信力度和理論深度。
本章所舉《裕固族西部民歌研究》[2]、《長鼓研究》[3]兩文以及【原著選讀】《跨文化研究與歷史研究》),可做為這一闡述方式實例的對照和比較參考。
音樂事象的聯系比較闡述,是一種聯系不同文化背景中的某種或多種音樂事象,通過形式、內容、意蘊的比較分析,展示和陳述彼此間的相似性和相異性以及相似中的相異和相異中的相似,從中發現某些音樂傳承規律、傳播規律、衍變規律和構成規律,并為之進行解釋而樹立某種學說或理念模式的闡釋方式。
這種闡釋方式,又可分為兩種類型:
一種是縱向的與歷史狀況連接的聯系比較,即通過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某些歷時音樂文本、曲本和實物(樂器)以及相關音樂生活歷時性的相似材料或相異材料的比較闡述,逐步構擬出這些音樂文本、曲本和實物的歷史形貌、歷史聯系和變遷過程,并進而演繹出與民族音樂學視野相關、與這些歷史音樂事實相通的某些演進規律。這種比較闡述類型,其理念與文化人類學的歷史學派觀點契合和相近,不同點主要在于所采用的“比較研究”方法:文化變異盡管千變萬化,但是“更常見的過程是文化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通過這種過程,一個民族從它的相鄰民族那里接受一些文化元素,同時又拒斥另一些文化元素;接受或拒斥都是由這一文化本身的體系性質所決定的。從相鄰民族那里采用或‘借’來的元素,一般說來要在適應現存體系的過程中經過重新加工和改良。”[4]60故其動態衍變規律的探索,應成為此種闡釋方式的對象和目標。
另一種是橫向的與其它共時類型連接的聯系比較,即通過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若干共時音樂事象文本、曲本和實物(樂器)以及音樂生活相似或相異的橫向比較陳述,進行音樂多樣化類型及其一般規律(通則)的解釋,繼而在民族音樂學范疇設立起某種學說和理論。這種比較闡述類型,其基本特點與文化人類學及其分支學科的“類型比較法”(亦作“區域比較法”“平行比較法”)的解釋相當。其中試圖建立某種“音樂分類學”的解釋,或對世界民族共有的某一音樂類型進行分析比較,以此建立某種“音樂分類學”理論的研究,是此種類型的典型范例。例如,中國部分學者關于中國傳統音樂、器樂和民歌的分類學解釋[5];德國比較音樂學家庫克·薩克斯完善的關于世界樂器的分類學理論等,所采用的闡釋方式就屬于是此種類型。
聯系比較闡述需要注意的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民族音樂學的比較闡述題目,既需要“縱向”聯系歷史上各種類似材料進行比較,也需要“橫向”聯系同時代各地各民族相類似和相關聯類型材料進行比較。二者類型的綜合運用,是提高相關研究題目學術含量的有效途徑。
本章所列《日本琉球音樂對中國曲調的受容、變易及其規律》[6]舉例,總體上屬于縱向的與歷史狀況連接的聯系比較,但亦包含某些橫向的與其它共時類型連接的聯系比較內容;《中國民間音樂·城鄉民間音樂形貌特征及相互滲透》[7]舉例,整體上屬于橫向的與其它共時類型連接的聯系比較,但亦包含相關的縱向與歷史狀況連接的聯系比較認知。
音樂事象的模式分析闡述,是一種把整體的音樂對象分解為各個部分,把復雜的音樂對象分解為各個元素,對被分解的各個部分和各個元素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進行理性的深化解釋,繼而將音樂事象整體構成規律、類型和本質予以模式化顯現的闡釋方式。
其闡述過程的表現:首先是分析解釋音樂對象構成的各個部分,接著是分析解釋這些部分的特點和性質;再進一步是分析解釋這些部分在此模式構架中的地位、作用和相互關系,最后得出的是根據這些分析解釋綜合提煉出的關于此音樂模式的學說或理論。因此,這種模式化分析闡述,也就是一種相關音樂事象或音樂類型各種因素的有機整合闡釋,一種從個別到一般、從局部到整體、從現象到本質的解釋過程。由于模式化闡述類型,一般都具有比較突出的在理念支配下進行理論升華的特性,因此就有哲學家針對藝術類型描述和解釋關系中的模式化操作,曾作如是說:“我正在制作的是關于藝術的描述性的形而上學”[8]。
模式分析闡述需要注意的要點是:最終提煉出的模式,一定是描述性分析深化基礎之上產生的結果;一定是一種普現性的理論化歸納而具有相關音樂對象共性和規律性的特征總結;而那些孤獨、孤立或散化的音樂構成現象,不足以成為一種概念化的“模式”而具備其理論意義和提升價值。
本章所舉《試論民間曲調的可塑性》[9]和《模式分析與譜系家族梳理》[10]兩篇論文,前者將民間音樂普遍存在的“可塑性”視為一種模式特征,通過有理有據的分析解釋,步步深入,層層聯系,揭示出了中國民間音樂普遍存在“同一個曲調能夠適應不同內容歌詞”這一模式化現象的因由和本質;后者則將同一譜系的若干樂目在曲體結構中所共有的型態視為“樂構模式”,通過模式分析,進行樂目的曲式態型構成規律的解釋和類型梳理,從而設立了有關“樂目家族”的模式化類型學見解。
在音樂描述基礎進行的音樂解釋,是音樂描述基本內容的一種“形而上學”,也是一種有關音樂事象“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理性解答和假說。凡屬于這樣的理性解答和假說,不管是答案還是結論,都需要有比較充分的音樂事實來加以支持和驗證,其解答和假說才可能具有說服力,只有具有說服力的解答,才可能是有效的和具有學術價值的音樂解釋,而“解釋一種方法唯一能真正令人滿意的方式就是舉例說明。”[4]93
用音樂事實作為證據,通過“舉例說明”來支持和驗證相關解釋,在操作上并非是對所見所知音樂事實不加選擇和不加考量的隨意列舉,而需要對其中可以用為證據的音樂事實,進行論證“量度”(份量)的把握和認知。其要點就是:選擇那些學術和價值含量較高的音樂事實或材料來做為必不可少的論證依據。
這里所謂音樂事實的量度把握和認知,就是解釋者面對將要用為證例的若干音樂事實材料,需要對它們進行是孤立的還是系統的、是個別的還是普遍的、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量化(份量)判斷。通過對其判斷,去選擇那些實實在在成系統的、較普遍的、有必然聯系的音樂事實和材料,來做為支持和驗證解釋的主要證例,而不是采用那些孤立的、個別的、偶然的似是而非的傳說。筆者在論述這一理念認知時,特選擇江南絲竹名曲《三六》標題是“三十六板”之意而不是與《梅花三弄》相關之吳語“三落”諧音的說法,作為證據來“舉例說明”:
《三六》題稱是“三十六板”之意的解釋,是“成系統、較普遍、有必然聯系”音樂事實量度判斷和把握之后才得出的結論:
(1)成系統:有署名歷史文獻材料“三六者,三十六板也”記述;民間也有首段“計十五板,加上‘合頭’二十一板,共三十六板”的口碑;同時還有首段均為36板的多首早期曲譜與之對證。
(2)較普遍:中國傳統器樂曲和戲曲說唱音樂中,以“板拍”結構和“腔格”來命名曲目、曲牌和板腔,是具有中國音樂特色的普遍現象。如《老六板》《花六板》《老八板》《三五七》《句句雙》等以及“原板”“慢三眼”“急板”之類戲曲說唱板拍稱呼,比比皆是。
(3)有必然聯系:將“板拍”作為題稱,是中國傳統音樂以“母曲為體”“以應萬變”之“一曲多用”特質的基因遺傳,這是一種必然要發生的傳統音樂文化傳承現象。
不采信《三六》題稱與《梅花三弄》相關之說,則是因其說法具有明顯的“孤立性、個別性、偶然性”表現;同時亦有學者指出,民俗性的民間曲目被冠以“雅致”標題,多有“文人假托”之嫌。
除此之外,某些音樂解釋的支持和驗證,亦可以采用數據化的“抽樣統計”方式來加以運行和實現,這就需要借鑒相關的“統計學”理論與方法。
音樂描述與音樂解釋,是民族音樂學理論與方法實現各種研究方案學術意義和運用價值的基本手段。雖然可以說,后者以前者為基礎,前者以后者為目標,本章論述也將其分為兩個部分來分別論述,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在科研實踐中是兩個截然分離的獨立內容。
在民族音樂學課題多種個案研究實施過程中,描述性與解釋性的陳述,常常都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地得以呈現,任何事實的描述與陳述,最終需要揭示出其中所包含的因果緣由,故而作為一位全面的民族音樂學教學者和學習者,應當將二者視為是兩種不可偏廢和分離的陳述方式,來加以融匯貫能和有針對性的重點運用,從而達到“知其然,必知其所以然”的科研效果。這也就是我在本章開篇引言中提出“一位民族音樂學研究者,一生只做描述性工作,或一生只做解釋性工作,都是不全面的”;“誰要是不做觀察工作,不在此基礎上對音樂事象進行描述,只停留在口頭上議論或品評他人的描述成果,他決不是一位真正的民族音樂學家。但是,如果只做觀察并為之進行描述,而不在描述基礎上進行解釋,他也不是一位成熟的民族音樂學家,因為他只完成了音樂事象存在的陳述,而未完成音樂事象之所以存在的解釋與批判”觀點的初衷。
(本次輔導內容,對應作者著《民族音樂學概論》增訂版第五章第二節)